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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晋越 存4

    大雨倾盆,江云低拎着大包小包敲开了时奶奶家的门。

    包裹里一部分是她已经包好冻上的馄饨,还有一些是前两天做了冻上的浇头,小摊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再开不了了,东西冻久了也就不好吃了,她一个人留着实在浪费。

    时奶奶家是个小四合院,离她租的地方不远,在港口附近的一条胡同里。

    这儿住的基本上都是鹿港镇的老居民,都是以前村里头的老房子,后来镇子改建,却也没怎么动这块地方。

    当时刚来到鹿港镇,落脚后她在这附近四处打听了下,却没几个人特别清楚时奶奶的来历。只知道是个外地来的,二十多岁过来,嫁给了姓时的捕鱼贩子,生了个孩子跟着老爸一起打渔,她就呆在家里操持家务,也不怎么出门。到四十多岁的时候儿子和丈夫出海遇着事故,全没了。此后她靠着丈夫留下的一点积蓄,然后自己拾荒为生,不怎么跟人来往,时家别的亲戚看她可怜送东西来,也往往不收。就这么孤身过了十几年,直到前几年拾荒的时候在垃圾堆里捡到了石头这弃婴,就带回家办了收养手续,养到了现在。

    至于时奶奶本人自己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竟然无人知晓。

    如果不是老爷子对她还有点恻隐之心,指点了这条线索,她这一出来,几乎等于是彻底被逐出了江家。

    是的,驱逐。一年前那场闹剧的目的,就是如此。这样的大家族里,她可以颓废放荡,毫无建树,但她不可以顶着江家大小姐的身份,去揭开亲生父亲的丑闻,而且是在祖父八十大寿的好日子里。

    这事儿将老爷子气得差点中风,但她父亲是老爷子的独生子,再怎么荒唐地位也是稳当的,而她,以下犯上,忤逆不孝,实在不配当一个江家人。

    嗯哼,乱搞的配当,捅娄子的不配。

    有时候她会想,十岁那年,如果不是她亲生母亲不为瓦全,发现丈夫出轨后毅然离婚远走异国,从此对她也再不闻不问,她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可惜如果终究只是如果,她在继母手里,隐忍度日也不得安宁。到最后,爆发了那一场丑闻。

    她爸要直接将她赶出家门,是老爷子发话,让她将功赎罪,出来寻找祖传食谱的残页,成功了的话,他作主分她一份产业。然后,指点她来了鹿港镇找这么个老太太。

    她揣着自己这些年十分辛苦才攒下的几万块私房钱,就这么离开了江家。

    前尘往事,酸涩难言。而从此之后,她终于知道,只可以靠自己,只可以信自己,也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时奶奶开门,见到门外是她,点了点头让开门让她进去。

    雨下得太大,她拎着东西还要撑伞,不免身上淋了个半湿。因此进了院子也不往正房去,直接走到厨房放下东西。

    “小江!你来啦!”门口活泼泼一声招呼,声音未落,石头已经冲进了厨房,一看餐台上这一堆食材,立马嚷起来,“哎呀哎呀,小江呀,不是我老人家说你,你这是不做生意啦?搬这么多过来,明儿还够卖的吗?不行不行,拎回去拎回去!”

    时奶奶跟在他身后,轻轻拍打他一下,低声道:“好好说话,怎么这么没规矩?”说完将一条干毛巾递给她,示意她擦擦淋湿的地方。

    然后看了看餐台,又看了看江云低,仍是声音低低沉沉的,问:“这是怎么了?”

    江云低笑笑:“暂时不出摊了,这些都是这两天做好了剩下的,不吃完都浪费了,就拿过来让你们帮我分担下。”

    “不出摊?!为什么?”石头蹦个一丈高,“你那小摊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了,怎么能不出了?不出摊你喝西北风啊!”

