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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星 第二百八十三章 诸法无我(2)

    榻上有男子坐着,气息微弱。

    这人已经快要死了,临死前儿女亲人围在榻前。榻前的烛灯微微摇曳,灯芯只剩短短的一点,眼看就要熄灭了。

    亲人在榻前流泪不舍,男子却只看向烛灯里的灯火,微微皱了皱眉。

    顾白婴终于清醒了过来。

    这应当是他经历的第四世了。

    前三世,他变成了婴孩、变成了病者、变成了老人,每一世都过得相当艰难,每一世的一切也相当真实。

    这种真实大到阴晴月圆,小到吃食用度,身边的人,心中的感受,与现实中一般无二。有时候他成了女子,有时候又是男人,每一世一开始他都不会觉察到任何不对,直到生命快要终结之时,渐渐发现端倪。

    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也清楚了自己为何会来这里。

    这里是五轮塔,而他在佛塔的试炼之中。

    明净曾说过,塔底中那只黄色的忍冬在佛国中象征灵魂不灭,轮回永生。他逐渐明白过来,或许,这就是佛塔的考验。

    在轮回中体验红尘八苦,在生生死死中坚定道心,不为红尘迷惑。

    是这样吗?

    男人的目光变得冷凝,如若真是如此,为何到现在,佛塔的试炼还在继续?就如巫凡城中蜃女的幻境一般,当窥见真相、戳穿幻境的一瞬间,幻境就应当破碎。他如今已经明了一切,可轮回还在继续。

    仿佛这红尘苦楚才刚刚开始。

    屋中亲人的哭泣声愈来愈大,他微微皱了皱眉,动了动唇,想要说话,甫一开口,便觉自己嘴唇僵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灯火跳动了一下,烛光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匿于黑暗之中。

    榻上之人没有了气息。

    一切安静了下来。

    ......

    塔底的忍冬灿烂地开放着,细长花瓣舒展,一眼看过去,宛如分开又凑近的车轮,旋转不停。

    佛塔中的试炼还在继续。

    有婀娜多姿的少女成为垂垂老朽的妇人,体会年华逝去之苦。有勇武俊朗的少年,倏尔成为缠绵床榻的病夫,只能终日忍受病骨支离。婴孩呱呱而泣,老者气息奄奄。海誓山盟的有情人风流云散,胸有乾坤者一生壮志未酬。孽缘不断、冤家聚头......婆娑世界,生死轮回。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众生皆苦。

    银狮守在盛开的忍冬跟前,不时地看一看周围入定的修士。佛塔从外面望去,一片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塔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吱呀——”

    这声音像是某个陈旧已久的大门被人推开,又像是木轮被缓缓旋动,发出的声响,在宁静的佛塔中分外清晰。

    弥弥一下子站起身,焦躁不安地望向头顶。

    佛塔的高层,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

    三界众生,轮回六趣,如旋火轮。

    时光被拉扯得很漫长。

    簪星成为了无数个“杨簪星”。

    佛塔的轮回长无尽头,如车轮永无始终,生生死死,不能出离。

    有一世,她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自小锦衣玉食地被娇养长大,又嫁给了青梅竹马的俊秀男子,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半生顺遂无忧。

    而在她三十岁那年,国中发生战争,万贯家财一夜化为乌有,短短一年,父母病故,夫君战死,一双儿女也在颠沛流离中与她走散,尝尽挚爱离别之苦。

    有一世,她成了金枝玉叶的公主,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喜欢上年少有为的新科状元。奈何新科状元早已心有所属,她用尽手段,令状元郎迎娶自己。然而成亲后遭遇丈夫冷遇,一生所爱求而不得。

    还有一世,她成为了一个寻常的农户,终日辛苦劳作,起早贪黑,却被隔壁邻居觊觎财富。邻人与官家勾结,设法谋夺她的家产田庄,她输了官司,在病榻上怀着对世道的怨愤含恨而终。

    无数个“簪星”,无数次轮转,一开始,她总是在不平,在愤怒,在诸多苦果中流下泪水。世人薄俗,有情众生初历红尘,便要经历红尘煎熬之苦。既感同身受,便无法置若罔闻。后来,轮回越多,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佛教四谛,称苦集灭道。她在生生死死的轮回中,渐渐明白了过来。人若要在世上生存,难免遭受此种苦果。她也隐隐约约弄清楚了五轮塔的意图,或许佛塔中的试炼,便是要他们众人清楚地体验人生八苦,从而悟道。

    簪星不知道自己如今轮转到哪一层了,也不知自己是否已经通过佛塔中的前几轮试炼。她不知道顾白婴他们的情况如何,也不清楚鬼厌生如今在何地。无尽的轮转中,她的心情格外平静,仿佛世上所有一切烦恼喧嚣,就在这一世又一世的体验中渐渐地被放下。她感到内心极度的宁静与安平,恍惚间,似将万物放下。

    五轮塔中,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逐渐响起,一开始只是轻微如细雨落地,紧接着,转动声渐渐清晰。塔底的忍冬花开得越发夺目,明黄花瓣舒卷间,如佛者呼吸平稳。

    弥弥忽而感觉到什么,警惕地站直身,望向身侧的簪星。

    簪星就站在忍冬花前,时日不过才过去一刻,这塔底的人却都像是同一时间陷入沉睡。簪星也是如此,她沉默地紧闭着眼睛站在忍冬花前,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弥弥欣喜地窜过去,簪星却像是没看见它一般,只紧紧盯着面前的忍冬花。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触碰到了忍冬的花瓣。

    银狮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轻轻咬着簪星的衣角,试图将她往外扯。然而簪星的动作却很坚定。

    沙地上,黄色的忍冬投影出一道拉长的影子,远远看去,如巨大的车轮缓缓转动,将站在跟前的女子身影一道包裹进去。

    “吱呀——”

    银狮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忍不住弓起脊背,低低地咆哮了一声。

    沙地中的忍冬还在继续摇曳,原地却没有了簪星的影子。

    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