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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往事 第15章 河西郡(四)

    众人正洗耳恭听,陆道临忽然止不住地咳嗽,段知书见状,说:“陆大人歇一歇,我来讲吧。”

    “有两户人家,平日里就不和。昨日,其中一个人把另一家的人打伤了,这本来是一桩小事,却正好卡在时间点上,引起了争议。”

    杜襄成道:“打人者就该受罚啊,这有什么争议?”

    段知书道:“该受罚不错,问题出在该怎么罚。按照旧法,被打者受了伤,没有致残,打人者挨一顿板子再赔钱就可以了,但如果按照新法,私自斗殴是重罪,致残就要判斩刑,不致残至少要服一年苦役,最高是可以判流放的。两家就该按新法还是旧法争论不休。”

    “这个让卫先生来断吧,”郑安雅道:“新法是他拟的。”众人表示赞同,纷纷看向卫信忠。

    卫信忠问:“自新法颁布之日起,旧法就应作废,不知此案发生时,新法有没有传达到他们所在的地方?”

    “巧就巧在这里,”陆道临道:“当时我们正好进村准备张榜,哪知道他就打人了。”

    “也就是说,他打人时,新法尚未颁布?”

    段知书道:“可以这么说,但受害者一家认为伤人者已经提前知道了新法的内容,故意这么做的。他打人,按照旧法只要挨板子,但如果受害者事后想打回去,就得按照新法重判了,他们觉得自己吃了亏。”段知书无奈地说。

    “这人也太坏了吧!”郑安雅忍不住说。

    牟清泉问:“受害者没有反抗吗?”

    陆道临答道:“受害人平日里是个胆小怕事的性格,他也听说了新法严禁私自斗殴,就不敢还手,怕被判成互殴。”

    “嗯,也就是说伤人者卡在新法颁布之前伤人,而受害者因畏惧新法不敢还手,于是被打得很严重?”卫信忠捻着胡须,思量片刻,说:“按旧法判吧。”

    “先生,”郑安雅忍不住说:“如果我们完全按照法令来,那就该按旧法判没错,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让遵守新法的人心寒呢?毕竟他守了新法,新法却没能保护他。”

    卫信忠正色道:“公主,诸位大人,恶法亦法,在新法没有颁布之前,就应该按照旧法来执行,哪怕旧法不合理也只能照做,否则后患无穷。诸位想想看,如果鼓励百姓去遵守尚未颁布的法令,在没有官府的确切消息之前,百姓从哪里去了解新法的细则呢?怕是只能道听途说了,且不说传言传着传着就容易失真,如果再有居心叵测之人借机造谣生事,百姓却当成了真的,那社会秩序可就乱了。所以,我的意见是:新法既然没有颁布,那就还不是法令,不是法令就不需要遵守,此案应该遵循旧法。当然,对于受害人一家,我们可以适当地安抚。”

    陆道临点头道:“先生说得有理,法令该有明确的界限,如果今天我们因为同情受害者而擅自模糊了边界,以后就不好办了。”

    段知书也表示赞同。

    卫信忠见郑安雅面色不善,笑道:“看来咱们公主对这个结果不大满意啊。”

    郑安雅噘了噘嘴,说:“我原以为,法令是用来惩恶扬善的,没想到这次反而保护了恶人。”

    卫信忠笑了:“公主此言差矣,法令最主要的作用是尽可能地在最大范围内维护公平和秩序,惩恶扬善也是其作用之一,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

    “请问公主,何为善,何为恶?”

    “这……”郑安雅挠了挠头,“我一下子说不上来。但是具体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是善是恶很好区分啊。”

    卫信忠笑道:“善恶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但每个人心中衡量善恶的尺度是不一样的。比如我们这次杀了费璟,在我们看来这是大仇得报,当然是好事,但在有些滑国人看来,君王被杀就是国耻,是一件极大的坏事。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经历不同,善恶的标准自然也会不同。再说了,我们这次吞并滑国,这是高昌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统治人族的地盘吧?”

    “是的。”“没错。”在座的众人纷纷回道。

    “高昌国与滑国,无论是律法、民俗还是风土人情,都差距很大。这种情况下,我们更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判断他们的事务,否则容易引发事端。”

    过了几天,牟清泉又遇到了棘手的事,段知书得知后觉得事关重大,便再次把大家召集起来。郑安雅坐上首,往下依次是:段知书、陆道临、卫信忠、房似瑜、牟清泉和杜襄成。

    这次遇到的是女子立户的问题。从前在滑国的治下,女子通常不能单独立户,只能依附于男子。未婚女子从父、出嫁女从夫,寡妇从子。但是这次由于滑国男子大量战死,许多家庭没了成年男子,甚至有的家庭只剩下女子。看到这种情况,牟清泉产生了允许女子立户的想法。

    房似瑜不解地问:“以前就没有这种情况吗?”

    陆道临道:“从前也有过立女户的情况,但这是权宜之法。如果这个女子有幼子,就允许她暂时立女户,待儿子成年,就变成正常的户籍,也就是把户主改成儿子。”

    牟清泉问:“那如果她没有儿子,或者是未婚女呢?”

    “未婚女子如果父兄皆丧,那就由族人暂时抚养,直到她出嫁为止,没有族人的幼女通常会被收入育婴堂。如果是没有儿子的已婚女,那情况就要复杂一些:有族人的就随族人,没有族人有娘家人的就回娘家,再或者直接改嫁,通常投亲靠友的寡妇们也还会再嫁的。”

    房似瑜也提出了疑问:“如果她不愿再嫁,岂不是会活不下去?”

