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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往事 第2章 渤海国(二)

    北苑的风景与南苑大相径庭,南苑的房屋高大阔朗,道路多平直,便于车马停走,而北苑则是一副小桥流水、曲廊环绕的模样,就连道路也以蜿蜒的小径居多,明明居所近在眼前,却偏偏要绕上一大圈才能到 。郑安雅有些不适应,只盼着早点休息,便与众人急忙往住处赶去。

    住所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落,名曰“幽兰园”,归尺素领着几个人先进去收拾。郑安雅正欲推门进入,却听见不远处有人笑道:“有新人来了。这位姑娘,你们从哪儿来呀?”

    一回头,只见一群笑容明艳的女子正冲她招手。其中三五人衣着华贵,戴着式样繁复的钗环,身后站着的几位则是侍女打扮。

    她转过身来,笑道:“诸位好,我们从高昌国来。”

    “高昌国?”那几位佳丽叽叽喳喳起来:“高昌国在哪儿啊?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我好像有点印象。”“离这儿很远吧?”

    为首的女孩子问她:“你也是来参加庆典灯会的吗?”

    郑安雅被她问得一愣:“灯会?什么灯会?”

    那些佳丽更是好奇:“就是庆祝渤海王亲政的庆典灯会啊,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呀?”

    “你年纪这么小,还没过将笄之年吧?”

    “肯定没有,我看她最多十四岁。”

    她拱手行礼道:“在下高昌国公主郑安雅,奉我王之命,出使渤海国,祝贺渤海王亲政。至于灯会的事,我着实不清楚,还望诸位见谅。”

    “啊?出使?”众佳丽更是惊讶到了极点:“你是使臣?”

    “是啊。有什么不妥吗?”郑安雅不解。

    “那不是男人们干的活吗?为什么派你来?而且,你还没成年吧?你们国家没有男人了吗?”

    郑安雅道:“我高昌国以女子为尊,国君和官员皆是女子。”

    “哇,还有这样的事情!”“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我今天可算是长了见识了!”众佳丽啧啧惊叹。

    “可是,你看上去还小啊?”为首的女子问道。

    郑安雅道:“我的确没有成年,但我是大公主,责无旁贷,我国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你几岁了?”

    “一千七百一十二岁。”

    此话一出,众佳丽面面相觑:“一千七百……”随后互相咬耳朵:“她正不正常啊?怎么满口胡言乱语的?”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乡下丫头,还自称公主,你们看她穿的那一身,那叫什么呀?我国随便哪个大夫家的女儿出游不是前呼后拥的?她只带了几个仆人,而且看上去不男不女的。”

    “算了算了,不理她,咱还是琢磨琢磨灯会上穿什么吧,这次连渤海王和王太后都会参加呢。”

    “听说渤海王是东域第一美男子?好期待啊……”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他到底长什么样啊?那些传说是不是真的?”

    一位渤海国的女子不满道:“别犯花痴了,我王身份尊贵,岂是你们几个能肖想的?”

    “怎么啦?我也没想怎么样,看一眼都不行吗?”

    “你们渤海国美男众多,这几天我已经看得眼睛都花了,你说你们王上才是第一美男,这是真的假的?你见过吗?”

    那位女子道:“我没那个福气,不曾见过我王,但我见过我王的弟弟清源君,他的容貌已经是倾倒众生的存在,远胜你们这几天见过的那几位小哥。至于王上,据说就连清源君比起我王来也还差那么一点点。”

    “我不信,我不信世上还有比昨天下午的说书小哥更美的男子,除非我亲眼见到。”

    “就知道你们不信,我只说一样:宫里年长的宫女可以回家婚配,但是在王上和太后身边待过的宫女大部分都嫁不出去,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啊?”

    “因为但凡见过王上的女子,无不仰慕其风采,见到其他的男子都嫌丑不愿嫁。”

    “不是吧?这么夸张!”

    “真的,所以在我们渤海国尤其是临淄城内,流行一句话,叫做‘一见我王误终身’。有些封君大夫家里怕女儿不愿嫁人,特地让女儿避开王上出席的所有场合呢。”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

    等那些女子叽叽喳喳散去后,郑安雅一行人进入小院,安顿下来。

    过了半日,驿馆女仆引着一位女官打扮的人来到郑安雅面前,那人自称奉太后之命请郑安雅入宫叙话。

    女官面有歉意地说:“公主恕罪,您一路车马劳顿,本应休整些许再进宫。怎奈太后思念故国亲人夜不能寐,非要这个时候见您不可,只好劳烦您了。您初来乍到不熟悉,太后特地派清源君引领您入宫。眼下他已经在门口了。”