    江云低耸耸肩:“摊子被文小倩砸了。”

    石头目瞪口呆,良久朝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时奶奶却没说什么,过去将食材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分门别类放进冰箱,就转身进屋了。

    小石头看奶奶进屋了,搬了小凳让江云低坐下,他自己坐在旁边朝江云低挤眉弄眼:“怎么样?要不要小爷领人去整整那个文小倩?”

    “胡闹。”江云低冷冷瞪他一眼,“好好上你的学,乱淘气让时奶奶知道了你可免不了一顿打。”

    小石头扁扁嘴:“人家还不是想帮你讨个公道。”

    “何谓公道?公道世间唯白发。讨是讨不来的。况且跟她也关系不大,我也盘算着要换个行当了。”

    “你要换什么,这些小吃食的摊子,你手上又没有特色方子,平常的你都做不起来呀!“

    江云低看看石头有些着急担忧的脸,心中暖意流动,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寸头:“我拜时奶奶为师学厨艺你说怎么样?”

    “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儿呀?我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也是说这个,当时我奶不就把你拒绝了么。第二次你来说要买食谱,我奶又把你赶走了。要不是我看你可怜呀,你都再也进不来咱家。而且你这也太瞎了,你知道我奶平常炒的菜有多难吃吗?你跟她学厨艺……你也不怕把自己学懵了!”

    “时奶奶就没做过什么拿手菜给你尝尝?”

    “西红柿炒鸡蛋算吗?我奶也就炒这个还能吃。”

    江云低无语,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跟小石头道:“时奶奶平常没有翻过什么食谱之类学学做菜吗?”

    小石头斜睨她:“我奶不识字。”

    江云低长长的叹了口气。

    十二、

    鹿港镇连下了两天大雨。

    南方的夏天,暴雨常常倏忽而至,尽情宣泄过瘾之后,才肯姗姗而去。

    傍晚雨停了。大雨冲刷过后,整个镇子透出十分的活泼明亮来。街道两旁草木葳蕤,绿意浓郁得如在流淌。玉兰花大朵盛放,还满是湿意的空气中幽香浮动。海风远远的吹过来,风里隐隐有欢笑声。

    这样的时刻,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江云低几乎爱上了这个小镇。

    如果回不去了,留在这里也不错吧?

    像她这样半点不聪明的人,也许本来就不适合在大家族里生存。

    她抬头看看雨后有几分发白的天空,轻轻笑了笑。

    不过就算想留在这里,也得想办法赚钱才行。这是她目前的第一要务啊。

    她今天出门,就是准备去考察一下港口那边的夜市,准备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重新练摊儿。

    沿着街遛跶过去,穿过老城区远远便能看到深蓝色的一片广阔水域,往下继续走数层台阶,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连着码头向海面延伸,码头附近泊着好几艘船。

    广场上热闹非凡,一角是一群大妈跟着小苹果的节奏跳着扇子舞,一边是一堆年轻人玩滑板的玩轮滑的,还有三三两两的老爷子在广场边摆棋摊,广场旁台阶上还有卖唱的。而广场连着老城区那块区域是最热闹的夜市区,也就是江云低的目的地。

    门口立着一个人高的招牌:鹿港夜市,算是划定了一个界限。招牌后,各色小摊将这块区域挤得满满当当,粉面摊、煎炸烤串儿、冰粉凉茶应有尽有,还有几家较大的海鲜大排档,连成一排摆了几十个座椅,全都爆满。还有人坐不下了,直接拿着快餐盒蹲在街边就开吃。

    客流量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转一圈下来也看到几个空摊位写着招租,但是重新开摊卖点什么呢?

