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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往事 第6章 长乐太子(三)

    几番周折之后,郑安雅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柏崇峦。柏崇峦弟弟柏景行只相差两岁,容貌有六七分相似,一样的面如冠玉、一样的眉清目朗,身形更是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同的是,柏崇峦看上去比柏景行更稳重些。

    郑安雅笑着对房如樨说:“叔叔,这回可别再搞错了。上次卫御寇办事不力,已被朕削了爵降为公士,这回您要是再弄错,朕可保不住您。”

    房如樨笑道:“陛下放心,臣与他一起从临淄回来的,即便臣会认错人,东帝陛下和清源君绝对不会错。”

    郑安雅笑道:“那便好。柏卿一路辛苦,朕已差人为你安排了住所,这就带你去看看如何?”

    柏崇峦道:“多谢陛下,外臣岂敢劳陛下大驾,自己去就可以了。”

    郑安雅却不听他的,起身来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走吧,你第一次来……”

    她的后半句“朕带你四处看看”还未出口,却见柏崇峦如被火烫到了一般甩开了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柏崇峦正色道:“陛下,外臣家中已有妻室,还望陛下自重!”

    “你说什么?”郑安雅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自己有心礼贤下士,却被他曲解成这样,自打出生以后,还没人敢对她这么说话。什么叫“家中已有妻室”,还叫她自重,这是人说的话吗?

    见她怒目而视,房如樨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将两人隔开道:“误会,陛下,都是误会!”又恐她再说出什么来把柏崇峦气走了,赶紧制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到一边,小声劝道:“陛下,您消消气,这个柏崇峦比柏景行还要执拗,他对您的印象基本上是其他国家转述的。您也知道他们经常败坏您的名声吧?”

    郑安雅轻哼一声:“什么玩意儿嘛!”

    房如樨低声道:“您还想不想变法了?此人的才干是东帝陛下相当认可的,您就受点委屈,行不行?”

    良久,郑安雅终于平静下来。她没好生气地对柏崇峦说:“你刚来,地方不熟悉,朕带你四处看看,跟上!”

    一行人坐车出了行宫偏门,来到城内的一座山上。颍州城经过多年扩建已颇有国都气质。城内大多是平地,只有三座小山,分别是飞来山、卧龙山和岑山。三山之中,卧龙山最高,登上山顶可以俯瞰全城,又因毗邻行宫,山上有驻军把守,闲杂人等上不去。飞来山其次,幽深僻静,柏景行高歌之处便是那里。岑山最矮,是百姓们登山的好去处。三人来到卧龙山下,弃车换了滑竿,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山顶上有座“望白亭”,因在此亭中可以望见城外的白水河而得名。

    郑安雅指着远处一座占地极大的大宅院,道:“那是右相段知书的府邸。段相是朕的夫子,也是我国的开府丞相。自虢仲靓辞去左相之位后,国中政务大多由段相一人决断,需要朕决策的事不到两成。你若是需要,将来也可以开府……”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开府丞相无需每日面君,若无大事每五日进宫一次即可,省得你看到朕浑身不自在!”

    柏崇峦愕然,他当然听得出来郑安雅说这番话是带着强烈情绪的,但他没想到她即使在盛怒之下仍然对自己保留了一份尊重,这与他三十年来听到的“高昌王暴虐淫乱”的印象完全不同。

    “愣着干什么?走吧,前面还有。”郑安雅见柏崇峦走神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三人下山后继续坐车,没多久就到了一幢高大的建筑面前。郑安雅下了车,对着第二辆车上的柏崇峦道:“这里是昭勋阁。”

    房如樨跟着柏崇峦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笑道:“陛下,让臣来讲解吧。”他对柏崇峦说:“昭勋阁是用于供奉已故功臣牌位的地方,于永昌二十六年建成,分为正殿和偏殿。其中正殿供奉的是封君、获得少上造及以上爵位者,还有二品及以上官员。没有达到这些级别但仍对朝廷有大功的,则被安置在偏殿。”

