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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新明 第四百零一章 罢相(中之上)

    马尼拉城的陷落是后世历史学家乐此不疲的研究课题。因为从此城的陷落开始,自大航海时代开始野蛮生长的西方文明遭到了第一次迎头痛击。这种痛击不同于美洲土著给予他们在殖民过程中的小小挫折,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惨败。

    城防坚固的马尼拉城拥有重兵,却被船坚炮利的大明海军干脆利落的拿下,像极了殖民者对土著的代差打击。

    万历十五年八月初三,皇极殿大朝会上,出使苏禄钦差萧、谢的奏凯文书露布入了紫禁城。

    这次露布飞捷是大明首次跨海传递的捷报。捷报在拿下马尼拉城三日后就乘快舟出发,六昼夜即达广州。又从广州光报直传南京,经南京又传京师光报站,誊抄后报入紫禁城。

    因军国事重,所有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必须直达御前,捷报也不例外。正在上朝的众臣见捷报万里远来,无不欢欣鼓舞,齐声颂圣。

    有的说陛下变法大成,威飏万里之外,数舰即能开疆扩土的;有的说圣天子在位,萧、谢二人皆得天之功,才系万里之虏的;也有的说吾皇深谋远虑,政事堂有昭明之功,才有万夷慑伏,莫不惧震也......

    正所谓御门之前,大乐奏凯歌之华章;丹陛之下,谀词如大潮之汹涌。朱翊钧虽然暗自警醒,但此次捷报来的时机颇巧,也确实大涨士气,因此龙颜颇喜,对这些马屁都笑纳了。

    谁知一众摇头摆尾之徒中也有煞风景之辈,阁臣罗万化待颂圣声音稍落,越众而出道:“未知萧某、谢某攻克马尼拉城,乃陛下之意乎?或政事堂之命乎?”

    一嗓子喊出来,皇极殿中嗡嗡的颂圣声音陡降,大家都尴尬不言。朱翊钧看向年过半百的罗万化,脸色微沉。

    虽然略有不快,但多年皇帝生涯,虚心纳谏的表演已入化境。此际目光炯炯,看向罗万化道:“康洲先生继续说。”

    罗万化慨然道:“陛下,此际西班牙握有东西商道,贺州(按:后世非洲)两侧,皆其殖民地也,商船往来,必倚之补给。而我大明欲以茶、丝、瓷器等获欧罗巴和南北玄洲(按:玄洲即后世美洲,此际称新西班牙)金银之利,此商道至关重要。”

    朱翊钧闻言,知道罗万化所指,缓缓点头。罗万化见龙颜并无不快,鼓起勇气接着道:“昔日庙算时,陛下欲鼓动英吉利与西班牙在欧罗巴争锋,吾等扶弱英而削强西,待其两败俱伤后,商道之利与英吉利两家共分。”

    “如今马尼拉城一战而下,东西商道必因之断绝。本来英吉利为我大明火中取栗之势,变成我朝与西班牙相争,英国取利之局——而每年商道上数百万両金银损失另算。”

    “另外,此际尚有赴欧罗巴之封船舰队,待其接徐光启等返国者。马尼拉之战后,万里险恶之地或失补给,或遇围攻,请问诸君,该如何措置?”

    罗万化一番分析鞭辟入里,皇极殿中诸臣有的第一次听到此种军国大略,有的被罗万化说的心服口服,个个没话说。

    众臣低头俯首,不敢看御座上皇帝的脸色。罗万化放了炮,也低眉搭眼的回班,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御门之外还有些四品以下的官员仍在那里低声议论。

    殿内众臣等了半天,也没有人出列为君解忧。朱翊钧在御座上尴尬了一会儿,起身离座。众臣只听得脚步声响,魏朝紧跟着喊了一句道:“退朝!”

    ......

    因马尼拉“捷报”突然而至,八月初三的大朝会开了一半就散了朝。皇帝回宫之后不久,就有內监出来传话,召政事堂诸臣与礼部、兵部、工商部尚书到武英殿议事。

    如今内阁仍是以张四维为首。万历十五年开始,他先后经历了父亲病故、后母胡夫人病亡,两弟连续病亡之变,来回奔丧,身体逐渐难以支撑。

    虽然张居正之后,朝廷已废除了丁忧制度。但恰因如此,张四维这半年在京师与蒲州两地来回奔波,越发形销骨立起来。

    前年张居正病重不能理事时,朱翊钧为了保持变法的继续推进和朝堂稳定,扩大了内阁并形成了三派——一派为首辅张四维、一派为潘晟、罗万化、梁梦龙为变法中坚、另一派的申时行、许国分裂了以潘晟为首的张党,立场偏向保守,三方鼎足而立。

    如此一来,张四维作为首辅,无法做到如张居正般权柄独揽,俨然权臣,却发展出了“阁臣自不相扰,事归诸部、言归台谏”的执政风格,却是较为正常的守成体制。

    然则守成非朱翊钧所欲。大变法自万历二年发轫,万历七年全面铺开,至十三年时正是如火如荼之时。因变法导致的新情况、新问题此起彼伏,需要不断地破除桎梏,创新有为——此种能力张四维却不太具备。

    朱翊钧与其磨合半年,就明白为什么原时空张四维执政期虽短,但却为清算张居正奠定了政治基础。根本原因就是二人的三观不同,导致政见相异,执政风格更是大相径庭。

    张居正是胸怀致君尧舜理想的政治家。其施政以结果为导向,行事不问手段,只求达成目的。对政敌铁面无情,或用严刑峻法威逼考成。如此一来,官场积怨颇多。再加上为皇帝背了无数黑锅,到后来真就鞠躬尽瘁,甚至将自己身后之事也付之阙如了。

    张四维不然。他心中并无远大的政治抱负,因此将总理大臣职位当成位极人臣的荣耀而非达成某种政治目的手段。他更不会为了贯彻其政见而积怨天下——他也没有什么出色的政见。

    他再确定张居正的谥号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徐元春启用,向天下发出了其将宽大从事的政治信号。而朱翊钧当时也认为张居正将官场威迫甚重,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因此对张四维的宽大用事也就持赞同态度。

    然而改革是一项后世称之为滚石上山的事业,哪有让当政者松一口气再行推进的余裕。此后朱翊钧连续提出朝廷政体改革、金融改革和税法改革三项重大任务,但张四维答应的很好,表现却畏难而无实绩。主政两年来,除了做些调研、试点的工作,其他并无太多亮点亮色。

    因为两年来变法推进并未受到明显干扰,山西大灾等重大事件张四维处理的也算中规中矩,朱翊钧对张四维的能力水平虽有不满,却始终没有下定换相的决心。

    待朱翊钧觉得张四维越发颟顸之时,其家中又连逢巨变,政事堂自万历十五年开始多由潘晟代行总理大臣职责——而萧、谢二人在马尼拉的孟浪之举,却表明潘晟并无掌控军国重事的能力以及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