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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部域录 第6章 临熙离散曾惘然

    逆盘山东麓有个叫川悠的大镇,镇子里有晨市,朝食的叫卖声传了老远。

    十几只野鸡、野鸽被草绳捆着,少年拿树枝挑着它们慢步徐行,手中习惯性地摩挲着几颗石子,目光在各个摊贩跟前游走。

    这件红色的?小女孩是不是都喜欢穿红戴绿的。

    不行,红色太过显眼了。

    还是这件粉色的吧,上面还有几朵绯红的桃花图案,这棉服摸着也更厚实。

    “老伯,你看我的这些野味值多少钱?可否换这件棉服给我。”

    “哦呵呵,可以可以。”摊贩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叫自己儿子把少年肩上的树枝接过来。当下时节,陈年的衣服不好卖,新鲜的野味可太难得了。

    老伯的这个儿子看上去是个有出息的。衣冠整洁,腰间还配着剑,面上满载风尘仆仆之色,像是刚从外地回来,还未及归家换衣。

    “爹,你听说没,最近慕莲北庄在抓逃奴啊。近百个,都是小孩儿。”

    “听说了,早都抓回去啦。”

    “抓回去了?”

    “嗯。就前两天嘛,南小西门百奴凌迟!啧啧,听说那场面可真是惨烈。还有一只双头虎蛟,不知是谁的坐骑,也跟着当场被剁成碎块,丢到海里喂鱼了。”老伯压低声音对儿子说,“子渔君这是在震慑江北呢,背叛北庄的下场就是不得好死。”

    “太可怕了。我记得以前北庄可不是这样啊……”

    “呵,谁说不是呢。叫你回来就是要商量搬家到江南的事儿。”老伯抬头换了笑颜,“小公子,你的棉服包好了。”

    少年垂着头,不说话。黑云压顶,脚底冰凉。

    接过包袱负在背上,不巧刚一转身,就看见迎面走来一队狍族黑衣,持配的是清一色的慕莲剑,领头儿的满脸血痕,右颊后边赫然少了一只耳朵。

    他们居然都搜到这里来了!

    少年心惊,急忙俯首躲进摊贩的桌子下面,连连比划乞求。老伯心下明白,不愿惹事,还拽过两件长袍遮起了少年露在外边的鞋面。

    黑衣们匆匆行过,少年钻出桌子向老伯道了谢,便急忙改路绕行,一刻不停地飞奔回逆盘山。

    少年和霜儿清扫了洞中痕迹,立即从西麓出山,一路向西而行。

    以逆盘山一带为轴心来看,往东皆是平原湿地,并无高山;往西则恰恰相反,尽是崇山峻岭,城镇鲜少。如果能够沿着梅默江逆流而上,翻过上游源头的邯席山脉,就能离开慕莲北庄的地界了。

    连着翻了三天山,只路过两个桑户蓬枢的贫困山村。又翻了五天山,总算看见一个大镇。霜儿吵着要下山游玩,可少年生性谨慎,尤其这一带他也不曾来过。但终究拗不过霜儿,只好答应傍晚再去。

    此镇名为临熙,居然似乎比川悠还要兴旺些。

    别处到了傍晚街摊都在陆续收拾,而这里的摊子却还在往出摆。许多客栈、酒肆、乐坊门口的灯烛也都燃了起来。

    少年还不知道自己被草率地起了这么个名儿,叫“小黄毛”。直到他被一个书画摊吸引,翻看许久,突然发现后面的墙上贴了一张通缉自己的告示,画得还挺像。

    慌忙垂目,拽走霜儿。

    但为什么只通缉自己?

    是了。其他孩子不是号称都捉回去了么,霜儿与他们也没什么差别。大约又是因为自己这双异色瞳吧,想必令他们念念不忘。

    “霜儿,看来这里也有北庄的黑衣。我们分开走吧!”

    “为什么?我不要和你分开!”

    “他们的通缉令只针对我。你和我在一起,只会暴露你自己,很多侍卫都认得你。”

    “不。咱们说好了永远也不分开的。”霜儿说罢抱住少年,不肯撒手。

    “那就别逛了。赶快进山吧。”少年无奈道。

    “小黄毛!异色瞳!是他!就是他!”