    正殿中已经摆放了许多牌位,分列左右两排。左排第一位便是文成君卫信忠,第二位是通武君高无疾,往下依次是卫尉卿卫廷帛,西海都护卫廷钰,原祝融国太子、山阳君姜继序,少府监令祝惜颜,可汗不尔忽惕,再往下的六块牌位都被红布盖住了,不知道写的什么。再看右边,只有六块牌位,也都被红布所覆,与左排数量相差甚远。

    见他似有疑问,房如樨忙道:“这些盖住的是为当前还在世的功臣预留的位置。左边是人族,右边是神族。人族功臣牌位上的布只有死后才能揭开,而神族官员只要致仕便可,即使若干年后再度入朝为官也不受影响。”

    “没办法,神族不会死,如果只有死后才能揭盖,那像叔叔这样的功臣怕是到了天荒地老都不能揭盖了。”郑安雅道。

    这本是郑安雅为了活跃气氛的一句玩笑话,柏崇峦听了,脸色没有丝毫缓和,只是淡淡地说:“敢问陛下,何为功臣?”

    郑安雅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为功臣。”

    柏崇峦冷笑道:“安邦?定国?你们倒是安了,却弄得别人国破家亡!”

    郑安雅道:“奇了怪了,你从刚进门那会儿就冷着一张脸。朕虽然征战无数,但没得罪过你和长乐国吧?”

    听到这话,柏崇峦脸上怒意盛显。他强压怒火道:“外臣的母亲原为王族之后,生活无忧无虑。您杀了她的亲人灭了她的国,迫使她和族人一起颠沛流离,还说没有得罪?也对,陛下身份高贵,当然不会记得这等小事!”

    郑安雅一惊,道:“你母亲是……”话音未落,就被房如樨拉住了袖子。后者在她耳边轻声说:“长乐王后陈栖凰,是须弥国最后一任国君陈不疑的孙女。”

    话说当年须弥国内乱之后,西部并入高昌国,南部并入孤竹国,枫糖五县也脱离了须弥国的管制,只剩下丹丘以北的六座城拥立公孙不疑为王。公孙不疑是须弥武王陈功赫的堂弟,患有眼疾,时常发作,严重时目不能视。他本打算一辈子做个逍遥封君,却不曾想内乱之后陈功赫的子孙尽数被杀,他竟然成了王室内血缘关系最近的人,被众人架上去不得不做了王。他年纪一大把,执政能力极差,既无心,又无力,还夹在高昌和孤竹两大强国之间,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底下的官员们见状,大多暗自寻找出路。陈不疑深知如此不是长久之计,又久闻长乐王处事公正、爱护百姓,是位难得的君子,索性把心一横,带着六座城投奔了长乐王。

    长乐国本来也只有六座城,国土一下子扩大了一倍,这让长乐王喜不自胜。他封陈不疑为靖节君,保留其中两座城给他做封地,还打算与陈不疑结为儿女亲家。只是当时的长乐国太子已有妻室,儿子都十岁了,陈不疑也没有适龄的女儿,倒是有一个八九岁的孙女。于是众人一合计,干脆给这两个孩子订了娃娃亲。两个孩子自此便互有来往,长大后出落得郎才女貌。二人互相倾慕,婚后相处和美,一时间传为佳话。这二人便是如今的长乐王柏康之和王后陈栖凰。陈栖凰既是须弥国王族之后,对高昌国自然恨之入骨,每每提及郑安雅都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除了王后之外,柏康之的其他两大消息来源也都对郑安雅没有好感:祖父虽然在丹丘会议上秉持中立态度,但他私下里总觉得是她是“勾引坏了”圣君渤海王的祸水,不可与之深交;朝臣们的谈论则大多来自其他国家的道听途说,在淳于、钟离、南越等国长年累月的抹黑下,她的名声能好才怪。

    郑安雅心道不妙,自己本想向他展示一下历代功臣的事迹,让他对高昌国产生一点好感,岂料弄巧成拙?

    房如樨道:“对于长乐王后的遭遇,我们深表遗憾。太子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不过您是不是弄错了对象?”