    “清源君?”郑安雅心道:那不是就是那几位女子谈论过的人吗?她们说他是渤海王的弟弟,可是临走前母亲说小姨只生了一个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面思考着一面走出北苑,果然见一位身量很高、峨冠博带的男子立在车旁。觉察到有人靠近,那人转过身来:只见他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面如冠玉、眉眼修长、鼻梁高耸、唇如点绛,身姿挺拔如松柏,果然是位不可多见的美男子!郑安雅这一路见多了风尘仆仆的“臭男人”,忽然见到一位如此顺眼的,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还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清源君向她施了一礼,郑安雅不知对方是何身份,想来如此年轻已是封君,即便不是渤海王的兄弟也必定身份尊贵,于是回了一个平礼。

    郑安雅并未注意到这位清源君的到来在北苑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她坐在车上,见清源君和杜襄成骑着马在两旁不紧不慢地跟着,唤了一声“清源君”,待他转过头来却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了。问他叫什么?好像不合适,问他多大了?好像也不合适。见她尴尬地笑着不开口,清源君微笑道:“我叫林长晔,清源郡是我的封地,所以有了这个封号。”

    “哦。你姓林,那你是王族吗?”郑安雅看着他,不禁感叹道:“你看起来好年轻啊。”

    “我是王上的族弟,与我王自幼一起长大。论年轻嘛?”林长晔忍不住笑出声来:“公主,请恕我直言,难道不是您看起来更年轻吗?”

    这句话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失礼,但郑安雅并不介意,相反,短短几句的交谈让她对这位年纪轻轻、性格直爽的封君产生了不少好感。

    “我只是看起来年轻,其实我一千七百多岁了。”郑安雅回道。

    “什么,你一千七百岁?比我还大?”林长晔惊讶道。

    郑安雅道:“我们高昌人两千岁才成年呢,你几岁呀?”

    “我?我一千五百一十二岁。”

    这下杜襄成也惊讶了:“清源君也有高昌人血统吗?”

    林长晔颔首道:“我母亲是高昌人,曾是太后的女伴,随太后来到渤海国。”

    郑安雅眼睛一亮,刚想问更多问题,但马车已经来到王宫前只好作罢,和林长晔、杜襄成一起进了宫。

    待见到渤海王太后郑河清,还没等郑安雅行完一礼,郑河清便急匆匆上前攥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起来:“你是安雅?你都长这么大了?我是小姨呀!我离开高昌的时候你才一百多岁,还抱在手上呢!”

    郑安雅望着眼前这位眉目温柔、与母亲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子,叫了声“阿咪吉”。

    郑河清听到这一句“阿咪吉”更是难以自控:“一千多年了,我终于又见到娘家人了!”说完紧紧抱住郑安雅泣不成声。

    见太后如此悲伤,合宫上下莫不垂泪,就连林长晔和杜襄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正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出什么事了?”

    郑安雅听见宫人唤了一声“王上”,知道来者必是渤海王了,赶紧从郑河清的怀抱中,出来擦了擦眼泪。没等她反应过来,郑河清一把将她拉到渤海王跟前,说:“卿哥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高昌国的大公主,你姨母的女儿安雅。安雅,这是我儿子长卿。”

    郑安雅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口中念道:“外臣郑安雅拜见王上。”

    林长卿伸手欲扶,却又立即将手缩了回去,说:“妹妹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往后私底下你只唤我哥哥便是了。”

    郑安雅一愣,脑子里飞快地把两国王室的人物关系捋了一遍,又打量了几下眼前这位比清源君还要英俊几分的男子,磕磕巴巴地回道:“我,我……”

    林长卿见她这般模样,只道是自己轻浮了,忙道:“抱歉,我是见了公主觉得亲切才那样说的,若是你觉得不合适,那还是……”

    郑安雅见他误会了,急忙解释:“不是的,不是这个原因,只是……”见林长卿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只好出言提醒:“王上,我一千七百多岁了。”见林长卿更加疑惑,她只好补充了一句:“我……我是姐姐。”

    此言一出,林长卿震惊了。他睁大眼睛道:“你是姐姐?你……”

    郑河清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嗨,卿哥儿,我老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我跟你提过的,纯血的高昌人两千岁才成年,不像你和晔哥儿,一千五百岁就成年的。所以她真是你姐姐。她出生的时候我还没出嫁呢,你又怎么会比她大?”

