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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侦探陷入癫狂 第一百五十七章 坏掉的人

    几下心跳后,瑞文的双脚碰到了柔软的草地。天空有些褪色,像泛黄的底片。瑞文有些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了草里,刷的一声,惊起了几只野生宝石兔。这种兔子的学名是帕帕拉奇亚兔,最无害的烈日生物之一,被西莲宠物公司培育成了相当受欢迎的饲养品种,售价可达数万烈洋。尽管如此,每年还是会传出一两例饲主被宝石兔踢断骨头的案例,它们后脚力量爆发的时候甚至能够媲美梦境世界里的袋鼠。

    如果被一只宝石兔踢死,事迹一定能被载入一千种死法的新版,只是没人愿意以这种方式露面于公众。

    他随即注意到,这些宝石兔的眼睛并不像粉色珠宝一样闪亮,看起来一点神采都没有,就像是……

    还魂尸!他的脑海中莫名蹦出了这样一个字眼。

    放眼所及,所有的植物、生物虽都与其正常生态构造无异,但就是看不出活着的样子,有的是光泽上,有的是更加抽象的感觉上,并不像生物。

    这个空间只记录了它们活着的某一个片段,并没有连同生命一起保存下来。

    和梦者之屋类似?瑞文的脑海中浮现出猜想。

    不,梦者之屋里的东西在空间层面上是活生生的,只是大多没法带回现实,且和现实没有明显的对照关系。

    也好,当初自己可是生生破坏了其中一片。如果里面的东西都是活着的,那他破坏的也许就是一个小世界。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它们全都复原了,不是吗?

    放眼所及,只有自己一个活物。这种认知让他莫名地心旷神怡,想要在这空旷的原野上喊一嗓子。

    “沙赞……咳咳咳!好吧,这挺……这挺丢人的!”

    瑞文在朝天空手掌朝上举起右手食指和小指时才想起某条蛇的存在,而后者慢悠悠地从他的脚踝爬到了手腕上。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对吗?还真是个好地方,某个可怜的伙计永远找不到这里。”

    他指的是捷特。一个多月前,他们曾试图用“不是答案的答案书”寻找“杀死绯红侦探”的方法。当时,书里虽然显示出了“抵达奥贝伦城北米涅瓦庄园”的指示,却完全没说那到底在哪里。

    前几回,他都是通过日升街46号的卷帘门直接来的。虽然的确是在北边,但是不说的话谁能想到在这?

    一人一蛇在永不褪去的晨昏下漫步起来。被封存在“银幕”中的烈日失却了一部分热力,原野上带起一阵尚算凉爽的风,吹起连绵不断的金色波浪。

    米涅瓦爵士站在草地中央仅有的一棵火松树下,看起来似乎要年轻几岁。当他转过身来,瑞文注意到他的双眼不再浑浊不清,蓝色的虹膜中央嵌着边界分明的瞳孔。

    “这是……噢!”他在对方回答前自己先想明白了。

    这是“电影”,这是对过去的记录。

    “比起烂透了的剧情片,你也许更适合拍纪录片。不过,最好别把入口开在窗上。”瑞文随口调侃道:

    “这是多少年前的你自己?五年?八年?你比现在要精神不少。”他伸出手,想要确认一下对方是否确实存在,抓到了对方的肩膀。

    小蛇从他身上爬了下去,回到了米涅瓦爵士身边。昔时的“绯红”把瑞文的手拿开,开口道:“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见对方愣了一下,“绯红”又问了一遍,仿佛想要立刻得到确凿的答案。

    “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如果你在两个多月前问我,我会告诉你,我和奥贝伦绝地表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是个傲慢的无神主义者。不过,这两个多月来,现实正不停变换着花样反驳我。你呢?”

    瑞文低下头去,看见了树根处两座鲜红色的墓碑,仿佛已经和树木长在了一起,成了它的一部分。

    愿神与你同在,赫利。

    愿神不将你抛弃,艾利克斯。

    两句简短的墓志铭,篆刻在两座碑石的正面。答案又一次不言而喻。

    “没有哪怕一天,我不祈求着神的注视。”昔时的“绯红”注视着瑞文,不带感情地说道:

    “没有哪怕一分钟时间,我不希望祂能尽快降临到人间,把我的孩子们带回来,哪怕不是回到我什么,只是活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也好。

    但那需要时间,需要耐心的等待。祂不存在于现在,而未来还未到来。”

    又一阵风刮了起来,自两人之间穿过。

    瑞文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诺达利亚地下的神像,想起了走廊里的那幅挂画。有一条丝线自脑海中悄无声息地连接了起来。

    导演知道自己是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天在电影院,对方所说的那句话正是自己所想的意思。

    “你也认为我是祂?”

    “这才是你找上我的真正原因?”

    “你认为我将来会成为祂?”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副扭曲的光景。

    一群扭曲的人影,也许有上百人,置身某座幽深的宫殿深处,正向一张空空如也的巨大座椅祈祷。

    随着人们痛苦的叫喊,躯体变形,那张座椅上慢慢地睁开了八只纯黑的眼睛。

    不。

    呜呜的风声代替了回答。瑞文露出难看的笑容,迎上前一步,贴着导演的鼻子说道:

    “不,不,不……这回,是你错了,你完全弄错了!”

    “我不是祂,我不可能成为祂。就算有可能,我也不想!”

