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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往事 第34章 绒鼠与香茅(二)

    永昌五十六年春,高昌国修国书一封给孤竹国希望两国修好,并在边境开设一个集市以方便两国贸易。此时的孤竹王已经是墨午的儿子墨宁。他收到国书后很是诧异,询问群臣该如何答复。朝臣们很快分成两派:一派赞成修好,毕竟高昌国需要孤竹国的货品,而孤竹国则很少需要从高昌国买回什么东西,倘若开了集市,孤竹国能从中获得更多的钱财。另一派则持反对态度,他们的理由是高昌国与孤竹国向来不和,且高昌王是出了名的狡诈多计,孤竹国国力较弱,全靠城防体系才使高昌国不敢妄动,友好通商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为妙。对于反对派的理由,赞成派不敢苟同,他们认为两国间从未有过大的战事,只是偶尔有点小摩擦,高昌国总体来说还是友好的。“舌头和牙齿偶尔还磕着呢”,这是他们的理由。反对派则搬出公子完被杀和南越国被灭两件事力证高昌王不可信、高昌国不可交。墨宁斟酌良久,终于采纳了一位老臣的意见开了集市。老臣的话十分中听:“诸位大人把问题想复杂了,如今的高昌王已今非昔比。自从她任命了商贾出身的虢仲靓为相之后就变得骄逸淫奢,时常听闻她喜欢收集珍禽异兽,两位大将军也很喜欢我们的小玩意儿,就连替她们采买物品的商贾都赚了不少。因此臣推测,她们想开集市应该是出于个人喜好,并非有什么阴谋,这种钱不赚白不赚。”

    互贸集市在当年秋天正式启动,它的确没有让墨宁失望,每日的交易额少说也有数万贯钱。如果继续下去,不但让孤竹国的商人们赚得盆满钵满,国库也能多出一大笔额外的税收。墨宁很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为了表示两国修好,他很大方地派出使者给高昌王送了一批礼物,有代表着孤竹国最高工艺的鼎、豆、鬲、甗等吉金器,有镶嵌着宝石珠玉的金银饰品,还有各地的风土物产。在这些礼物中,有一件土产尤其特别,是一只活的绒鼠。它虽名为“鼠”,却与普通鼠大不相同,模样像兔子但体格比兔子小些,生得白乎乎圆滚滚的,明明已经是成年鼠,却长了一身绒毛。绒毛柔软如丝、致密如绵,一点也不扎手。尤其是当它吃食的时候,不像兔子和老鼠那样趴在地上啃,而是坐起来,用一只前爪抓握着食物往嘴里送,就像一个软乎乎的绒球,实在可爱。更难得的是,它五官端正、性情温顺、虽是野物却与人亲近、身上没有异味,简直就是天生的宠物。郑安雅见了爱不释手。

    送走了孤竹国使者,郑安雅把绒鼠养在寝宫里每日把玩。段知书担心她玩物丧志,约了杜襄成和房似瑾一起劝诫。正好虢仲靓和房如樨也来了,两拨人前后脚进了宫。

    “王上,您喜欢绒鼠我们不反对,可它毕竟是畜生,不该养在寝宫里。您这都多久了,每天抱在手上,吃饭都不撒手。”段知书抱怨道。

    “夫子你看,它好可爱呀!”郑安雅一边答话,一边仍旧抱着绒鼠不放,看到她这副样子,段知书直摇头。

    “那就抱着谈吧,我们要说的事情跟这小东西有关。”房如樨道。

    “嗯?跟它有关?”郑安雅来了兴致。

    虢仲靓犹豫了一下,说:“王上,您还记得我们要如何对付孤竹国吗?”

    “记得啊,你不是说要高价收购孤竹国的青紫蓝和钟离国的香茅草吗?反正现在钱也攒够了,你去做就是了,不用问我。”郑安雅说。

    “呃,王上,您还记得臣说过,青紫蓝是一种动物的皮吗?……”虢仲靓话说到一半停住了,示意房如樨继续说。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啊。要是没什么大事,我可还有话跟王上讲。”段知书不耐烦地说道。

    郑安雅瞅了瞅虢仲靓,又瞟了一眼房如樨,见他们都盯着自己怀里的绒鼠,心下明白了几分,问道:“你们……你们说的青紫蓝不会就是它的皮吧?”