    身后喊杀如连声惊雷炸地,少年和霜儿同时浑身一震,拔腿就跑。子狎带着一队黑衣侍卫紧追不舍。

    好在少年的逃跑经验着实丰富,他专挑曲折拐弯的小道,还边逃边利用路边的东西顺手置障,打碎几只扎脚的瓦罐子、撒上两把迷眼的煤灰粉,甚至还往身后甩了一筐鸡蛋,砸得黑衣们个个都成了“小黄毛”。

    只可惜他毕竟不熟此地,一不小心领着霜儿拐进了死胡同,想再退出去却为时已晚。他们只好随手抄起路边的竹竿子,一折两断,尖头对着黑衣,摆出架势。

    “哎呦,这不是八号么。”一个头上还顶着蛋液的黑衣忽然指着霜儿道。

    “两只小奶猫,可算让我逮住了。”子狎摸了摸无耳的右鬓,步步逼近,剑光凛凛。

    “我们是小奶猫,那你们是什么?”少年冷眼回怼,“蠢狍子?”

    “你说什么?”

    子狎怒气刚被激起,还不待出剑就立即捂嘴呼痛。

    松手一看,原来是两颗门牙被一齐打掉了。他怎不知少年投石厉害,急忙后退两步,摆手比划,嘴里“呜呜”的意思是“给我上”。

    黑衣们一拥而上,很快少年肩下曾扎抢的地方又中了一剑,之前的伤还未痊愈,这下里面也不知被捅成什么样子了。

    竹竿子如何敌得过慕莲剑,一番打斗下来就被削成了短棍儿。两个同时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干脆带上那两把剑。

    防线越退越后,眼看就要抵住后墙了。少年把霜儿揽到自己身后,冷不防腰间又中一招。

    “小心!”霜儿也想帮忙,结果右臂吃剑,崭新棉服衣袖上的桃花顿时染成血红。少年再次拉过她到自己身后,一脚踹倒那名伤她的黑衣。

    又是缭乱几剑刺来,情势危急。少年躲三避二,挑中一把角度合适的猛地夺来,回首一剑长劈横削,迫得黑衣们疾退三步,少年却眼神忽变:“子灿少主?”

    黑衣们皆是一愣,纷纷回头。

    “啊呦!”子狎后脑勺立刻挨了一石子,眼前一黑,扑通倒地。

    少年已经架着霜儿踏上一侧墙壁边上的废弃杂物,几步跃到了对面,趁着黑衣们关切子狎之际,迅速出了巷子。

    太阳一落,天黑得极快。

    霜儿跑得急,扭伤了脚,少年便背起她,加快脚步。他不敢向西进山,猜测黑衣们应该会向西方搜索,于是选择往北。行到几乎精疲力尽,终于绕出了镇子,路过了沼泽地,来到一大片广袤无垠的湖泊面前。

    江北素有“千湖之邦”的美称,湖泊湿地众多。

    据说梅默江中下游的平原当中,有大半都是由江水携带泥沙,历经万年冲积而成。眼前湖面已冰封大半,个别薄处还有几个窟窿,偶尔有一两尾小鱼露出来冒个泡。

    “咦?难道快要到我家了?”霜儿喜道。

    “你家?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紫莲湖啊。紫莲湖你都没来过吗?”霜儿从少年背上下来,靠着一棵柳树坐下,“不过现在是在冬天,也看不到紫莲了。”

    少年不答,目光四下搜索,回头问道:“你会不会游水?”

    “不会……”

    “游水啊。游水你都不会吗?”少年模仿霜儿方才的语气打趣道,“不过现在是在逃命,现教你也来不及了。”

    霜儿气鼓鼓地红着脸,不吱声了。

    “休息一会儿吧。”少年瞧着她好笑,扯下自己的灰袍一角,利索地给她的右胳膊包扎上。又见她腿上也有伤处,正要再撕,霜儿拦道:“哎,我腿伤不重。你可别再撕你的袍子了,再撕,长袍都要变成短卦了。”

    少年低头一看,道:“说的也是。”

    “我们又成功逃脱啦。”方才的遇险似乎丝毫没有影响霜儿乐观的心态。“漂亮哥哥,你知道紫莲湖的故事吗?”

    少年摇了摇头。

    “江湖有言:‘江南红沽酒,江北紫莲湖’,这话你总听过吧?”

