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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张的自我 第十章 上

    ?    金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母亲顺着她的视线说:“从这条公路右转进去,就是友城。”

    汽车行驶在宽阔的省道上,两旁的工厂快速地从车窗里掠过,一个接一个的高大烟囱耸立在视线的远处,气定神闲地喷出乳白色的气体,映着并不澄净的天空,这烟雾似乎比白云还要白。

    身边不时有卡车轰鸣而过,拉着满满的不知名的货物,穿行在车流中。从他们的车牌看出,这些外型几近相同的卡车却来自全国不同的地方,最远的来自几千公里之外。

    每当有大车经过,道路上就会扬起清晰可辨的灰尘。

    开车的女人皱了皱眉,她张开涂着淡色口红的嘴,不耐烦的说道:“希希,把窗关了。”

    金希顿了顿,按下按钮,玻璃缓缓地升了起来,外边的景象在黑色车窗贴膜的阻隔下变成了暗色。金希对着右窗的后视镜看了看自己,整理了一下垂在两肩的头发。

    “头发在哪里烫的?”母亲问。

    “商业街那边儿。”

    “咱家楼下不是就有么?干嘛跑那么远?”

    “就咱家楼下的那种小发廊怎么能行?那儿的师傅手艺可差了,我又不是没去过。”

    “花了多少钱?”

    “呃……五百多。”

    “谁给你的钱?”

    “那不是上一次你给我的么?”

    “有么?”

    “有啊。”

    “我忘了。”

    金希掏出手机看看表,时间是9点整。前天和李念君说好的,自己得空了打电话叫他出来,身为一个本地人,李念君很是愉悦地答应了她。母亲即将从双夕调入友城工作,便想先带女儿来友城转转,金希在家也无事可做,又想到李念君就是友城人,于是就和母亲结伴而行了。

    母亲被调到友城,准确的说是得到了升迁。友城是仕途上一个很好的跳板,要想在双夕得到一个较为满意的职位,就先到县城做几年,就算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到时候也可以靠关系得到很好的安排。

    根据市人大决议,陈新梅安排到友城县委工作,具体工作另议。金希的母亲陈新梅决定,来到友城上班以后,每天还是要回双夕住,这之间是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陈新梅可以接受。陈新梅的父亲是友城的老干部,现已退休,居住在双夕安享晚年。在友城还剩几个比较近的亲戚,这次来友城的目的,也是为了探望这些长时间没有联系的亲戚们,以后也好互相照应。

    “妈,咱们今天就住我老姨家?”金希问。

    “是啊。怎么了?”母亲回答。

    金希抿了抿嘴唇。“可是我还没见过那个老姨啊。”

    “你见过的。我刚生下你的时候,你这个老姨还来咱家看过你呢!。”

    “那是19年以前的事儿了,我哪记得?妈,咱们别在她家住了,我跟人家又不熟,这得多尴尬呀。”

    母亲看了金希一眼,随即微调方向盘。

    金希继续说:“咱们住宾馆吧。”

    “有这么多亲戚,住什么宾馆?你别怕,你和这些亲戚不熟,可妈妈我熟啊,妈妈我小时候跟这些姑姑姨姨舅舅什么的,可亲呢。他们都会像待自己人一样待你的。”

    “我知道,可是越是这样我越不自在。妈!”金希噘着嘴摇起母亲的胳膊,“妈!咱们住宾馆吧,别去他们家了。”

    “你别动,我这开车呢。”

    “妈!”金希继续发嗲央求。

    母亲无动于衷。

    “呀!妈我求你了,好不好,好不好?妈!”

    “行行行,住宾馆,住宾馆行了吧。”母亲终于败下阵来。

    金希顿时喜笑颜开,嘴角翘得如月牙一般,她起身朝母亲的脸上“啵儿”亲了一口,笑嘻嘻地坐回了车座上。

    陈新梅笑了笑,“你这孩子,我就是太惯你了,你看将来谁受得了你。”

    “切,自然会有的。再说了,你闺女我哪里不好了?”

