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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念成诗忆锦年 第三十三章 相见争如初不见(4)

    这“私心”就是花信风后悔的第三件事。

    她后悔的第三件事,便是后悔遇到了岑恽子。今时今日,如果跟岑恽子提起“花信风”这个名字,他恐怕真的一辈子不会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那是妻子的姐姐的名字,她去世已久——这可能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或许在看到妻子失望的眼神后,他会努力想起在他们的婚礼上,花信风曾经出现?

    然而并不是,早在岑恽子和花信云婚礼的很久很久之前,早到或许岑恽子都还没开始注意到他的心上人信云之前,他和信风就已然遇见。

    早在那天,岑恽子对花信云一见钟情的那天,花信风在大殿上见到了传说中的岑恽子——仙界最温柔、最英俊的天降之才,众位贵女的梦中情人。信风原本自诩是有大智慧和大志向的人,志在治理灵岛造福一方,对于这些小女儿思春的事情原是不屑一顾,可在见到岑恽子的那一刻,她彻底沦陷了。而大家闺秀的矜持,又让她将爱慕的种子深深的埋在了心里。

    可是,命运偏偏要捉弄人,信风后来在南海仙岛又遇到了他。岑恽子代表圣母元君来给南海仙人贺寿,送上了贵礼。仙人爱清净,又怕怠慢仙君,便让信风作陪,带岑恽子在岛上和海上转一转。这是信风第一次和岑恽子近距离接触。信风发现,和此人在一起的时间,过的飞快。岑恽子不像她从前遇到的任何世家子弟,开口寒暄便盛赞女子的美貌。他如同信风想象的那样美好,彬彬有礼,却又风趣健谈,见花吟花,闻茶叹茶,诗书礼仪,无一不通,无论和他谈什么,都不会觉得无聊。更重要是的是,信风站在他身边,相隔几尺,却已砰砰心动。信风不敢站的太近。恐怕她心跳的声音被人知晓。她对眼前之人怀着期待,又十分忐忑,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慕一个人忽远又忽近的矛盾,和矛盾中的痛苦与美妙。

    即使从未爱恋过,信风也明白,自己已然动心。

    “飘若云信风,乐于鱼在藻,”岑恽子离岛之时万分感谢,问起信风的名字,随口吟诗赞美,说羡慕信风在这海上的自由自在。当时,信风的心情是十分甜蜜的,心想或许有一天,能和眼前心上之人,如随风而去的云,如追藻而去的鱼那般,自由自在、徜徉于是。可是她没听出来,岑恽子在念这诗的时候,“云”字的音咬得很重。后来信风才明白,岑恽子是想做那自由的云,并不是那渡云的风。

    待到岑恽子和花信云二人婚礼,花信风决定彻底放下爱意,将这份心思深深的藏在心中。可是真心总是藏不住的。

    因缘巧合,她假做信云,上天和岑恽子做夫妻,固然是命运捉弄,有顾全大局、母命难违之因,但是她不能否认,自己亦有心乐见其成。在答应假扮信云上天庭做岑恽子的妻子之时,信风就知道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事。但是,能和相爱之人相守一生的浪漫,让她觉得即使受苦也值得,何况还有保全花家这样大义凛然的理由。但是,她有多享受岑恽子甜蜜的眼神、恩柔的话语、心动的触碰,就有多煎熬:对于信云的死,她难辞其咎。甚至对于父亲的死,她也不能说没有责任。

    所以她后悔,后悔曾经遇到过岑恽子。如果没有遇见,即使天庭震怒,但是罪不至死,他们一家人亦可以清贫乐道,粗茶淡饭,了却余生。

    每每和岑恽子欢愉之际,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信云临死前的模样,半夜醒来,常常是一身冷汗,却不敢回答岑恽子的关切之言。如果有一天,岑恽子知道,枕边之人便是害死心爱之帮凶,那他会怎样?

    花信风从来不敢想象,但是记忆总是不放过她。

    当年信风在梧桐小岛拒绝华钰之后,便回到了灵岛,专心准备岑府来灵岛接人之事。原本婚礼未曾宴请宾客,此次信云上天庭,就好比是花家嫁女儿了,必然是得隆重些了。母亲和信云都不管事,父亲自从天庭回来便闭门不出,信风一个人忙的无暇他顾。于是就忘记这华钰既然可以送一次信,必然可以送第二次信。

    当然,这第二次便是绝交信。

    信的内容大约是无法得知了,但信云接到华钰的来信之后,整个人变得闷闷不乐,加上生产身体未曾痊愈,身子一天比一天差。眼看着岑恽子不日便要来接人,花信风着急的没办法。

    这一日,岑府的管事仙娥柳千辞来禀告花信风,说夫人已经三日不进水米:岑府管事从信云成婚以来,便改口称其为夫人了。信风大骇,原本她以为信云能接受岑恽子,与其拜堂成亲,既已成事实,此前的纠葛就是翻篇了。但是没想到素楝竟还是念念不忘。

    当信风从柳千辞手中拿到华钰的信时,她才明白为何信云失去了活着的意志。一个女子,原本以为心上人是负心人,往往会生出一些斗志来,要忘却过去,找到更好的人,过更好的人生。可是华钰来信却是字字诛心,说信云有负誓言、改嫁岑家、背信弃义,此生不复相见。且随信附了请帖,便是华钰和那辛玥儿不日即将成婚。花信风是了解这个妹妹的,她生长在灵岛,心思单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她天生性格刚烈、为人至纯至性。她能接受岑恽子,愿意沉默一生,必然是因为华钰负心在前。而今得知,自己才是那个背叛山盟海誓的人,心里万万难以接受。