    “弄错?”柏崇峦不以为然。

    房如樨道:“您知道须弥国是怎么亡的吗?先有公子离、公子瑶和公子完为了王位互相厮杀,使得须弥国大伤元气,引发邻国觊觎。后来几位公子互派杀手,来了个同归于尽,导致须弥王室绝嗣,这能怪谁?”

    柏崇峦道:“公子离和公子瑶因内讧同归于尽不假,但公子完却是陛下所杀,这可是陛下当年亲口承认的。”

    郑安雅按住房如樨的手,对柏崇峦说:“不错,陈完是我杀的,那是因为他自恃回到本国有军队在手,对我意图不轨,我不得已才将他杀死的。这件事当年在丹丘城外的十里亭已经论证清楚,你的祖父是主理人,是他亲口说的:‘两边均无实证,疑罪从无’。”

    柏崇峦沉默了。长乐王室极重孝道,祖父作出的决断,子孙不要说推翻了,稍有置喙都会被视为不孝。

    见他不反驳,郑安雅继续道:“即便公子完没有死,你真以为他还守得住须弥国?须弥共王陈孝仁驾崩时的须弥国有四十余城,军力强盛,如果他的几个儿子兄友弟恭,君臣一心,哪个国家敢贸然入侵他们?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好好相处,为了争夺王位,置社稷和百姓于不顾,才会把好好的一个国家弄成那副样子。不到两年的时间,孤竹国吞并了丰国和南部十城,南越国吞并了瑕国,以魁县为首的五城也宣布独立。即便我不占须弥国的一座城池,早晚也会有其他人占领。柏崇峦,你听好了:导致须弥国灭亡的是须弥国的公子们,不是我!”

    柏崇峦默然,其实他私底下多次分析过须弥国亡国的原因与君臣的过失,知道外敌不是须弥灭国的主因。但一提到须弥国,他就忍不住想起母亲含泪的双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房如樨领着他继续参观。忽然,他指着其中一人问道:“陛下,那她呢?用间者,也算安邦定国?”

    郑安雅顺着他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卫廷帛的牌位。

    见郑安雅又不高兴了,房如樨连忙插话道:“用间听起来上不得台面,但很多时候能比正面对战的效果更好,敌我双方的伤亡也最小。”

    柏崇峦听了冷笑一声:“战场上打不过就耍阴谋诡计把敌国主将害死,伤亡确实小了。”

    郑安雅知道他指的是蔡虔被冤杀一事,正欲反驳,却见房如樨偷偷冲她使眼色,只好按耐下来。

    房如樨道:“柏相是在为蔡虔将军痛惜吗?在下以为大可不必。您可能不知道他都做过些什么:他曾为南越国打下十五座城,其中屠城两次,血流成河。还有南越殇王赵子羽,虽然没有屠城的机会,但他曾对天发誓,打下颍州城之后,众将士三日之内不封刀。“不封刀”的意思您懂吧,不是杀鸡宰羊,是杀人。没错,就是您脚下的这座颍州城。如今南越国早已灭亡,在下不妨对您和盘托出:我们确实曾经煽动南越国丞相牙自、射阳君也就是后来的最后一任国君赵叔缠废掉蔡虔、鸩杀赵子羽。站在这二人的角度看,我们的行为的确阴险狡诈、不堪入目。但您不妨问问颍州城内的百姓,他们对此事又是什么看法。颍州之战距今不到四十年,还是有很多当事人在世的。”

    郑安雅道:“今日请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向你炫耀我们曾经的功业,只是想告诉你:高昌国能有今日,全赖众臣鼎力相助。他们当中有名门之后、有落魄学子、有官家仆役、也有百工商贾。朕知道这些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多有为君主都是不拘一格使用人才。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在同样的人口基础上,朕可用的人才比他国要多出一倍。”

    “多出一倍?何解?”柏崇峦问。

    郑安雅见他有了兴趣,不禁笑道:“一个拥有千万人口的国家,除去老人和孩子,成年人大约五分之三,也就是六百万人。其中男人占一半,那就是三百万人。假设百里挑一者为可用之才,万里挑一者为人杰,那这个国家约有三万人才,三百人杰。这个是天下共识吧?”