    “你呀,从小娇生惯养的,你爸和我宠你惯你,那是拿你没办法。将来长大了,人家谁能跟爸妈一样对你呢?希希呀,从小到大你是要什么有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以后可要懂事儿点。”

    “哎呀,知道啦!”金希摸着头发回答,“你好好开你的车吧。应该快到了吧?”

    “已经到了。”

    金希看向窗外,一条笔直宽阔的柏油马路呈现在眼前,道路两旁的绿化带种满了绿油油的小草和灌木。她再次打开车窗,微风佛面,车里的空气顿时变得清新爽起来。

    母亲对友城的道路丝毫不熟悉,一路上问了许多行人,才左拐右拐地来到了老姨家。老姨家在一个旧小区里,陈新梅开车进入院内的时候,停车位已经寥寥无几,还好最后在一辆面包车的旁边找到了一个位置。

    见过老姨,自然是满面的欢颜,满口的笑语。母亲握着老姨的手,两人好生的亲切。金希把提着的水果牛奶放在地上,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想,明明只隔了一代人,为什么感情的差异竟会如此之大?我和这些老字辈的亲戚们,虽然有着血缘关系,实际上却和陌生人无异,在我心里,他们甚至还不如我的朋友重要,如今我为了传承站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上一辈的缘由。几多年前母亲离开她的家乡,却因此改变了我的家乡;切断了我和友城的羁绊,却连接了我与双夕的血脉。这样一来,我陌生了一些本该熟悉的人,熟悉了一些本该陌生的人,这其间的因果,会像蝴蝶效应或者多米诺骨牌一样继续发展变化下去,引起风暴和链式反应,也因此开辟了自己的生命轨迹。金希想,如果当出母亲没有充当那只煽动翅膀的蝴蝶的角色,或者说没有推下摆在最前面的那一块骨牌,自己的生活环境,自己所适应的一切,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老姨大概六十多岁,家里现在就一个人。老伴儿去世得早,儿女们各自成家。老姨说孩子们都好,常常来看她,说着拉起金希的手,称赞这闺女真漂亮,而且还是大学生。老姨话罢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人民币,说孩子上大学,我这老姨要表示一下。陈新梅赶忙推辞,说姨呀,你这是干什么,不用不用。可老姨偏要金希收下,无奈之下金希收下了钱。

    中午饭老姨和母亲一起做,金希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茶几上放着几本杂志,有几期《读者》,一本《家庭生活》,一本《老年》,金希随手翻看几下,把口袋里的钱取出夹在两本杂志之间,放回了原位。

    饭过之后,母亲和老姨都躺在床上午休,金希没有睡意,本想此时联系一下李念君,但想到母亲下午似乎还有安排,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点半的时候,母亲醒来,小声对金希说:“下午和晚上妈妈要开会要赶饭局,你呢?是要在老姨家还是去宾馆?”

    金希说:“宾馆。”

    ...

    “我猜也是。”

    待老姨也醒来后,母亲便要道别,说自己有事要走了,抽空还会再来的。老姨几番挽留,眼神里饱含不舍。

    之后母女俩人在友城为数不多的宾馆中选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地方,母亲交了钱放了行李就走了,临走之前问金希下午准备干什么。金希说我友城有不少同学呢,我去找他们玩。母亲点头,说我晚上回来,晚餐你自己解决。

    金希说好,心里想,妈你赶紧走吧。

    “我就在你说的这个楼前边啊!”

    “你确定么?我根本看不到你。”

    “我确定!就是这个白颜色的楼嘛!”

    “这……我也在这儿,为什么看不到你?”

    “这是你家,我哪儿知道……”

    “呃……我想想,你确定是前门么?”