    可是如今她与岑家木已成舟,想要悔婚时万万不能了,况且华钰已经另觅所爱。即使回头,也再难破镜重圆。

    这对一向心气儿很高的信云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支撑她从头开始的精神支柱不在了,人也就垮了。信风去看过妹妹,柳千辞并未夸张,说是形容枯槁也不为过。于是信风去找了母亲回来。

    母亲抱着“夙念”从后山回来,想着或许孩子还能唤起她的生存意志。但是,信云只瞄了一眼,便说什么不再看,甚至都没有抱一抱她。父亲从禁闭已久的房门中出来,坐在信云的床头,信风这才发现,原来几天不见,父亲的头发都白了。

    本来欢乐融洽的一家,从此阴云密布。

    最后的那几天,一直是父亲裴毓陪着信云。因为信风是长女,父亲向来要求严格。但是对小女却是可以说是溺爱。如今自己的掌上明珠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曾经风光无限的西华山君人生好像也失去了指望。他实在是愧对自己的孩子。

    信风知道,父亲是有愧于信云的。在她去天庭接父亲回家之时,父亲遥遥看着灵岛,语重心长的跟她说,“风儿,以后这灵岛就交给你了。你有空要多多去看看云儿,她受委屈了。”

    最后一次见信云,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大夫都说她要不行了,从来坚强的裴毓哭了,他紧紧地拉着信云的手,反复说着一句话,“是父亲没用,是父亲没用……”母亲抱来“夙念”,信云第一次流露出依恋的眼神,她用尽力气从脖子上扯下了一块淡紫色的玉珏,递给母亲,又用无力却饱含神情的眼神看着那个孩子……可是,当天晚上,信云并没有出事。反倒是精神好了很多。

    信风依旧记得,第二日早上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柳千辞说,信云想出去走走。大家都很高兴,因为信云不喜热闹,就只带着柳千辞和张开,一起去了海岛西北的珊瑚礁——她从前便最爱去那里。可是等到中午,大家等着他们回来吃午饭,却再也没等到人,只等来一个消息,就是信云随海浪而去了。

    她这一生便爱自由,喜欢光着脚、踏着浪、自由的翱翔于大海,自由的爱心之所爱,信风相信这是信云自己的选择。张开十分自责,从此待在花家照顾素楝。柳千辞却从此消失了。大家都以为她回了天上,但后来信风到了岑府,却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了。

    信云去世后,父亲裴毓更加沉默了,连饮食也渐渐减少了。

    因为不日岑府即将来接人,花家上下大乱。她和母亲来不及忧伤,便投入到怎样解决这个难题上。最后是由母亲提议,由她代嫁的。

    花信风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本来信云的去世她就是有责任的,还要再偷走她的人生,这实在让她十分为难。但是母亲声泪俱下,求她为了花家的未来,做此牺牲,她无法拒绝。到后来,她隔着屏风,看着前来迎接的岑恽子,那个无数次深夜梦到的影子,她妥协了。

    她跟着岑恽子去了天庭,从此世上再无花信风,只有花信云。只是上了天庭不久,她就接到消息,花家长女花信风因病去世,而西华山君因为爱女心切、伤心过度,不久也跟着去了。但是,父亲遗命,不让她回去奔丧,让她做好岑家新妇。

    从此,她便再也没有回过灵岛。这同样也是母亲的意思。

    后来,母亲来信给岑恽子,说起自己一人孤苦,想以他们二人的名义收养一个孩子。岑恽子怜惜妻子,孝顺岳母,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才有了二人长女岑素楝。众人都道,为何岑恽子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娶花信云,原来是二人早就珠胎暗结,女儿都有了。但是岑氏夫妇不曾理会,二人相敬如宾,接连生儿育女,众人便也不再议论了。

    “母亲?母亲!”素楝的连声喊,将花信风从记忆中拉回。

    是的,眼前之人即使不喊自己一声母亲,也要喊自己一声姨母,是自己不多的亲人之一了。可是,这一声“母亲”,却让花信风退缩了,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她已经很久不想起从前的事情了,可是素楝那遥遥的身影,便已经让那些她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花信风无法想象,如果跟素楝朝夕相处,会怎样?素楝的每一声母亲,都是插在她心口的那一把刀;素楝的每一次欢欣,都要让她愧疚难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忍得住,不告诉她实情,不告诉岑恽子实情。

    可是将这些昔年隐秘公布于众的一天,便是她无法苟活于世的那一日。信风还没想好,要不要离岑恽子而去,要不要离母亲而去——母亲也只有她一个孩子了。

    素楝再也忍不住了,拼命往前跑,她似乎看出来,那敞开的门渐渐在闭拢。可是,终究她还是没能赶在门紧闭之前冲到她朝思暮想的母亲面前,耳边没有母亲的回应,只有那哐当一声——门关紧的声音。

    炽姜没想到,自己跟着来瞧热闹,竟然不小心撞破了这难堪的一幕。照理说,他应该悄悄的走开,可是看到那孤单落寞,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默默不语的素楝,他又于心不忍。因为,此时的素楝就是曾经的自己。曾经,自己也曾在母后的宫殿门口,独坐一夜,却最终没能见上母后一面。最后还是阿彩找到自己,将自己带回去了。

    唉,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炽姜小小的心里涌出来大大的能量,他无法改变自己与母亲的关系,但是或许他能帮助素楝心愿成真。当他走到素楝身边,准备出言安慰之时,却发现,素楝双手掩面,似乎是在哭泣。

    炽姜有些无措。他向来毒舌,只会说不好听的话,对素楝实在是个例外。此时就是想安慰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他有些为难,就站在素楝面前,心想也许能挡着些路人,以防有心人编排出不好听的话来。

    而此时,远远地也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虞瑾,而另外一人,则是炽姜的父亲,天庭的四殿下——伏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