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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沙主宰 第428章 足迹

    两日后,正月二十七。

    清晨,第一束破晓阳光照在某处背风的山岩。

    温暖而遥远的抚触一点点捞起深潜的意识,界限的穿越如气泡的破裂,啵的一声响,霎时清晰了知觉。

    眼睑外有迷蒙的光。

    穿过衣襟的风带着一冬的冷,自山间残雪处吹来,流动在松木的叶梢枝头,飒音轻响,如天头之凌汛。

    脸颊处发痒,抬手轻挠,带起全身骨节噼啪作响,深深呼吸,自入定中彻底复苏。

    洪范睁眼。

    记忆与人间烦忧一同回潮。

    他记起了昨日自西京向西南共两千五百里的断续飞行,越过庞县时所见的新绿平原又闪现过脑海。

    距离茂彦城还有两千余里。

    按照凡人时的习惯,洪范以手煮雪简单洗漱,又往陡峭岩壁下逮了只半大岩羊,烤熟饱餐后腾空启程。

    巡航速度稳定在每小时二百公里。

    野山横卧如兽,自身下驰过,不知姓名。

    洪范半走神地打量它们,不由又琢磨起与许龟年的对话。

    武圣强则强矣,寿命最多只三百余年,显然没有能力长期规范元磁与天人武者的行为。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神明。

    而这种规范绝不是机械地禁止各族高级战力参战屠戮——许多在大华史书中留下记载的战役并不乏顶级武者的身影。

    所以这一切都是剧本吗?

    洪范心头烦闷,升起一种不舒服的既视感。

    若参战的层级已然被预设,那战斗的规模与时间又当如何?

    再往下,生死、胜败、领土得失,还有翻天社的存在及其活动,在高高在上的御座面前又代表着什么?

    洪范脑中百念纷呈,依次设想过种族利益的博弈、斗兽表演的欣赏、生物养殖的收获等等可能,但最终挥之不去的还是三年前的金海守城战。

    彼时,蛇人领军大将赤麟临阵血祭获得元磁级战力,这算是打破规则还是钻了规则的空子?

    古意新作为新晋元磁,是否已知晓其中关窍?

    或者他已在不知晓的情况下冒然参战,这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洪范心思重重,断续飞了半个时辰,与曾“角力”过的昆吾山重逢。

    贴着山脉的雪线一路往南,他很快见到了胜州与淮阳三郡的西北分界线——青嶂山。

    这是一座东西走向、最高海拔超过六千米的巨型山脉,其北侧山麓曲线平滑,自底部的绿野往上,经过森林、草坡数种不同的生态带,最后终结于剑拔弩张的纯白之峰。

    胜州就在眼前,洪范仰首加速。

    迎面风暴极冷,仿佛解离了的冰。

    拔升海拔,循两峰之间的垭口穿梭。

    在洪范身侧,冰川古旧斑驳难言年岁,自上而下呈现出流淌的姿态,仿佛一道自远古时代出发的狂澜,一扑便扑过千年万年。

    群峰与松林被风云卷落身后。

    青嶂之南,无人无城无木无林,唯有一片渺无人迹的原野荒芜坐落。

    西极辽远处,雷暴云仿佛贴图般挂在世界尽头,无声无息地忽闪。

    洪范方才逆风高速穿山,真元消耗不小,便散去两侧螺桨借风滑翔,怠速恢复。

    胜州广大,四野无垠,茫茫难以定位。

    好在洪范早已牢牢记住地图,以背后青嶂山为方向参考,飞往正东。

    天地如两幅长轴,上下卷动,正中间沉浮一叶飞舟。

    如此,景色自我复读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了变化。

    远东的地平线上,数道银丝自荒芜的山头披落,朝更荒芜的天际刻流。

    这必是桥江无疑。

    洪范降低海拔,顺江转往正南。

    三百里后,大地渐多绿色;荒原的边界处杵着一座大城。

    这是鹰扬城,虽只略大于金海城规模,却已是胜州谷西第二大城。

    自城上横掠,洪范能看到北逃而来的车马拥堵了南城门,而同一时间,自城东撤往飞燕关的人流也络绎不绝。

    四面城上,蚂蚁般的黑点忙碌不停,不是在整备而是在拆收城防器械。

    显然这座悬在飞燕关外的大城已被放弃。

    鹰扬城距离铁蛙关有足足五百里,此时距离后者被攻破才五日,关南的平民尚没可能撤到此地,更遑论首当其冲、甚至不清楚具体陷落时间的茂彦区域……

    思及此处,洪范越发心焦。

    作为在榜天骄,他既有名又能打,心知落地必添麻烦,便不作停留径直南下。

    沿着荒原边界平飞半个时辰后,洪范见到了铁蛙关左的笼纱山。

    此山峰群与青嶂山相比譬如一帮矮子,只二三千米高,因紧贴恶江而常有轻纱般的云雾笼罩,得了姓名。

    时间接近中午。

    洪范寻了个山坳落下,强压情绪休整进食——再往南便是战区,面对未知必须保证最好的状态。    午后,他再度启程,半小时后循着溪水找到了第一处虫灾肆虐的遗迹。

    这是一个一二百人规模的村庄,外围用石块垒着数个宽阔的牲畜圈,村口处孤零零生着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应有百年以上树龄。