    粉面馄饨的话这边其实也有,不过她观察了一下,生意不算特别好。

    一来逛夜市的人多是游客吃了晚饭后来海边看看风景,顺便尝尝特色小吃啥的。粉面这些东西,比较占肚子,吃完喝几口汤都能有八九分饱,都没法儿再吃别的。而正经过来想吃点晚饭的人呢,又会嫌它们不禁饿,当下是饱了,再过顶多俩小时就得饥肠辘辘。

    二来,吃这些东西都必须坐在摊位上吃,粉面外带容易糊,馄饨更别提了,薄软的馄饨衣如果不是入碗就吃,不一会儿就得软烂成一团,半点口感都没了。因此,这种摊子上的客流轮换的速度就慢。

    当然,海鲜大排档那些摊上流动速度更慢,可是人家基本上都是围一桌吃海鲜烤串,然后喝酒的,这算起来,利润就高出不少了。

    可惜她现在人手不足,本钱也不够,这种大摊儿也实在不适合。

    “哟!瞧瞧我看见谁了!”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考。

    江云低看过去,一个仿和风的鱼生摊,木制的外壳套住冰柜,一层放盒装寿司,二层堆满了冰块,冰块上放着刚片好的生鱼片。摊位旁还放着一个大水箱,十几条活草鱼在里头游动。一个两臂纹身的彪形大汉,光着膀子从水箱里捞出鱼来,在案板上拿起毛巾包住鱼头紧紧按住,右手拿刀飞快的剔除鳞片,剖鱼去除内脏,接着冲洗干净后,头尾各斩一刀,去皮剔骨,整条鱼就被完美的分剥成两片晶莹雪白的鱼肉。

    这大汉看着彪悍粗蛮,这一套刀功却细腻精巧,不过几分钟,刀光翻飞,两三斤重一条活鱼就准备完毕,开始准备片成鱼脍了。

    她看得入神,大汉旁站着的那女人却不肯让她消停了,伸手啪地一声敲响案板:“哟!傍着火哥了就不认得人啦?你……“

    “别吵!”江云低和那大汉同时出声喝止,江云低看也不看她,只专心看着大汉接下来的动作。

    只见他换了一把刀,在雪白的桌布上擦了擦,整个人站成弓步,左手指尖轻轻按住鱼肉,右手刀口微微前倾,手腕轻轻抖动之间,将那鱼肉片片剥离。鱼片很薄,摊开来衬着木质案板格外的鲜明好看。他片完一份,用刀一抄,将鱼片摆放入盘,淋上麻油,便有伙计接手端上客人桌子。

    “不能更薄了吗?”江云低忍不住开口询问。

    大汉抬头看她一眼,却不回话。旁边那女人叉腰哈的一声大笑:“我哥的刀工整个鹿港镇有名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这儿说什么薄不薄的!有本事你来啊?!”

    “文小倩。”江云低冷冷开口,“我不想跟你说话,请你不要自取其辱。”

    “你!”文小倩跺脚,“这儿可不是火哥的地盘,你可别嚣张!”说着转身朝那大汉道,“哥!就是这女的,想抢我男人,还欺负我!”

    大汉这才又盯了江云低一眼,手指轻轻巧巧一拨弄,手上那雪亮的片鱼刀便转了一圈,他带着疑惑的语气开口问道:“你瞎啊?”

    “我眼神挺好的。“

    “那你是说她瞎喽?“他用刀比了比文小倩。

    “她眼神的确有问题。“

    大汉笑了笑,忽然笑容一收,皱起眉来瞪向她,他本来就长得一副狠厉的面孔,现在一皱眉瞪眼,更显得凶神恶煞一般,他将刀往案板上一掷,刀尖稳稳的钉在了案板里头。

    “江小姐问能不能更薄是什么意思?你能片得更薄的话,不如让我见识见识。”

    江云低笑了笑:“古时就有记载:‘以初出水泼剌者,去其皮剑,洗其血腥,细脍之以为生,红肌白理,轻可吹起,薄如蝉翼,两两相比,沃以老醪,和以椒芷,入口冰融,至甘旨矣。‘也就是说,鱼脍最好片到极薄,轻可吹起,薄如蝉翼。文先生,我也不过是好奇问一句而已,厨艺探讨,有何不可?”

    “好一个厨艺探讨。”文大强哈哈一笑,“但我从没见过厨子之间切磋技术是靠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的,要探讨,你就拿刀试试,不能试,你这种卖脸卖身靠男人的货色就给我滚!别脏了我的地方!”