    他的语气随着对方的瞳孔收缩激动起来,吼出了声:

    “老实说,我的确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你说我是什么,我都认了,就算是一具尸体,我也认了,但不是祂,绝对不是祂!我愿意听你的,是因为你能理解我,我听你的,因为你是我朋友!”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差点让他把手枪拔出来,像当时面对夜女士一样,连开三枪。

    昔时的“绯红”注视着他,突然露出了笑容。

    “哈哈……”

    瑞文愣了一下,随后不由自主地被对方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一定是出了什么毛病,他心想道,可就是停不下笑声,无比开怀,笑得眼泪都渗了出来。笑声在原野间回荡着。

    身上无形的重担一下子全垮了下来。自己的心一定是快累死了,以至于表情管理完全失了控,他边笑边想着,蹲坐在了草地上,对方也和他一样,笑个不停。

    “老兄……你笑得跟驴叫一样,哈哈。”他指着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调侃。

    “或者走音的喇叭,坏掉的音响,坏掉的,坏掉的……”

    就像在照镜子一样,他突然意识到。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整个人从内部坏成了这样?

    笑着笑着,渗出的泪水也开始化为细流。他躺倒在了没有生命的高草丛中,看着没有生命的火蚱蜢在身边跳来跳去。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不是妹妹的哥哥,也不是麦姬的神明。他所做的一切,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不属于他自己。

    他感觉自己就像这里的一草一木般,是具回魂尸。

    他想起了梦境世界里的《谍影重重》,想起了探员杰森.伯恩说的一段话:

    “我能告诉你外面6辆汽车的车牌号。

    我能告诉你那名女服务员是左撇子,坐在吧台前的男人98公斤重……

    我知道最有可能找到一把枪的地方是门外灰色卡车的储物柜里。

    在这个海拔高度,我能全速跑800米而面不改色……

    那么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何以知道这些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谁都不是。”导演的一只眼睛挂着泪痕,在他面前平静地说道,目光涣散,诉说的仿佛是某种预言中的光景:

    “你会成为所有人。”

    在他身后,两块不会说话的墓碑静静注视着自己。

    …………

    红日市区,捷特侦探事务所。

    捷特脸色铁青地拉开了房门,把那件贴满星型烫章的冲锋衣外套往沙发靠背上一扔,顺势往上一倒,扯开一大包甘草棍,把几条塞进了嘴里。

    又过了一会,只见他掏出小刀,烦躁地挑下了自己的耳朵和双眼,把它们连着缝线统统塞进了衣柜黑暗的角落里,咣一声关上了门。

    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一片寂静,摸索着回到了沙发上,把硬币扔进了魔法手指的投币口。

    洛克茜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了他两眼,什么都没说。她知道即便自己说了对方也没法听见。

    那通电话一定和他的母亲有关。只有这件事才会让他激动起来。

    “洛克茜!”捷特用自己听不见的声音沙哑地说道:

    “帮我预约宝琪女士,或者其他任何知道该怎么解梦的人,快,马上!”

    两个多月前,某位晨昏侦探同样提出了类似的请求。现在,他几乎能完全理解对方的感受了。

    “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

    他的嘴里喃喃道,被他塞在衣柜里的两颗眼睛布满血丝。

    “那另一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

    野玫瑰庄园。

    尤娜缩在窗户封死的房间内,把头埋在了被褥中。

    那一声声枪响依旧在她的耳边回荡。

    她从来没想过外面的世界会残酷到如此地步。她曾经想象过血淋淋的风景,曾经想象过人们同类相食的画面,想象过这片白炽丛林中的生存法则,想象过她能通过引导媒体的关注让这一切变好。

    但是她不论如何都想象不到那个男人最后的眼神,那对在将死之时突然被赋予生命的眼睛,那条在她手指上缠绕三圈的血液。

    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地方,不论她作出任何努力都无法拯救。

    “玛利亚。如果爸爸知道的话,如果我们去告诉他,以爸爸的能力……”

    她突然不做声了。内心深处,她再清楚不过。

    爸爸当然知道暗巷是怎样的地方,爸爸当然明白这座城市有多么糟糕。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所做的只是让自己远离那些地方,像一朵温室里的玫瑰。

    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洛克菲尔的声音从房门的另一边传了过来。

    “尤娜,我们需要谈谈。”

    “这不是邦克叔叔的错!”尤娜扑到门上敲了两下。

    “是我一直想要去那里看看。我们不会被看见了吧?我,我能应付媒体,我能用无关紧要的私事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关注点牵引到公众问题上。我……”

    “尤娜,把你藏在床下的网球拍拿出来。”洛克菲尔平静地指示道。

    半分钟后,门开了一条细缝,网球拍被慢慢递了出来。

    “克丽丝小姐和其他人也许不清楚这件事的影响,但你应该要知道,并和她们拉开社交距离。你还记得下个月的黑杰克大赛吗?”

    尤娜轻轻地应了一声,那个活动就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她个人希望这能引起媒体对她朋友家里的纸牌玩具产业的关注。

    “它引起的社会关注比想象中更加热烈。在这之下,甚至牵扯到了暗巷帮派的私人赌博产业。这场比赛的反响代表着多数派的态度,甚至可能成为一场和限酒令规模相当的打击运动的开端。

    尤娜,你要知道,我们的言行和态度能左右很多重要决策,也许能拯救成千上万条无辜的性命,也可能反过来害死他们。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

    尤娜没有作声,听着爸爸的话。

    “你要成为能主导目光的明星,媒体心目中永远的宠儿。有一天,你的一句话就能掀起一场战争,也能用一个眼神平息所有矛盾。这也许不会立刻产生作用,但时间会掀起足够的波浪。

    那时候,我的孩子,世界会因你改变。”

    “在你能够做到这点之前,忘记你看到的东西。”

    “否则,一颗不够坚定的心随时会将这座人类最后的栖所引致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