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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往事 第14章 河西郡(三)

    段知书上任后迅速处理了几桩恶霸侵占房屋田地的陈年旧案,获得了百姓们的交口称赞,河西郡逐步了恢复秩序。新任官员们在首府滑县没有住滑国的旧王宫,而是找了一处无主的院落,将其收拾出来作为郡府。房似瑜和牟清泉的活最多,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因为暂时不征兵,杜襄成只需带着手下维持秩序,日子还算清闲;段知书每天跟着陆道临各处走访,安抚民心;刑狱诉讼这一块交给了卫信忠;高无疾带着侍卫们回渤海国复命了;郑安雅成了这段时间最闲的人,每天无所事事。

    新法严苛,百姓们最初很不习惯,聚众闹事、作奸犯科的案件时有发生,最多的一日竟有七百余人同时触犯死刑,卫信忠大笔一挥将这些人全部斩首,吓得全郡百姓两股战战。不过,百姓们很快发现,新法对士大夫们同样有效,不仅仅是针对庶民的。在卫信忠斩了一名欺男霸女的滑国旧贵族,又割了一个饮酒误事的高昌军官的鼻子之后,百姓们渐渐地对新法不那么反感了,转而琢磨起如何立功进爵来。

    一日休沐,郑安雅请众人一起喝茶,卫信忠和杜襄成先到了。

    杜襄成问:“公主,高无疾他们回去了?”

    郑安雅道:“是啊,我们这里没了危险,他们就回去向清源君复命了。”

    “哎,如果他能留下就好了,那么好的身手,在我们这儿做教习多好。”杜襄成惋惜不已。

    “我留过他了。”郑安雅放下茶盏说,“其实他也有点想留在这儿的,说跟着我们好玩、有仗打。做清源君的侍卫虽然待遇好,但是太无聊。不过,他又说他的哥哥也在外做事,家里只有老母亲一人,他放心不下。”

    卫信忠道:“他是个有想法的人。上回你们注意到没有?他嘴上说兵法是贵族子弟看的,神情却不是赞同的样子。”

    “我也觉得他是个当将军的料。就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命了。”郑安雅点头道。

    卫信忠捻着胡须“啧”了一声,说:“如果他在咱们河西郡,先给杜将军做个副手,然后再立功做个将军问题不大。要是在渤海国嘛,可就难说了。”

    郑安雅不解地问:“不都说渤海王是明君,底下大臣也多是贤臣吗?只要他有能力,总会有机会吧?”

    “未必。”卫信忠道:“渤海王虽有贤名,但渤海国人大体上较为守旧。不知公主注意到没有?他们十分重礼。”

    “我看到了,渤海国的礼仪十分繁琐,亏得长卿记得住,一点差错也没有。”

    “那您觉得,他们的礼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嗯……”郑安雅皱了皱眉,说,“我也说不上来,总感觉礼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没了它不行,但太繁复了也不好。”

    “对。‘ 礼者,敬人也。’礼这个东西,主要是为了尊重他人,所以与人交往的过程中礼非常重要。但礼也是有尊卑之分的,礼的繁琐程度按照国君、大夫、士子依次递减,到了百姓那儿就只剩下‘礼不下庶人’了。所以,一个特别看重礼的国度,他们的等级观念也会非常重,而且这种观念会在世代间传递。为什么呢?因为礼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拿学习来说,同样是十几岁的男孩,如果他是国君之子,那除了读书之外,他学习的重点很可能是如何主持祭祀和处理政务;如果他是大夫之子,往往学的是如何驾驭马车;如果是士人之子,大概学的是待客之道;如果是平民出身的孩子嘛,公主您觉得他该学什么?”

    “这个……”郑安雅歪着头想了想,“先生,我还真不清楚。在我的印象中,百姓家的孩子很早就开始帮着父母干活了。他们要学什么呢?”

    卫信忠用手敲击着案几:“对啊,就是学怎么干活。农人的孩子学种地、学砍柴,工匠的孩子学手艺、商人的孩子学记账、学做买卖,就是这些。”

    “先生的意思是,高无疾是平民出身,所以没有机会成为将军吗?”