    江云低平静的看向他。

    十三、

    她做不到。

    十三岁那年在马场练习骑术的时候,她那匹一贯温驯的小马突然发狂将她从马背上掀下来,慌乱之中她的手腕被缰绳缠绕,整个人挂在马背侧面被惊马颠簸上下,等驯马师过来将小马制服,她的手腕已经被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形状。

    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医生告诉她,虽然恢复得不错,但她的双手以后会比较难使力,掂拿重物基本上不可能。

    切工,雕工,揉料,颠勺,装盘。这些环节,哪一个不需要腕力?

    十三岁之前,她在江家还是呆的挺舒服的,即使母亲远走对她不再过问,她仍然稳稳的当着江家大小姐。

    因为她从小就对厨艺兴味满满,而且舍得下苦功勤练不辍。江家老爷子认可她的天赋,认为她够资格传承江家祖业。

    毕竟,一个餐饮世家的传承,财富管理能力虽然至关重要,但最核心的还是“技艺”的延续。

    而这一次惊马之后,这种可能性再也不存在了。

    即使她之后也不曾懈于练习,但做不到的事,终究是做不到了。

    就好比这片鱼的刀工,虽然不是费重力,但要巧要稳,这对腕力的要求比使一次重力更加严苛。现在的她,当然做不到。

    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啊。

    “怎么?不敢啊?哈哈哈,果然就是个只会抢男人的三货!没本事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下了点破烂粉就当自己厨神在世了,啊呸!说我自取其辱,我看你这才叫上门找骂!”

    江云低抿了抿嘴,不理挑衅的女人,只问文大强:“你的鱼脍没有蘸料吗,还是现配?“

    文大强看着她认真的脸,带着点轻蔑的笑容,将柜台旁抽屉打开,拎出一个玻璃小罐。

    小罐晶莹剔透,造型十分别致,里头盛放着半罐子紫红色的蘸酱。

    他将罐子打开,用勺子舀出半勺递给江云低,江云低接过用舌尖一舔,便将勺子轻轻搁放在案板。

    然后她伸出手去,从案板上取下了那把刀掂了掂重量,对文大强道:“我要换一把中片刀。”

    文大强盯着看她拿刀的手势,将柜台一侧的暗箱往上一提,刀架上一排刀具整整齐齐的显露出来,果刀、厨师刀、中片刀、砍骨刀等等十分齐整。

    江云低先去旁边流水管处洗了洗手,然后回到柜台旁将那把雪白的中片刀抽出来,用大拇指轻轻一摩挲,点了点头。

    刚刚那条鱼被文大强剥出了两瓣鱼肉,他已经片完一瓣,案板上还留着另一瓣较小的。

    江云低左手紧紧按着鱼肉尾端,刀刃偏45°,轻轻划下。

    第一片摊开在她手掌,好似忽然隐形了一般,白皙粉红的掌心清晰可见。

    文大强放下了盘在胸前的手臂,仔细的看着她的下一步。而他身边的文小倩睁大眼,也盯着她,没有再出声。

    第二刀同样轻巧,但没有切断。第三刀划落,鱼片摊开,像一只莹白的蝴蝶。

    第四刀,第五刀……

    文大强又盘起了手臂,轻蔑的笑了笑。

    文小倩则是哈哈大笑:“哎哟我的天哪,你这是切鱼片还是码积木啊?怎么一片比一片厚啊?”

    可江云低没有理会他们,仍在认真的切着。她的手腕已经开始感觉到熟悉的酸软,甚至略微颤抖,她紧紧的握着刀,努力的控制着,轻轻的划下。

    三个人的对峙虽然动静不是太大,但也引起了不少逛夜市的客人注意,特别是文小倩那嚣张的笑声,让围观的人一下子明白,这儿竟然有一场对决的好戏!于是围上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此时看着江云低切出的鱼片,也都纷纷指指点点。