    虢仲靓叹了口气,说:“正是,青紫蓝是裘皮商人对它的称呼。它们大多为灰色,孤竹王送给您的这只白色的在青紫蓝群体中极为罕见。”

    “啊?那你上回说有人拿它做衣服,岂不是要把它杀了才行?它个子那么小,得杀多少只才能凑齐一件啊?”

    “是的。一件青紫蓝裘衣需要二百至四百只绒鼠才能做成,整个孤竹国一年也就出千把张皮子,只够做两三件袍子,其他都是帽子、围脖之类的配饰。一张青紫蓝皮目前售价约一两银子,加上损耗、加工费和利润,一件袍子光是成本就要三十至六十金。”房如樨道。

    郑安雅看着怀中的绒鼠,小家伙也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无辜地望着她。她忽然心有不忍,说:“能不能换一样?”

    虢仲靓又叹了口气,说:“王上,臣把孤竹国所有的特产都想过一遍了。数量太多的不行,我们没那么多钱;繁殖太快或者能大量饲养的也不行,反而让孤竹国把钱赚了去。只有绒鼠这个数量少、繁殖慢、没多少人养的才适合。”

    “我好舍不得呀,它这么可爱,我不想看到它那么多同伴被杀。”郑安雅抱起绒鼠,用脸贴了贴它的后背。

    “给我看看,什么玩意儿你这么稀罕?”眼看段知书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房似瑾一把将它夺了过去。郑安雅大叫一声:“小心点,它很脆弱的!”

    “不是吧,你居然为了一个畜生吼我!”房似瑾伸手揉了两下,惊讶道:“哎你别说,毛还真顺滑嘿,像缎子似的。”

    “给我抱抱,”杜襄成小心地将它抱起,抚摸了两下,又闻了闻,说:“一点不臭,毛又软乎,还不咬人,确实好玩啊。借我养几天。”

    “你可别给我养死了!”郑安雅道,“可惜啊,只有一只,要是有一对就好了。”

    “你们俩打住啊!”房如樨大声喝住那两个忘乎所以的女人,又低声对郑安雅说:“王上别闹了,段相要发火了。”

    “看看你自己!这几天的衣服上、桌案上、鞋履上、甚至批复的奏折上,都是它的毛!成何体统!”段知书怒斥道:“说好的要灭孤竹国,为了一个畜生又舍不得了,国家大计岂能朝令夕改?再这样下去,你会比传说中‘千金一笑’的昏君还要昏!”

    “毛就毛呗,我又没说不灭孤竹国。您拿它出气做什么?”郑安雅嘴里嘟囔着。

    眼看气氛越来越紧张,虢仲靓从杜襄成手中抱走绒鼠放回窝里,打着圆场说:“王上,臣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您既然舍不得买绒鼠皮,我们就买活的绒鼠吧。虽说在捕捉和贩运野生绒鼠的过程中免不了一些个体死亡,但比杀了剥皮好得多。”

    “这样行吗?”杜襄成问,“活体饲养的成本可比储存毛皮高多了。我们不会被这些小家伙给吃穷了吧?”

    “不会不会,”郑安雅兴奋地说,“它主要吃干草,偶尔吃点带皮的粮食,吃的量也不多,一天一小把就够,好养得很。”

    “不过,我听说绒鼠很怕热,人工饲养之下三伏天最是难熬。如果我们大量饲养,夏天怎么办?”虢仲靓还有疑虑。

    “嗯……这倒是个问题。”郑安雅思虑片刻,有了主意,“我可以把它们运到科尔漠,交给察吉里。草原上比这里凉快多了,草料也充足。”

    “这个方案听上去可行。”房如樨道,“我们还可以出更高的价格收购白色绒鼠,对外宣传是为了给您的这一只配对。这样会促使更多的孤竹人上山。”

    “完美!”郑安雅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到段知书面前,说:“夫子你看,我玩绒鼠不影响对孤竹国动手,您不生气了好不好?”