    “听过。”

    “那你可知道,慕莲庄园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整个江南、江北也不种莲花。”

    “哦?那为什么……”

    “因为前任庄主子远君娶了扎魃部域神兀卓颜的妹妹兀卓伊莲啊。他们可是全山海公认的‘最恩爱的夫妻’。子远君为表心意,才重新命名庄园为‘慕莲’。”

    “爱情故事,大多都是杜撰的。”

    “才不是呢!莲花就是证据!就是因为兀卓伊莲喜欢莲花,且尤爱紫莲,各地才开始种莲的。可是紫莲花只在江北开放,于是子远君就特意为她植育了这一片紫莲湖,如今已经扩建到了六百万亩,成了全山海最大的淡水湖!只可惜啊,兀卓伊莲病逝后,子远君也随之郁郁而终了。”

    “你对这片湖还挺了解的嘛。”

    “那当然了。打小我娘就爱讲这些来哄我们睡觉。我倒着都能……”霜儿忽然止语,神色哀伤起来。

    “你家就在附近?你想回家吗。”少年轻声问道。

    霜儿摇了摇头。

    “你爹娘健在,还是回家去吧。不像我……”

    “我不。”霜儿立刻打断,“若是回去了,说不定哪天就又被卖了。”

    “你爹娘若是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一定不会再卖了你的。他们只不过是贫穷而已,你也可以学着抓鱼猎鸟,为家里分担啊。”

    霜儿被念得心烦,不再辩驳。

    良久,她抬头望着湖面憧憬道:“漂亮哥哥,你不知道,这湖中紫莲开放的时候真的很美。等到夏天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回来看紫莲吧!”

    不待少年答话,远处忽然传来异动。

    “遭了。他们还是追来了。”

    沿着湖边寻觅,少年瞧上了一个隐蔽的树洞,拎起霜儿塞了进去,随手抓来一些挂着雪渣的香蒲芦苇枝子挡上。

    “你腿受伤了跑不快,老实待在这里面不要动。天这么黑,他们发现不了你的。”

    “那你呢?”霜儿急道。

    “我去引开他们。”

    “漂亮哥哥……”霜儿慌张伸出手,一把抓住少年。

    “霜儿,你年纪还小。想要生存下去,就得多学一些本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少年掏出靴子里的赤铜匕首,“这个匕首你留着防身。”

    “那我去哪儿找你?”

    少年不答,却道“听话”,随即拍拍霜儿的头笑了笑,迅速沿着湖边往远处奔去。

    记忆这东西并不恒定,而是变幻莫测的。许多朝朝暮暮,都抵不过某一个像是被施了法术的瞬间。

    但这个瞬间发生的当时,它并不被察觉。要到多年以后,才越发在记忆中显现。

    当少年的笑脸从树洞消失的一瞬间,霜儿的心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她既担心少年的安危,又害怕他们就此离散。似乎,她对后者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

    埋头穿越一丛丛枯黄载雪的芦苇荡,少年只听得背后喊杀声震天动地。

    肩下、腹部的剑伤愈发难耐,尽管如此,他也竭尽全力跑得更远,直到快被追上的时候,才纵身一跃,从一处巨大的冰窟跳入湖中。

    “狎首领,小黄毛跳湖了!”

    “什么?给我捞!”

    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浮上水面,一个黑衣捞起来举火照看,是件印着“八”字的奴服。顺着追踪的方向沿湖打捞了两个时辰,一无所获。

    “狎首领,我们好像……又让他们逃走了。”

    “不。”子狎冷冷地道,“他们淹死了。”

    “淹死了?”

    “对!他们淹死了。”立刻有黑衣反应过来,跟着附和道。

    “没错,咱们兄弟都看见了。”

    “是淹死了!这件奴服就是证据!”

    树洞中的霜儿心急如焚。

    终于听见那些侍卫返回来的声音,又渐渐走远。她赶忙钻出了树洞,胳膊上的伤口被抻得疼了一下。

    举起火折,只有四下漆黑,野风萧萧。

    看了一眼伤处,果然又渗出血来。只见少年为她绑伤口的一截衣襟上面绣着半幅灵兽图案,既像鳞族又像水族,反正她在北庄可没见过。

    她想去寻找少年,又怕少年回来找她。原地转了几圈,最后还是钻回了树洞等待。“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