    的确不太好看。

    她切出了两片蝴蝶翼,然后三四片极薄的,然后就开始越来越厚,也越来越窄小,直到最后一片,已经干脆像是一个迷你肉团儿了。

    周围的人开始哄笑出声,文大强也笑着摇了摇头。

    可是江云低没有抬头,她还没有结束。

    她把刀放下,拿起一个盘子放到一旁,轻轻捏起最薄的那片,手指一旋,挽了个圈放在盘子上,第二片又是一个圈儿,小心的叠在第一片的内里,再拿起一片,卷起来叠在第二片的内里……最厚的那一点儿,被放在了中间。

    围观群众有人“哇“的一声赞叹:”好美!“

    层层叠叠的雪白鱼片被她摆放成一朵绽放的花儿,鱼片中间似有若无的血线为这朵晶莹的花儿更添了一些妖异的色彩。

    然后,她将那两片切成蝴蝶翼形状的鱼片摆放在了花儿左上方,然后拿起之前盛放蘸酱的小勺轻轻点了点,蝴蝶的身体,蝴蝶的触角,赫然在目。接着在花儿上方抖动手腕,一点紫红染上了花心。

    雪白花瓣儿,紫红花心,玉色蝴蝶,若隐若现的血色脉络。

    看热闹的人们有些已经鼓起掌来,还有好事者大声嚷道:“多钱一盘,卖不卖!“

    江云低轻轻呼了口气,直起身来,对文大强示意;“请。“

    十四、

    文大强没有说话,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这个鱼脍,砸了砸嘴问道:“为什么这么摆盘?”

    “你的酱……加了红腐乳,梅子酱,芥末,应该还加了辣酱,味道太重了,按你的片法,客人根本吃不到鱼生的鲜美,满嘴都只有酱料味儿。“

    “也许有人就喜欢重口的料,但前提是蘸料不会掩盖住鱼生的鲜美。在去除了鱼腥感之后,必须能感受到足够的鱼肉本身的纤维和纹理,这样的话,起码得是半厘米厚的鱼肉才能符合要求。“

    “我中间最厚的这片比半厘米还厚,所以用酱汁包裹住,吃完这一片后,嘴里留有的余味足够再吃其他几片,既能去腥又能尝鲜。”

    文大强点点头,拿了双筷子按她说的方式先夹起了“花心“,细细咀嚼后,又连尝了两片”花瓣“,脸上再无鄙夷神色,这粗犷的汉子带着笑,冲江云低比了个大拇指。

    围观群众们看了场热闹也纷纷叫好,有那嘴馋的当即就喊:“老板,也给我上一份鱼脍!”

    文大强响亮吆喝一声:“好嘞!”立刻招呼伙计开始抓鱼杀鱼去了。

    他的柜台前围满了人,江云低略退后一些看着他重新片鱼,果然已经不再追求极薄,而是切得略有厚度了。

    江云低不由得点了点头。

    其实说穿了,厨艺这个东西,最核心的就是考验掌厨的人对各种食材之间的搭配和映衬。

    基本功再好,火候再到位,食材之间相克,或者辅料喧宾夺主,就绝对不可能做出一道上等美食。

    就像文大强,他的刀功不错,蘸料调的也别具风格,可以说是非常用心了,由此搭配出的鱼脍也是颇受欢迎,从没有客人对鱼脍的腥味表示不满,但同时,口味略淡喜欢食物鲜美味道的食客,就不会愿意吃这个。

    江云低也是实在太不甘心,脑中灵光一现,才想到了这个点子,巧妙的既掩盖了鱼脍的缺点,也掩饰了她自身的不足。

    然而,又说回厨艺这东西,关键点是考验食材之间的搭配和映衬没错,但要懂得怎么搭配,需要无数次的实践和品尝才有希望……

    她从长到灶台那么高开始,就学着自己拿锅铲炒菜了。

    那时候她的母亲还在她的身边,她还拥有一个不算幸福,但还算比较完整的家。

    她有一套自己定制的刀具,跟学着玩儿似的,学着切胡萝卜和黄瓜,累了,就换一把刀,开始雕花儿玩。

    经常是会切到手的,母亲总能第一时间发现,然后紧张的过来帮她包扎,心疼的问宝贝疼不疼?