    “应该是吧。照你说的,路对面有个公厕。”

    “好吧,我去后门找你试试。忽然想起后门对面好像也有厕所。”

    “……”

    李念君三步并作两步,从大楼前门走到到大楼后门,远远的看见金希站在台阶上张望,他赶紧小跑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李念君说。

    “没事儿,是我太笨了。”金希回答,然后就笑着看着李念君。

    李念君感觉面颊热热的,停顿了半晌说:“走吧,我,我领你去转转。”

    两人并排漫步在街边,之间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路灯亮起,周边商店的各类门牌和灯箱,也陆续亮出花花绿绿的光彩。汽车的大灯像行驶在深海潜艇的探照灯,游弋在道路上。李念君忽然想起了南元漆黑的夜晚。

    这条街是友城的一条重要街道,不光商业兴隆,店铺纷繁,而且还是许多机关单位的驻地所在。干路两旁的支路可以通向县城任何一个地方,李念君就是沿着这其中一条路从家里步行而来的。

    选定这条街为见面地点,李念君也是经过考虑的。倘若在某些不是太能拿得出手的小街小巷的话,未免会影响金希对友城的第一印象,身为地地道道的友城人,李念君认为自己有义务这样做。

    和金希已经独处过好几遍,因此几乎不会再有心理上的不适应感,不会再像第一次时那样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但刚刚第一眼直面金希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羞赧。金希是他假期里遇到的唯一一个和s大有关的人,这就像有人按响了脑门边上的门铃一样,让他忽然重新意识到自己这个大学生的身份,从而又想到挂掉的那些课以及那些不算太美好的种种回忆。有点不愉快,但现在不应该思考这些事情,李念君集中精力,主动和金希谈了一些有关假期生活的话题。

    金希说自己也闲的很无聊,总想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呆在家里太闷了。所以才会和母亲来友城,金希的手一扬,指着李念君说,顺便来看看你。

    李念君戏谑道,不会耽误你什么事儿吧?你要是有事儿被耽搁的话,可不能赖我。

    金希听了直笑。

    不一会儿两人走到一个小街口,这个街口正好位于离两边的路灯都很远的地方,所以光线略显昏暗。李念君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对金希说:“小心脚下,前面有个井盖没有了。”

    金希抬眼一看,前方大约五米的地面上果真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如果不注意,说不定真的会掉下去。

    “呀,真的。井盖呢?这样没有井盖多危险。”金希的语气略带吃惊。

    “前几天还在呢!”李念君看看脚下的下水道,“昨天我路过的时候才发现不见了。”

    “要是有小孩子路过看不到掉进去怎么办?这里这么暗,完全有可能!”金希说。

    李念君抓了抓头发,说:“是。可是……没办法,这里连一个警示牌也没有。”

    金希绕着似乎深不见底的洞口走了好多圈,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这时李念君才注意到金希的变化,她烫过发了。尽管原本笔直的头发依然像泻下来的流水一样柔顺,但黑发的最下端却被烫出了一个大卷,弧度有点像跃出水面的金鱼的尾巴。发型决定了气质,金希看起来比往日成熟了许多,再加上今天她身着一件黑色无袖衫,清纯之余,更添了几丝妩媚。李念君还发现她今天用了香水,因为他闻到空气里有轻轻的薄薄的香味。

    大学真是一所美容院,李念君想。不知不觉间,女孩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印证了“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和刚入学的时候相比,金希在外貌上已经大为不同,在气质上也俨然判若两人。

    但李念君心里却若有若无的感到一丝失落,这种淡淡的失落细弱无比,却又着实存在,宛如一根嵌在肉里的小刺,拔不出来,但却隐隐作痛。他隐约觉得,只要金希出落得越好看,这种莫名奇妙的失落感就会越强烈,这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类似落差一样的东西,李念君包裹起来的内心就被这样的东西搅乱了。

    金希抬起头来,对李念君说:“偷井盖是不是算犯法?”

    李念君说:“好像……我不清楚。”

    “那你知道这种事情是归哪儿管么?”

