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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念成诗忆锦年 第三十三章 相见争如初不见(3)

    紧闭的大门开了,发出刺耳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这宁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素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又期待又害怕。门内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随着大门打开而渐渐明晰。

    等到门完全打开,素楝的眼睛却模糊了,她竭力不使眼泪落下,却依然阻止不了它们在眼中打转。

    泪眼模糊中,那个白色的身影,近在咫尺,素楝却发现自己的脚无法移动。

    而对方也没有动。

    没有素楝预想中的相拥而泣、感天动地。

    那就是她的母亲吗?

    门内站着的的确是这岑府的女主人,只不过她不是世人所说的花信云,而是花信云一母同胞的姐姐——花信风。

    花信风看着门外那淡淡的身影,仿佛是信云又回来了。那一年,第一次和妹妹、母亲一起上天庭的时候,她们也就是素楝如今的年纪。

    信风远远地看着素楝,一动不动。这些年她为了家族,后来也为了自己,她把“花信风”这个名字封印在心中,努力做世人眼中的花信云。到现在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花信云还是花信风。

    可是在看到素楝的那一刻,那些尘封的记忆碎片,一片片的都回来了,渐渐拼凑完整了那一段她曾后悔也曾庆幸的记忆。

    后悔曾经相见,相见争如不见。

    那一年,花信风才十八,她从小就被母亲送到南海仙人那里,学艺学礼,为将来守护灵岛做准备。而她也没辜负母亲和南海仙人的期望,人物品性自不必说,待人处事也颇有大家风范,确实有担当一方之主的能力。但是因为父母健在,灵岛安稳,她也不必着急掌事,加上南海仙师十分喜爱这个徒孙,即便已经学成,信风也一样常住南海,帮着师祖处理相关事宜,偶尔也会出去海上转转,或者替师傅去六界人情来往、传递信息。日子过的简单,也井然有序。

    但是突然有一天,素问仙人送信来让她回去灵岛一趟,加上妹妹信云婚期在即,她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于是她奉母命,告别师傅,轻装就走了。她想回去看看就回来,甚至都没来得及跟师傅告别。可知这一走,便是再也未见师祖,也不知道以后能否再见。

    回到岛上,看到自己疼爱的妹妹已经怀有身孕,并且马上就要生了,而一家人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素来沉稳的母亲一夜苍老,父亲又因为奉新帝诏上了天庭,所以母亲这才紧急去信叫自己回来,这样好歹身边也有个商量的人。

    素问仙人跟信风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她也是刚刚才知道信云怀孕的事情。信云瞒着她在后山住着,一起的还有师叔姑射仙子,巧的是姑射仙子也已经怀有身孕,但因为身子强健,倒是无碍。因为前两天信云虚脱晕倒,一直跟着的张开实在担心,这才告诉母亲实情。

    这对于素问仙人乃至花家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因为信风知道,信云正在议亲,对方是如今正得盛宠的岑家独子岑恽子。由如今天帝宴平之母圣母元君玖容亲自下旨赐婚,婚期就在眼前。本来花家在新帝登基之后就日渐败落,西华山君裴毓也是动不动就被诏上天庭。以目前的形势,这门亲事说起来还是花家高攀了。但对花家来说,却是雪中送炭。据说,原本圣母元君有更合适的人选,但是最终拗不过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是同意了。这倒是甚合花家母亲的心意——因为此时,花家太需要岑家这个臂膀了。

    信风之前也接到过母亲的信,让自己回来帮着筹备婚事,但是她拒绝了。但没想到一夜之间,花家便如大厦将倾,岌岌可危。她看着忧心的母亲,再看看虚弱的妹妹,生死未卜的父亲,真正感觉到了自己作为花家长女的责任。大家急着找到信云的心上人,可是无论大家怎样问,信云就是不肯说出那人到底是谁,只是说已经送了信,那人肯定会来海岛找她。

    再后来孩子出生了,出生的时候信风并不在灵岛。因父亲久未归岛,母亲让自己来天庭打听一下。在岑恽子和信云婚期定下来后,她跟父亲回到灵岛,便看到了刚刚出生的素楝,那时候她还叫“夙念”,是信云起的名字,只是不知是“夙世冤业,一念俱忘”,还是“夙兴夜寐,念念不忘”。

    孩子一出生,素问仙人便找人送往后山,专人看顾,以免外人得到消息。待满周岁的时候,这孩子便已经没了母亲,素问觉得可怜,便给改了名字,据说是因为看到了院中的楝花——“风到楝花,二十四番吹遍”,素楝出生在春日尽处,甚是相宜。母亲甚是宠爱这个孙女儿,又将自己名字中的“素”给了她,信风知道,母亲是希望这个孩子能简单的过一生。

    可是,信风在素楝出生之时,看到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小女娃就在想,有了这样的身世,她的人生怎么可能简单呢?

    而且,信风是不喜欢素楝的。就是这个小孩儿,将花家陷入了一场危机。所以,她从来没抱过素楝,从来未曾亲近过这个名义上的女儿,这个本应该喊她“姨母”的女孩儿。

    如今那个女孩儿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切虚幻的如同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姊妹相亲欢乐无忧日子。花信风站在那里没动,素楝也没动,谁也未能跨出第一步。

    从前那些一家人相亲相守的日子,是那么的遥远,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天宫苦心经营,竭力演绎,却依旧改变不了花家颓落的命运。而今,母亲下狱,自己被禁足,岑家也成了当年的花家,一切好像坏的不能再坏了。

    故人来寻,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见。

    即使面前的素楝眼中对她有千万分依恋,即使如今已经时过境迁,素楝是她不多的亲人之一,信风依旧对这个孩子喜欢不起来。她不仅是花家衰败的起点,她的存在,也提醒着自己曾经的一念之差造成的悲剧。

