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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陈帝业 第六十五章 宴饮

    高长恭的府邸原是高丽大行城守将的旧宅,规制并不宏大,数月以来,虽经匠人多加修饰,仍是显得有些简陋。

    府上的高丽女婢将周罗睺与嘉善二人引入中庭。

    庭中花树烂漫,植满了高丽丁香。

    正逢花期的高丽丁香盛开着,紫、白二色的花朵交映着,微风拂过庭廊,芳馨入鼻,沁人心扉。

    庭中的香花围出的空地上,置着一张长案,案上放着两只冰鉴,内里想是装着什么珍稀的果品。

    长案的南北两面,则置着两张面覆织锦彩饰的长榻,那织锦鲜亮如新,显是刚刚安置好的新物件。

    兰陵王高长恭与他的王妃郑氏已在庭中静候许久。

    齐制,郡王位在三公下,视正一品。

    陈制,三等侯位视从二品。

    周罗睺寻阳侯的身份较高长恭低了许多,是以未能得到高长恭临户相迎。

    待双方各自施礼,通报了名讳身份,郑妃便引众人入了座次。

    高长恭与周罗睺同坐北面,与自家妻妾隔案相对。

    嘉善今日乃是一副南朝贵女的装扮。

    三月时,陈伯宗重定爵命,周罗睺未及娶妻,是以嘉善虽为侧室,亦得了(四品)寻阳郡君的诰命之封。

    她此间所着衣饰更为宫中的沈贵姬特赐,所佩金银珠玉,莫不极尽工巧。

    但见她髻上饰着支翡翠垂珠金步摇,佩着行琥珀珍珠玳瑁钗。

    上身着吴锦襦衫,胸前稍稍开襟,露出内衬的素色丝缎裲裆。

    裲裆掩过她胸前的峰峦,向上显出一段雪腻的肌肤。

    这肌肤同襦衫外罩的半透淡紫罗纱相衬,勾人眼目,惑人非常。

    静素的霞帔自她两肩之上垂落,引出她腰下一幅白紫的织金间色裙裳。

    那裙上金缕相饰,极显奢华。

    此等衣饰,和着嘉善那本就倾城的容貌,自有一段别样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高长恭偷偷看罢这位美人的衣饰,心下不由一惊。

    嘉善这一身行头,若是放在邺城,置办起来,恐是要花上百十万钱的。

    但再看过旁侧衣饰简朴的周罗睺,他心中方才有些恍然,他对周罗睺道。

    “孤常听闻南国天子亲爱周侯,前番心中多有不信,今日见过夫人衣饰之重,方知此言非虚。”

    周罗睺闻他言语,面上只是带着苦意的一笑,道。

    “我于国中常为人上书攻迂,天子恩赐虽多,今日召我归都,却又不授职事,恐仍疑我有不臣之心。”

    高长恭听得此话,忆起了自己那两位被高湛忌惮而冤杀的兄长,又想起了当下自己的处境,不禁与他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他沉默着立身而起,继而叹道。

    “周侯之忧,孤亦有所体验。”

    “世人皆道我等勇冠当世,是不知我等俱是天涯羁旅之人,浪荡无依之客,虽有才能,终不为朝廷所见容。”

    他将案上两只冰鉴的盖子取了下来。

    冰鉴之内,分别盛着,一盘去了籽的樱桃,一盘剥了皮的柑橘。

    高长恭道。

    “孤闻周侯乃寻阳人,便托北来的商旅带了些吴地的樱桃与豫章的柑橘。”

    “周侯且尝尝此二物,看看可有南国滋味?”

    周罗睺见到那盘中的佳果,心中生出一股感动。

    兰陵王言语轻松,然江南舟船来此,所需将近二十日,又要挑中这两样自己喜爱的蔬果,并保住这蔬果的新鲜,实是要费上不知多少心思。

    周罗睺道。

    “我亦常闻大王心思如发,行事多妥帖,颇能得人之心。”

    “今日之见,始知大王心思之细,虽纤毫之末,莫不毕照。”

    “罗睺自谓处事周全,今日则心服矣。”

    高长恭俊逸的面庞上流过一丝宽慰,谦辞道。

    “周侯缪赞。”

    这时,侍女已捧了两盘新菜过来。

    一盘是平州松子,一盘是熊白鹿修。

    兰陵王妃郑氏今日是一身标准的北齐一品命妇装扮。

    但见她头饰假髻,戴九钿金玉花树冠,腰悬金印,系朱红绶带,服青丝阙翟之衣,佩山玄之玉。

    和着她那清丽脱俗的面容,举止之间,自有一番端丽娴雅之气,流溢风中。

    只听她对嘉善道。

    “此二物俱是辽东名品,郡君是平州大家之后,想是颇为熟识的了。”

    她年岁比嘉善稍长,对比嘉善这东夷少女的活泼不拘,格外显出一种中土人物的端庄。

    嘉善冲她嫣然一笑,道。

    “王妃怎知妾身于家中常食这平州松子。”

    她又移目于那熊白鹿修之上,稍稍惊异道。

    “这熊白软滑似雪,肥美如膏,实是最为上乘之流,这鹿肉色光如玉,酥香绕鼻,亦是罕见的佳品。”