    “呃……市容办?城管?水利?我也不清楚。”

    “我觉得咱们该给管这事儿的地方打个电话,你看真的太危险了,这条街人这么多,小孩子老人也多,万一谁一不留神掉进去可就糟了。”金希说,“你觉得呢?”

    假如不是金希这样说,就算友城的井盖全都不翼而飞,李念君也只会睁大眼睛躲开这些吃人的窟窿,绝不会想到去给政府打电话,但从金希的表情和语气来看,她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正儿八经地和李念君商量。李念君随即严肃起来,虽然心里认为这样做太过不可思议,但既然她要这样,自己也无话可说,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走。

    “我想想,我觉得可以先打114问问市容办的电话。”李念君献上自己的良策。

    金希听了说:“我觉得直接打119或者110就可以了。”

    李念君惊为天人,说:“这,能行么?”

    “我觉得行,不信咱们试试。”话罢,金希拿出手机按了三个键,李念君没能看出她打的是110还是119。

    周围偶尔有人路过,或独身一人,或结伴而行,没有一个人对地上的这口井盖感兴趣。有的人选择绕行,有的人根本就没有发现脚下暗藏的危机,唯独这个从双夕来的年轻姑娘对此耿耿于怀。李念君想,这姑娘心真好。

    电话接通了。金希问:“请问是110吗?”

    李念君竖起耳朵来听。

    “噢,是这样,我们在这儿发现一个井盖没有了,我怕有人掉进去,你们可不可以帮忙处理一下,装一个新井盖或者立一个警示牌之类的。”

    李念君听不到110在电话里头说什么。

    “噢,这儿周围光线挺暗的,老人小孩儿要是不留神真有可能  ...

    掉进去。”

    “真的,不信你们来看。”

    “真的是没有。就算不归你们管,出于安全考虑你们也应该帮个忙呀。”

    之后,金希就一直“嗯”“嗯”的答应着,然后把手机递给李念君说:“这里是哪儿啊?你跟她说。”

    “哦。”李念君接过手机,“喂?”

    手机遥远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你好,这里是110。请问您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李念君看看了四周,脑中快速地组织着语言,说:“在朝日街四通路口,呃,农行对面。”

    “好的,我们会派一个民警去看一下情况,之后再进行处理。”

    “哦”

    “请问还有别的事儿么?”

    “没了。”

    “好。谢谢,再见。”

    电话挂断了。

    金希问:“怎么说?”

    “说是一会儿会派一个民警过来看看情况,之后再处理。”李念君回答。

    “那咱们就等一会儿吧。”

    两个人就站在路边的香烟店前等待,站了一会儿有点累,索性就在店门口一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马路上车来车往,鸣声不断,远处的红绿灯有条不紊地变换着。

    金希并着双腿坐在铺着地板的台阶上,双臂环抱着小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就好像她很冷似的;眼睛盯着自己白色的夏凉鞋,脚趾像是在呼应目光,调皮地翘起来,然后放下去,再翘起来,再放下去,如此反复不停,看似别有一番乐趣。李念君问:“36的鞋?还是37?”

    “啊?”金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抓了抓脸,“37的……”

    李念君“嗯”了一声,“这么小,我要43或者44的呢。”

    “你是男生嘛,人家是女生,哪能跟你一样。”

    “也是。男生跟女生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比如说,如果是我的话,是绝对不会想到给110打电话的,而且还是为了井盖的事情。”李念君说。

    “你不想想万一有人掉进去怎么办呢?”金希追问道。

    “话虽没错,大部分人都会担心,但真正能像你一样付诸行动的,我觉得少之又少。”

    金希微微一笑,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在意这个井盖的事儿么?”

    李念君问:“为什么?”

    金希摸着烫出卷儿的头发,继续看着鞋说:“因为我就掉进去过。”

    “……”李念君惊讶地看着她,一时间无言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