    段知书别过脸去不想看她。郑安雅依偎在她的肩头,嬉皮笑脸地说:“夫子,您不反对我就当您答应咯?”

    段知书一把将她甩开,说:“离我远一点,沾得我一身毛,你明知道我最讨厌毛了!”

    郑安雅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寒冬将至,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裘皮商人们迎来了生意最红火的季节。他们很快发现,今年的行情有了变化:青紫蓝的皮收不到了。问供货商,说是有人出高价把几乎所有的活体青紫蓝都收走了,价格还比原来贵了一倍,一两银子一只。按照这个价格,处理好的青紫蓝毛皮得一两半至二两一张了。

    “他们要活的干嘛?自己杀啊?”裘皮商们问。

    “嗳,老伙计,你们的消息不灵通啊。”供货商故作神秘地说,“咱们王上几个月前不是派使者给高昌王带去了很多礼物吗?礼单上有一只绒鼠,也就是活的青紫蓝。听说高昌王最喜欢养珍禽异兽,一见就喜欢得不行,恨不得上朝的时候都抱着。这不,上行下效,高昌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养青紫蓝,有些人一养就是十几二十只。可这玩意儿不是只有咱们国家才有的嘛,他们就差人来买。你们也知道这东西不好养,咱们全国上下一共也就不到十户养殖户,今年生的小鼠全被他们买光了。有些人出手那叫一个阔绰,连养殖户家里的种鼠都买走了。这不,又盯上了山里的猎户,与其等种鼠下崽,不如到山里逮现成的。”

    “那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就是,货都没有,我们卖什么?”

    一位头戴紫貂帽的商人说:“老哥,你行行好,帮我想想法子。你知道我向来只做高档货,永安君等着要一身青紫蓝的袍子呢,定金早就给我了。我要是到了点交不上货,得罪了他,以后在滕州就别混了!”

    另一位裹着猞猁皮的说:“还是先紧着我吧。我这儿有钟离国采买的单子,说是钟离王要给渤海王送礼,耽误不得!”

    “还有我的,扶余王要做一件外袍,凑了两年了,再有十几张就齐了!”“还有我的,是将作监要的。咱们王上的帽子坏了,只要四张皮,先给我吧,短了谁也不能短了自家王上的不是?”

    “好了好了,各位老板,不是我存心为难大家,有钱我干嘛不赚不是?”供货商一头汗。

    “我说老哥,你不会是想囤货居奇吧?我们两家都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了,你做人不能不地道啊!”戴貂毛帽子的富商又说。

    供货商急了,连忙争辩:“兄弟,我是真的收不到货,不信你可以去我库房里看!我告诉你,真正不地道的是那些收活物的,他们有的人直接住进了猎户家里,抓到一只就收一只,简直断了我的根。你要是还不信,就自己到猎户家里去问,有就直接收走,我大不了今年这档生意不做了。唉,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一个月后,集市上依然没有青紫蓝。裘皮商们绷不住了,纷纷派遣家丁伙计进了深山,住到猎户家里。时值隆冬,正是绒鼠皮毛最为厚实、质量也最高的时候,可是能捕到的绒鼠却越来越少了。如此大的动静引发了孤竹国朝野上下的关注。墨宁听说了这件事情后,得意地对丞相说:“你看,我给高昌王的礼没有白送吧?我只送了她一只,她就跟上瘾了似的。说到底这些绒鼠不过是禽兽而已,于国无益,即使都被他们买走也无所谓。”丞相原本稍有疑虑,见他这么说,也不愿搅了他的兴致,只好不说话了。