    “大王与王妃乃是从何处商贩手中购得的?妾身此去江南,实不知来日会否有幸再品此般佳物了。”

    高长恭闻言与郑妃相视一笑,道。

    “王妃爱山水,我与王妃常游左右山林。”

    “前日休沐,我二人于西山驰马观景,途遇一熊一鹿,我引弓射之,便有了今日这道熊白鹿修。”

    嘉善艳羡道。

    “大王与王妃纵情山水,奔走林泉,神仙眷侣,不外如是。齐国天子果真好人,大王东来就官,亦得家室相伴。”

    高长恭闻得此话却不由得心中一叹,郑氏能来安东相陪,实要多亏了他王兄高孝珩。

    高孝珩长于绘画,善于文学,颇得皇帝高纬喜爱。

    为了郑氏能来辽东同他相聚,高孝珩将一幅藏了许久的苍鹰图奉送宫中,高纬方才替他求了上皇旨意。

    他与郑氏才得以相伴此地。

    只是,他身为高氏子孙,却不好在外人面前,损了高湛威仪。

    他勉强一笑道。

    “上皇固善人。南国天子亦善君也。”

    “周侯与郡君归南都,虽或不得见用,南国天子必恩荣养之。”

    “我闻江南风物,秀于当世,我与王妃常有同游三吴,饱览风土之心。”

    “然,身在帝王家,即不得自由。”

    “上皇命我往辽东,实欲使我行假道伐虢之策,收辽土于域中。”

    “辽土今虽暂安,后必战火四起。”

    “我请王妃在身侧,亦为办国事,假安辽人之心也。”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往四只琥珀杯中斟上了兰陵美酒。

    他将一只琥珀杯移至周罗睺身前,道。

    “此是我兰陵封郡太守相赠的佳酿,极得五谷之美,请周侯品鉴。”

    他又道。

    “我与王妃身生帝室,行事究竟不由自己。”

    “江南佳物,或只得梦中相闻。”

    “贤伉俪此去东南,可替我夫妇游南国山水。”

    “待鸿雁北返,我即知周侯与郡君逸乐消息。”

    他举起杯盏就要饮下。

    这琥珀杯乃是高湛所赐,或许辽土平定,鸟尽弓藏之时,这晶莹剔透的杯盏,亦要被那来自宫中的毒酒所污罢。

    他在心内想到。

    旁侧,周罗睺为他身上萦绕的那缕兔死狗烹的悲切所染,竟是生出一种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感。

    他侧身举杯,望着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北国郡王,郑重言道。

    “若有一日,大王愿往江南赏玩风物,罗睺地位虽卑,封土之内,士民年贡亦百万数,足为二位备衣食。”

    高长恭知他话中深意,只是微微摇头,道。

    “君与我,俱忠贞之士也,国家之事,生死当然。”

    “若不幸而夭,只恨此身不逢明主,更复何怨也。”

    “周侯饮酒。”

    便将杯中佳酿饮尽,只得一道清冽入喉。

    高长恭的目光自郑妃娇艳的面庞之上掠过,最后落在周罗睺手中的杯盏之上,他问道。

    “周侯若知辽东征战,终将为天子所疑,仍将为之否?”

    周罗睺终于知他心意,心下只恨与他相识太晚,于国事之上,他二人原来本是,同一般人物。

    他豪饮下杯中之酒,道。

    “国事至重,君恩至深,万仞绝险,亦必赴之。”

    “惟恨不早逢兰陵王!”

    兰陵王亦再举杯,一饮而尽。

    “惟恨不早逢周将军!”

    ———

    光大元年(567年)四月。

    寻阳侯周罗睺过安东,齐兰陵王高长恭为之宴。

    二人年岁相仿,境遇相近,而意气相投,半日酣饮而引为知己,是知英雄相惜之论,并非虚言。

    周罗睺留安东三日,与高长恭大言高丽国中虚实,后齐人所以威行辽土,实有赖于其语焉。

    临别之际,兰陵王送周侯强弓一张,周侯赠兰陵王长槊一杆,相约来日同饮于淮水之上。

    寻阳侯既归都,天子以其年岁浅,不宜急立功勋,遂于建康东宫故墟之上,起武英殿。

    始置(三品)武英殿值学士之衔,授周罗睺、侯安都、淳于量等赋闲在都之将。

    令诸值学士六日一讲学,并令五兵尚书每岁拣选三五将率入都,听讲学。

    众将每开讲,天子必亲临听之,由是得以近见边将,知军中虚实。

    又因众将皆军中宿老,所讲颇得军旅实务之便,天子是以稍知兵事。

    群臣中有上书言寻阳侯阴结外藩,图谋不轨者,天子下书切责之。

    天子又为寻阳侯手书,“英雄相惜,事所当然”,并示于群下。

    天下是知天子有容人之量,言辞不恭、污蔑边将之奏书,由是渐少。

    平、乐二州将士,由是皆心安。

    是月,福州拔山将军陈岘航船至琉球,其土所居蛮夷不服王化者,尽为陈岘讨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