    当然会疼,于是她就会撒娇的哭一下,换点儿甜头。

    有时候不练刀,就会去老太爷的书房。

    那是个极大的藏书楼。两层楼高的螺旋木梯盘绕在四面墙的书架中间,方便人找书。书籍按通用的图书编目进行的归类,每天有专门负责的佣人过来清洁整理。

    这个藏书楼里最多的书,就是古今中外各种饮食笔记、杂记还有食方、菜谱。她常常坐在楼梯上,看那些古朴的文字刻画出的美食图谱,看得入了神。

    “采芙蓉花,去心蒂,汤瀹之,同豆腐煮,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名雪霞羹。”

    “十月后,用竹刀取欲开梅蕊,上下蘸以蜡,投蜜缶中。夏月以熟汤就盏泡之,花即绽,香可爱也。”

    这不仅仅是一种技艺,更是一种艺术,一种文化。

    她始终觉得,靠技艺发家之后,更应该想到如何更好的去传承技艺,施展技艺,而不是去盘点专注于技艺带来的利益。

    那是舍本逐末。

    就像她的父亲江中豪,身为江老太爷独子,江家第十九代传人,他连菜刀长什么样都不屑一顾,每天关心的只有全国连锁几十家餐馆的营业额,还有几家顶级会所的入会名单。

    他回家的日子本来就很少,如果回来的时候碰到江云低正从厨房出来,他连靠近女儿一下都不愿意。

    油烟气,烟火气……不符合他雅贵的气质。

    所以之后李倩蓉进门,带来了江云阔,也是对厨艺半点不感兴趣的。他们认为大厨不过是工具,有钱了去哪儿聘请大厨不行?至于江家祖传菜谱,嗨,那不过是个噱头。

    真有多好吃吗?不见得。现在还流行中西合璧的创意菜呢,这种纯中式的老掉牙的菜单,早就跟不上潮流了!

    江老太爷虽然非常不认同这样的理念,可是,他已经老了。

    他对家族这艘大船的掌控力,已经很弱了。

    江云低有时候回过头想想,也许这种理念上的差异,就是江老爷子能留给她一线希望的原因吧。

    雨后的海边刮起了咸咸的凉风,带着湿意的沁润,让江云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周遭人群拥挤,整个夜市喧闹嘈杂,却又澎湃着满满的活力。

    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油烟味,各种小吃的香味,人们身上的气味,甚至还有某些下水道排放不利产生的臭味,这种种种种,混杂在咸湿的海风中,吹拂着她的身体。

    俗世人间啊。

    就是这种气味。

    她看着忙碌不停的文大强,淡淡一笑,转身退出人群,准备回去了。

    那边文大强手里忙着改刀,忽然想起江云低来,抬头一看人准备走了,连忙叫个伙计来接了自己的刀,他从水池里捞了一条两三斤重的鲜鱼,用塑料袋一兜,就追了上来。

    “江小姐!”

    江云低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听见人叫,转身看是文大强。

    这种彪形大汉光着膀子气喘喘的追上来,给人的威慑力还是挺强的,江云低面上没什么表情,脚下却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

    文大强将手里的塑料袋朝她一递:“今天我莽撞了,该给你赔礼道歉的,有真本事的人我文大强绝对佩服!也是我那妹妹不懂事瞎闹,我也替她向你说个抱歉吧!”

    江云低有几分惊讶的看了看他,没动。

    “拿着!你不拿就是看不起我老文了!我老文没别的本事,但也好个面子,江小姐,咱也算不打不相识啊,以后你来夜市练摊,有啥事儿找我,我绝对没二话!”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边练摊?”

    文大强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窘迫,但还是继续说道:“我那个妹妹,对你关注得很啊……”

    再冷静理智如江云低,也忍不住翻了个冲天的白眼。

    文大强尴尬的笑了几声,把塑料袋往江云低手里一塞,就小跑着转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