    洪范落在树旁,本想呼问一声“有人吗”,但听着耳边静谧、看着土路上密密麻麻被刀足扦插而出的浅洞,只觉头皮发麻,把声音咬碎了咽回喉咙。

    沿着石围步行往里,两侧地面满是碎坑,像一溜以指甲挖出的浅伤,而本来安居其中的灌木草皮尽皆不见。

    村内,土墙上挂着刀割般的攀爬痕,二十几间小型土屋结构完整,反倒是核心地带的几座大屋坍塌破坏,侧壁还有几个被巨物撞穿的大洞。

    洪范静步入内一一检视,发现所有建筑物内的家具、木柱、窗棂、匾额、干草床铺,乃至金属工具全部消失,而人畜更是踪迹难寻,仅剩下零星散落的干涸血迹。

    世界缄默得吓人。

    他出了废墟,绕村而行,转了半圈又回到村头,与那棵槐树重逢。

    此时无形之风吹过,断壁残垣间一片清寂,唯有槐树枝叶簌响,幽幽如笑,激起人身上的鸡皮。

    沙翼冲天而起。

    沿着笼纱山行往西南,一路植被稀疏。

    洪范居高临下更见到土黄色的连续大块斑秃,仿佛有巨型毛刷在大地随笔涂改。

    紧贴着苍铁云层,他循着虫潮留下的“足迹”一路前行,数百里内又遭遇了七个大小乡镇,每一个都经受了无形洪流的冲洗,被带走一切与生命相关的东西。

    天色渐晚。

    落日悲凉地站在西方的原野上。

    直到身侧笼纱山皱缩到不可见的时候,洪范远远看到一条黑色静脉浮凸在大地的土黄皮肤。

    那是恶江。

    它有着比瑶河更大的径流量,是胜州谷西大半江河的最终归宿,却因连接了人虫二族之领地备受嫌恶。

    降低海拔,贴向水流。

    此时天色黑了泰半。

    峨眉月色泽枯白,像枚骨针勾入夜幕的郁紫皮肉,再倒映于浑噩江水,又仿佛流干了血的伤口。

    茂彦城正是邻江而立。

    洪范沿恶江最后飞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这座边地重镇——其面积不及金海城的一半,不久前应有四五万的人口规模,从建筑结构来看大约是半个兵城,足足四成空间被军营、操场、武库、堡垒、粮仓之类的设施占据。

    但现在这里已空无一人。

    绕城盘旋一周,端详。

    城墙高五丈,西侧上部有个六七米直径的巨大破口,周遭砖石粉碎,一条破坏性通道自此开出,笔直犁入城中百余米。

    这在元磁境界中亦是顶级的破坏力。

    洪范小心落在城楼屋脊,头顶着黑透了的夜幕俯瞰全城,所见处既无尸体也无兵刃,甚至看不到多少战斗的痕迹。

    风呜咽而过。

    他面对空城默然站立,只觉死亡滚滚而来。

    高处有蜂鸣声。

    洪范循声望去,见三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奇形飞虫高速接近。

    沙刺连闪,将不速之客依次了账。

    这是一种结构类似蜻蜓的飞虫,大小与成年公鸡相似,翅膀宽阔,虽无甲却有刀刃般锋利的口器以及四只发达复眼,显然视野极佳。

    击杀敌人的实感略微填充了洪范发空的心神。

    他强自振作入城探查,没找到任何元磁级别的交手痕迹——这说明虫潮袭城时古意新不在这里。

    预料之中的好消息。

    枪魁乃茂彦人士,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但洪范此前并不确定他究竟是出身茂彦城还是城外的村镇——考虑到对方过分淳朴的气质,答案大概是后者。

    所以古意新还活着。

    所以古意新现在究竟在哪?

    洪范看着眼前的死城,打心底里希望自己是在做无用功——或许义兄已带着家人撤到了铁蛙关后,或许他已先自己一步与长公主的胜遇军汇合。

    但这可能性实在太低。

    不说凡人赶路的速度有限,以古意新的重义轻生与柔软肚肠绝对干不出一人乃至一家逃跑的事情。

    所以天苍地茫,该往何处寻人?

    洪范就地盘坐,完全理解了“家书抵万金”的无奈。

    但无论如何,他曾亲眼目睹段天南战死云岚,绝不愿再承受一次烈焰灼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