    林长卿红了脸,有些尴尬地跟郑安雅赔了不是,颇为勉强地改口唤她姐姐。杜襄成使劲憋着笑,林长晔则忍不住笑出了声。郑河清心情好,只顾拉着郑安雅说话,问了她好多高昌国的近况,又聊了自己在渤海国的经历,直聊到掌灯时分,非要留郑安雅在宫里住下不可。杜襄成见她如此热情,虽于国礼不合也只好答应了,独自回了驿馆。

    接下去一连几天,郑安雅都在宫里陪着她的姨母。郑河清攒了一肚子话,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倾听者。于是几天下来,郑安雅也把渤海国上上下下、古往今来大致了解了一遍。

    一千五百多年前,高昌国二公主郑河清与年轻的渤海王相恋,两人冲破种种艰难险阻终成眷属,也很快有了一个儿子。当时的渤海国国力强盛,周边小国纷纷前来朝拜。两人本以为一切都会如民间神话故事一般的美好,却不知隐患早已埋下。问题就出在血统上,渤海国王是人族,活到七十已是不易,但独子林长卿却因为有神族血统长得极慢,等他勉强会叫“爹”和“娘”的时候,渤海王已撒手人寰。

    渤海国宗室中不乏野心勃勃之人,老国王刚一咽气,他们以“子幼母壮,必乱朝纲”、“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等名义,掌控了军队和朝堂,将郑河清母子囚禁,并大肆抓捕老国王和王后的亲信。危急关头,郑河清的女伴、嫁于渤海国王族的杜寅设计将郑河清母子救出,计划逃往高昌国。谁曾想被杜寅的夫家察觉,他们宣布郑河清为“叛国者”,并派重兵追杀。万般无奈之下,杜寅将幼子林长晔托付给郑河清,自己换上王后的冠服,带领一队人马以生命为代价引开追兵。在她死后,郑河清和仅有的几位亲信带着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坐船出海,几经漂泊,终于来到一座小岛上落脚。万幸,岛民们淳朴而善良,他们收留了郑河清一行人,郑河清也完全放弃了王后的身份与岛民一起劳作。多年后,当亲信们纷纷老去,郑河清依然是一副美丽的少妇模样。岛民见她不老不死,以为她是神仙下凡,纷纷称呼她为“神女”,称呼两个看起来长不大的孩子为“仙童”。

    就这样,郑河清在岛上当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神女”。忽然有一天,一支庞大的船队来到海岛,为首的是位姓魏的将军,自称是老渤海王的旧臣之后,请林长卿回去称王。从他的口中了解到,自从他们离开后,几支王族互相厮杀,导致渤海国分裂,后来又几经起落,有战乱也有中兴,有分裂也有短暂的统一,总之是苦日子多,太平日子少。百姓疲惫不堪,纷纷怀念起了老渤海王执政的那些日子,慢慢地,老渤海王成了世人口中的“圣主”,也自然有人想起他的妻子和孩子是长生不老的。民间关于寻找林长卿母子、请林长卿回去称王的呼声越来越高,这位将军便顺应民心前来寻找他们。郑河清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的人生太过漫长,总不能一直困在岛上,于是她同意了,带着一千四百余岁的林长卿和林长晔回到了大陆。

    果然不出所料,魏将军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的部下骁勇善战,但军纪很差,执政能力更是一般,百姓对他认可度不高,所以他需要一面旗帜代替他招兵买马、吸引众人归附,而林长卿无疑是那面最合适的旗帜。再后来,魏将军打下了如今渤海国的疆域,自封相国,成了王国的实际掌控者。林长卿则变成一个傀儡,或者说得好听点,是一尊神,一尊被人顶礼膜拜,但又不能发表意见、无法左右国事的神。

    万幸的是,魏相国也是人,总逃不过生老病死。没过几十年,他和他的党羽们一个个死去,林长卿、林长晔先后成年,有了更强大的力量,也有了亲政的理由。终于在一年前,在郑河清母子的精心筹谋和林长晔的鼎力支持下,将一众佞臣清洗殆尽,林长卿开始了亲政。

    谈及伤心之处,郑河清不住地流泪道:“那些年我好难啊,真的好难……”郑安雅不忍看到小姨如此伤心,便试图岔开话题:“阿咪吉,您方才说清源君的母亲姓杜?我的那位副使也姓杜, 她们会不会是一家的?”

    郑河清听了,赶紧宣杜襄成进宫细问。果然,林长晔的母亲杜寅原名杜伏虎,与杜襄成的母亲杜没羽是亲姐妹,两人竟然也是表姐弟!郑安雅恍然大悟,难怪第一次见到林长晔就觉得亲切,细看之下,他和杜襄成的眉眼颇有几分相似。而杜襄成与林长晔本就觉得彼此性情相投,短短几天已经在校场上切磋了好几次,又喝了两顿酒,此时更是抱头痛哭。当林长晔得知自己的姨母、外祖父等尚在人世,不禁流泪感慨道:“原来我还有这么多亲人啊。”这一句又引得郑河清想起了为她而死的杜寅,忍不住抱紧了林长晔和杜襄成,再度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