    当年信云产后十分虚弱,昏迷了几日才醒过来。虽那时花家艰难,但却是他们一家人最后在一起的日子。信风因为怜惜这个妹妹,一直陪在身边。岑家也已经派了管事的仙娥柳千辞来到了花家,对接相关事宜,并提前对婚礼礼仪进行指导。原本在当时岑家就该知道信云的真实情况,但是好在这个叫柳千辞的仙娥原本出身于西华山,早年受过父亲西华山君裴毓的大恩,对于花家甚是尊重和维护。听说信云身子不好,便也没有强求,很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不知为何,信云生产醒来并没有找孩子,只问姑射仙子是否安全。在后山东躲xZ的日子里,姑射一直和她在一起,二人皆遇负心人,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得知姑射孩子出生就夭折了,信云默默地流了好些泪,却只字未提自己的孩子。后来,便常常由柳千辞和信风陪着,不怎么出去,最多把窗户打开,看看外面的蓝天,偶尔看到那些飞鸟,她会露出羡慕的微笑。

    原本活泼的孩子,一下子变得沉默,母亲觉得害怕,仿佛她生命的灵气每天都在消失。众人谁也没先提婚期的事情,倒是她自己提起来了。

    信风至今仍然记得,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不带一丝感情,没有爱也没有恨,“母亲。我的嫁衣做好了吗?我想试一试。”

    母亲素问仙人喜极而泣,心想这孩子终于想通了。但是信云提出了一个条件,婚礼在灵岛上办,不请客,就只有双方父母。

    柳千辞却为难了,岑恽子是岑家独子,岑家世代簪缨,且这桩婚事又是圣母元君亲赐。她正为难,岑恽子却亲自来了灵岛。

    那时候的岑恽子,少年成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对待自己的心上人也是满腔热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都捧出来给她。二人在院中的楝花树下聊了半天,信云久违的露出了笑容而岑恽子也欢天喜地的走了。后来,不知这岑恽子用了什么办法,新登基的天帝并岑家父母亲自登门,在岑家举行了小小的婚礼,知道的人并不多。二人算是成为了正式的夫妻。花家也安宁了下来,一时一片祥和,其乐融融。

    仿佛一切都步入了正轨,却不知这才是悲剧的开始。

    花素问将灵岛的一切事务交给信风,准备彻底撒手不管了。她常住后山,信风知道,她这是亏欠信云,想照顾“夙念”,好好弥补。不论如何,终归一家人还是在一起,这就足够了。岑恽子十分宠爱新婚妻子,因爱怜其身体虚弱,且担心她待在天庭住不习惯,加上自己有公务在身,于是便先行返回天庭,待一切按信云喜好安顿妥当,再下来接她,到时候再公布喜讯。

    但是,消息还是传出去了,这件事在六界引起了轰动。众人都道岑恽子是着了魔,花信云未免也有些不识好歹,竟然在女方仙岛办婚礼。只是后来这二人确实相处甚笃,琴瑟和谐,生儿育女,成为六界模范夫妻。而花信云也不负众望,内外兼修,且为人处世甚为得体,面面俱到,这才堵住了悠悠之口。

    可是,众人都不知,这岑恽子再次到灵岛接走的人,不是花信云,而是花信风。

    花信风想到这里,心里忍不住抽搐的疼。她看着远处,就在眼前的素楝,强忍住不被往事裹挟,克制的不露出情绪。

    当年之事,要说后悔吗?花信风自问,是有一些后悔的。她此生后悔之事有三件,其一便是代妹妹上天庭,成为“花信云”。从此花信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都不是她自己的。甚至,连一颦一笑,一顾一盼,都要学着信云的样子。即使后来,渐渐也会露出些本性,但是谁也不会认为,那是花信风的样子。岑恽子至今不知道,他深爱的女子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信风每每思及往事,都不免心痛。

    其二便是,她不该擅自替信云去见华钰。当年,就在岑恽子即将来接信云上天的那几日,花家仆从将一封信送到信风手上。当时,母亲已经不管事,所以有来信必是先经她手。信封是上好的宣纸,带着隐隐的花香,拆看,信纸也是最好的花笺,信风知道此人应该来路不凡。信上只写着,“云儿见信,盼速速梧桐小岛一聚,勿忧,钰至死不渝。”当时,作为花家主事的信风,看到信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阻止。如今木已成舟。岑家给足了花家脸面,若再生变故,恐怕天帝都不容花家。

    因信风从前帮着南海仙人处理对外事宜,信里的“钰”字让她警觉,因为妖王唯一的儿子单名便是钰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放任不管,不仅仅是花家遭殃,恐怕会造成妖界和仙界的冲突。于是,她擅作主张,并未将信送到信云处,而是假扮信云,去了梧桐小岛。好在这个岛在南海界内,她在海上闲逛之时无意中看到过。

    信风想了无数次,不知道该怎么跟华钰说,才能让他死心不再来纠缠,但是没想到很好的方法。后来她用了最决绝的方式,替信云了断了这场孽缘,却不知道,自己最终将妹妹逼上了绝路。她本就跟信云长得像,又穿了妹妹最喜欢的那件黄色衣衫,还稍稍用法力修了下容貌,确保万无一失。华钰见着她,果然没有怀疑。华钰似乎也遇到了难处,但是一见到信云,便立刻愁容转笑容,可是她没等华钰开口,便拿剑指着他,逼着他答应,从此不要再来灵岛找她,因为她已经成了岑恽子的妻子。似乎华钰也是多少听到了风闻,但是亲自确认消息是真的,还是让他无法接受。信风曾有些不忍,但是依旧没有改变心意。直到很久以后,只要一想起华钰当时的表情,信风依然愧疚难当。因为当时,她这么做,其实是有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