    “呃,”陆道临想了想,“这个我并不十分清楚。”

    “那她们的财产呢?”郑安雅问。

    “像这种情况,未婚女可以获得家庭的全部财产。已婚女如果不改嫁,抚养幼子成人,那财产也由她暂时管理,之后再传给儿子。改嫁的话,财产是不允许被带走的。”

    “那会不会有族人为了获得财产,逼迫她改嫁的情况呢?”郑安雅的语气有些不善。

    “这个……我没有了解过,或许有吧。”不知不觉中,陆道临的额头已经冒汗,他偷偷用袖子擦了一把。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也对,你毕竟是男人,怎么会在意她们的死活?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改,必须要改!”郑安雅一拍桌子说道。

    段知书赶紧拉住她:“别冲动,事情没那么简单。”

    “是啊公主,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定,如果贸然修改法令,牵扯的利益太多,又会出乱子的。”见段知书出手,陆道临缓了口气,心想公主看着年幼,脾气上来了还真有些咄咄逼人。

    卫信忠道:“我到觉得这是个契机。可以借机推行女户,从而改善整个河西郡女子的地位。”

    郑安雅顿时来了兴趣:“先生有办法?”

    “我们可以变法,允许河西郡没有成年男子的家庭由女子作为户主,不论她有没有儿子,而且,这个女户可以一直保留,直到她去世。如果有幼子,在幼子成年后,户主可以改成儿子,也可以不改。立了女户之后,原先的家庭财产仍旧留在家中,不会被族人分走。”

    “那如果她改嫁呢?”陆道临问。

    “可以带走嫁妆,以及家庭中她的贡献部分。”

    “如何认定?”

    “家庭财产,除去她的嫁妆和成婚时夫家支持的部分,剩下的那部分算夫妇二人共有。这一部分钱有一半算是她的,另一半是丈夫的,如果改嫁时孩子留在旧家族中,那需留下孩子生活的费用,如果她带着孩子改嫁,那属于她的一半可以全部带走。”

    “听起来似乎可行。”段知书道。

    “唉,这样一来女子的利益的确获得了保障,但在夫家的族人看来,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啊,恐怕行不通,行不通!”陆道临直摇头。

    卫信忠笑眯眯地问郑安雅:“公主怎么看?”

    郑安雅觉得头大,她之前也处理过政务,但从未接触过这么具体的事情,更没想到事情竟然可以那么复杂,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于是问卫信忠:“我觉得先生刚才说的可行,只是陆大人的担心也有道理,不是说我们现在要求稳定吗?如果反对的声音太大,怎么办?”

    卫信忠笑着问众人:“诸位,大家这些天都在外面走访,可曾注意到那些种地的、挑柴火的、做买卖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杜襄成道:“好像大多数女人,年老的年轻的都有。”

    牟清泉道:“还有小孩子。”

    郑安雅补充道:“男人也有,数量不多,而且大多缺胳膊少腿的。”

    卫信忠笑道:“这就是了,现在河西郡的情况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唯有健妇把锄犁’。费璟这次出动了上万兵力,把整个河西郡的成年男子都拉上了战场,最后呢?只剩下不到两千的老弱病残回来了。往后十年,河西郡无论是农、工还是商都得靠女人。”

    段知书问道:“清泉,现在河西郡内约有多少户是没有成年男子的?”

    牟清泉道:“按照这几天的比例来看,约占四成,其中有成年男子的那六成当中还有不少只有老年或者残疾男子。”

    “这么多?”郑安雅激动地说,“那这么说来,现在正是推广女户的大好时机?”

    “正是,”卫信忠回道,“而且河西郡推广女户比起别处还有一个优势:滑国要求成年儿子必须单独立户,不能与父母同住,所以婆媳矛盾较少。”

    “婆媳?那是什么玩意儿?”郑安雅不解地问。

    陆道临看到在座的女人都一脸疑惑,忍不住笑了:“婆媳关系就是婆婆和媳妇的关系,也就是男子的母亲和妻子之间的关系。”

    “她们能有什么关系啊?”“就是说,又不是一家人。”

    “嗳,话可不能这么说。”陆道临摆手道:“高昌人以女子为尊,所以家族也是母女相传,对不对?”

    “是啊。”众女子道。

    “那在你们家族里,她的父亲和她丈夫的关系好不好呢?”

    “这,一般吧。”

    “不好不坏。”

    “有时候会闹矛盾。”

    “很多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不和父亲住在一起。”

    “对对,她们是走婚的。”

    “走婚?”这回轮到陆道临懵了:“那是什么?”

    段知书解释道:“那是神族民间的主流婚俗。女子到了适婚年龄,会找一位‘阿注’,也就是心仪的男子与之交往,平时两人都各自住自己家,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所以,大多数神族的家庭成员中是没有父亲和丈夫的,只有祖母、母亲、姨母、舅舅、姐妹兄弟还有他们的孩子们。”

    “那,”陆道临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们呢?我记得你们都是贵族出身。”

    段知书道:“王族和四大家族的女子合称‘五姓女’。与百姓不同,五姓女大多有正式的婚嫁,当然,是男方入女方家。比如,我的丈夫姓崔,在高昌是个小姓;我妹妹的丈夫姓房,是王后的弟弟、公主的叔叔,也是似瑜的舅舅,他们是和我们住一起的。所以也会存在你说的父亲与丈夫、或者姐妹俩的丈夫们产生矛盾的情况。”

    听到老师谈起小叔叔,郑安雅沉默了。她满腹心事地扒拉着面前的茶碗和点心,任由其他人做出决策。

    次日,河西郡再度颁布新法,允许没有成年男子的家庭由成年女子担任户主。此法一出,群情哗然,寡妇和孤女们拍手叫好,也有不少男人骂新政“牝鸡司晨、国无宁日”的,但说到底,新法影响的是死了男人的家庭,既然他们还活着,就没有资格站在死者的立场上说事,被杜襄成她们一顿驳斥,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