    到了第二年正月十五过后,绒鼠的热度还没退去,钟离国的香茅又遭到疯抢。听采买的商贾们说,高昌国不知怎么地忽然流行起了香茅草,有直接点燃用来除臭的,也有将它们提炼成香料的,还有用来给绒鼠垫窝的,用途不一而足。而香茅的价格也和当初的绒鼠一样扶摇直上。原本一捆只卖一百钱的,如今出二百钱也未必买得到了。商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私下议论这高昌国的喜好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怪异得很。但议论归议论,哪有放着钱不赚的道理?于是钟离国的商人们纷纷前往田间地头收集香茅草。很快问题来了,香茅是春天发芽、夏秋之交才能收获的,去年收的早就卖完了,今年的又还没种下,哪里来的货?客人们可不管,一个个跟着了魔似的下定金。商人们见有利可图,便发动种植户们尽量多种香茅。种植户们原本还犹豫,但是当一捆香茅的价格涨到八百钱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种香茅的队伍中。好在香茅草极易繁殖,可以用种子播种,也可以扦插繁殖。一时间,整个钟离国弥漫着一股香茅热。就连农户们见面打招呼,也从原来的“吃了没?”变成了“种了没?”到了二月底三月初,县令们和郡守们也先后得到了消息。有的官员见种香茅收益高,可收的税也高,便大肆鼓励农户改种香茅。有的官员担心种太多香茅粮食会不足,但又架不住汹涌的民意,只能限制农户必须种满规定额度的粮食,多余的地才能种香茅。

    唯一没被这股妖风影响的是渤海国。这一天,林长卿端坐在尚书房里,看着一份份各地呈上的邸报愁眉紧锁。他想了许久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自言自语道:“高昌国莫不是疯了?去年冬天是绒鼠,今年开春又是香茅,他们一下子买那么多做什么?不是明摆着被奸商哄抬价格吗?”

    “哥,你看看这个。”林长晔取出一份密报,用手掸了两下,递给林长卿,说:“高昌国疯没疯我不知道,孤竹国是铁定疯了。往年一两银子一张的青紫蓝皮,最近活体的价格就涨到了十两一只,十两银子啊,什么概念?一个猎户只要逮住一只青紫蓝,接下来的一年就不用干活了。”

    林长卿一目十行地看完密报,说:“这消息准确吗?孤竹国的农户们都不种地了,全都上山去抓绒鼠?眼看着都三月下旬了,稻子再不种下,怕是要误了农时。”

    “呵呵,”林长晔冷笑道,“已经误了。地都没翻呢,长满了杂草,还种什么呀?哥你想过没?或许这就是高昌国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故意炒高绒鼠的价格,吸引孤竹国农户去山上捉绒鼠,从而让孤竹国粮食大幅减产?”

    林长晔道:“我不敢百分百确定,不过也大差不差了,孤竹国今年秋冬肯定会缺粮。孤竹王那傻小子还乐呵呵地数钱呢,到时候有他哭的!”

    “缺粮会饿死人的。”林长卿蹙眉道。

    林长晔道:“哥,你别操心这事儿了,人各有命。”

    “他们这么做,对我们的农户有影响吗?”林长卿问。

    “应该没有,绒鼠只产于孤竹国的高山草甸上,香茅也只有钟离国才是上品,我们那些零零星星的香茅人家根本不要。”林长晔答道。

    林长卿还想发问,门外有人来报,说是钟离国的邸报到了。林长晔一手接过,才粗粗看了一半就笑着说:“得,又疯了一个。香茅价格超过一千钱一捆了,商人给农户的定金比一年的粮食收成还多,所以钟离国现在有一半的田地都种上了香茅。”

    林长卿起身接过邸报,扫了几眼,说:“钟离国以往都是六成粮食供自己国民,四成卖给孤竹国。照这么下去,今年钟离国的粮食都不够自己吃了?”

    林长晔道:“他们的国库里存粮不少,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够自己吃的,不过嘛……”

    “不过什么?”

    “管理国库的是钟离王的叔叔、长信君钟离偃。此人素来贪婪,每到春季青黄不接粮价最高的时候,他就将粮食偷偷拉出去卖,到了秋收粮价低的时候再买回来。这中间的差价就进了他自己的口袋。高昌国既然敢对钟离国下手,钟离国的国库里还剩多少存粮还真不好说。”

    绒鼠:原型是龙猫。野生龙猫是濒危物种,书中涉及龙猫的内容是剧情需要,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