    “据我的观察,高无疾应该出身士族,只是家境贫寒,要不然平民家的孩子如何年纪轻轻就能学得一身好武艺?就算有心学也找不到好的教习师傅,兵书之类的更不会有,因为八成以上的百姓都不识字。只是士人这个出身在渤海国的朝堂上还是不够看的,他们通常只能给封君大夫们打下手、做门客。渤海人所谓的明君和昏君的差别,指的是否能从一众官员、贵族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中选出贤者担任要职,至于士人和平民,那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之内。打个比方,假如现在渤海国有战事,清源君挂帅出征,高无疾能跟他上同一辆战车做个参乘,这就算光耀门楣了。”

    “唉,这得埋没多少人才啊。”郑安雅感叹道。

    卫信忠的神情有些激动:“公主这下明白臣为何要追随您了吧?臣也是士人出身,虽自命不凡却无法在渤海国的朝堂上立足,满腔抱负无处施展,这才来到高昌国碰碰运气。”

    “哎,不对。”郑安雅道,“林长卿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啊,我记得他常去稷下学宫,与他交谈的人中有大夫子弟也有士人子弟,他好像没那么看重出身。”

    卫信忠叹道:“渤海王虽为贵君主,但毕竟他只有一个人。朝廷是由君王和朝臣共同组成的,如果群臣一致反对,那国君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成的。更何况渤海王的贤名多来自‘礼贤下士’和‘善于纳谏’这两点。一个尊重大臣、凡事都听大家意见的君王当然会有不错的名声,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很容易被人左右。如果一件事情明明是对的,但是遭到半数以上大臣的反对,他很可能就不再坚持了。当然,渤海国的许多世家大族树大根深,受掣肘的可不仅仅只有渤海王。臣依然记得,渤海王尚未亲政的时候,那位独揽大权的魏相国也想做些改革,提拔过一些士子,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其他大夫们的排挤,明面上不敢反对,就暗地里给穿小鞋,有了功劳就想办法抹杀,有了过错就群起而攻之。众口铄金啊,这些人做不出成绩又落不着好名声,慢慢地就被冷落了。”

    郑安雅又皱了皱眉:“先生您这番话还真是观点独到,我以前总以为君主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才是对的,一意孤行是不对的,照您这么说来还不一定喽?”

    卫信忠微笑道:“公主的这个观念从何而来呢?”

    “书上看的。”

    “哈哈,都是圣贤书吧?书也是人写的呀。只要是人,就难免有局限、偏见甚至谬误。臣子们的谏言无论对错都是站在自身立场上的,而他们的立场与国家的立场是否一致,这可不一定。英明的君主需要从各种嘈杂的声音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一个,这很难;选定了就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排众议坚持下去,这更难。”

    “那如果国君错了呢?”郑安雅忍不住问。

    卫信忠道:“国君当然也会犯错,而且执政时间越长的国君越不可能不犯错,只要能及时挽回,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就可以。公主也不必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别看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其实真正有想法的人没有多少,大多数人都是人云亦云。同样坚持一件事,做对了就是慧眼独具,做错了就是固执己见。如果不坚持呢?也一样,做对了就是及时回头,做错了就是朝令夕改。人嘴两张皮,由他们说去。”

    这时候,房似瑜和牟清泉到了。房似瑜刚一坐下就冲着郑安雅抱怨道:“公主,您可真是给我们找了个好差事,您看看这些天我和清泉都累成什么样了,您自己倒好,落得清闲。”

    牟清泉没有她那么熟稔,陪笑道:“这几日虽然忙,倒也安心。我不喜欢领兵打仗,倒是现在这个活我很喜欢,多谢公主给我这个机会。”

    郑安雅道:“不必客气,应该的。不过我看你守东昌城的时候,做得挺顺手啊。”

    牟清泉轻轻摇了摇头,说:“做得好,不代表喜欢做。我驻守东昌,是因为我阿咪需要我。清风还没成年,我们家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顶上了。我是族中长女,责无旁贷。”

    郑安雅问她:“户正这个工作你喜欢?”

    牟清泉笑道:“是的,我从小就喜欢干杂活,尤其是管理人口。在东昌的时候,我喜欢带人挨家挨户地走访、登记造册,每当有新生儿出生,我都会到人家家里去看一看。就算不走访,看着名册上的人越来越多,我就高兴。”

    郑安雅笑了:“那你以后可有得开心了,人族繁衍迅速,这一年下来整个河西郡估计得生出千把号人。”

    “这几年估计还不多,十年之后,一年能多生几千人。”说话的是刚刚进门的陆道临,后面跟着段知书。

    见这二位来了,众人把郑安雅左右两边的位置让了出来。郑安雅见段知书神情有些疲惫,忙问:“夫子,这几天累吗?”

    段知书笑了笑:“倒也还好,跟着陆大人把城里的大户人家走了一遍,还行,都是些明事理的人。过几天还要去雎县和襄邑看看,再选拔一些县官。”

    陆道临抿了口茶道:“我和段郡守正好遇到一件事,想说与大家听。”

    注:

    1.参乘又称“车右”,在战车上负责与敌军近身战斗,保护御者和车左的安全。

    2.牟清泉是牟太尉的侄女,与杜襄成一样,因为幼年丧母称呼姨母为“阿咪”而不是“阿咪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