    “不错,只是如何能让三百人杰变成六百呢?”柏崇峦问。

    “女人啊。如果把女人也算进来,不就有六百了?”郑安雅笑道。

    “可是女人大多不能识文断字,如何治国?”柏崇峦话刚出口,立刻后悔了:高昌国的女人可不一样。

    郑安雅笑着看了看他,又指着祝惜颜的牌位道:“卫廷帛用间无人能及,祝惜颜的炼油术更是独步天下。打败祝融国之后,我们占了高奴油田,但祝融国把祝氏男丁全部接走,想让我们空有油田炼不出轻油,是祝惜颜一个人复制出了一整套炼油设备,甚至还开发了许多祝氏不曾知晓的功用。”

    柏崇峦感叹道:“此女巾帼不让须眉,可敬可佩!”

    郑安雅不屑地说:“错了,不是不输男子,分明是她一个人胜过祝氏所有的男人。”

    柏崇峦道:“陛下,臣有疑,不知当不当问。”

    郑安雅道:“讲。”

    不等柏崇峦开口,房如樨却笑道:“让我来猜猜柏相的问题是什么。你是不是想问,祝融国为什么不把祝惜颜一起接走,对吧?”

    “是……”柏崇峦有些不好意思,这话要是让一般人听到了,准会认为他不怀好意,巴不得高昌国炼不出轻油。

    郑安雅笑道:“那还多亏了她的父母和祝家的男人们。”见柏崇峦满脸疑惑,她继续笑着说:“你可想到她的炼油术是偷学的?祝氏先辈为了保障祝家在祝融国的地位,定下族规:炼油术为家族绝学,只传男不传女,宁愿失传绝不外传,就怕女儿出嫁了把秘术带走。哪知道偏偏出了一个死不服输的祝惜颜,她不但偷偷学了秘术,还坚决不服从父母的安排嫁人,离家出走在少府做了一名工匠。也正是因为这个,祝融国半夜接人的时候才将她落下了。”

    房如樨道:“如果她是个温顺、听话的女孩,应该听从父母的安排,学习家务和女工、至多学些诗书礼仪装点门面,或许能嫁给一个官宦子弟。不过按照祝氏的出身,她若是能嫁一个县令之子,就足以让族人羡慕了。若是运气再好一点,夫君日后继续担任县令,甚至遇到百年难有的机会做个郡守,那可就光宗耀祖了。”

    “哈哈哈。”郑安雅忍不住笑出了声:“叔叔你这张嘴啊,前面还正常,后半截冷不丁的就损一下。”

    见柏崇峦不解,房如樨便将祝惜颜姑姑、姑父的生平和盘托出。柏崇峦嘴上不说,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对高昌国的官僚体系已经不那么排斥了。他在卫信忠的牌位前驻足良久,道:“臣自幼听闻高昌国能有今日,文成君变法当居首功,他定下的法律亦被高昌国上下视为立国之本。敢问陛下,您是要臣变了文成君之法吗?”

    郑安雅道:“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如果法律已经不合时宜,变一变也无妨。”

    柏崇峦问:“那您是希望在原有的基础上稍加改动,还是推倒重来?”

    郑安雅想了想,说:“文成君之法早已深入人心,全盘否决怕是不妥。”

    柏崇峦又问:“陛下给臣多长时间?”

    郑安雅道:“ 没有时限。”

    柏崇峦冷笑道:“没有时限?陛下不怕臣尸位素餐吗?”

    郑安雅笑道:“朕不知用多长时间合适,也不知从何处入手,一切都由你决定。”

    “陛下此话当真?”柏崇峦很是惊讶。

    郑安雅道:“当然,君无戏言。”

    柏崇峦思虑良久,说:“那臣需要多花点时间,对当前的法律做一番深入的了解。”

    郑安雅道:“当然可以,廷尉府会配合你的。”

    “陛下,臣打算先不去廷尉府。臣想去民间,找一个普通的郡县走走看看,问问当地百姓对当前的法律有什么看法。可以吗?”柏崇峦问。

    “嗯?”郑安雅下意识地看了房如樨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便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柏崇峦让郑安雅自重一事很快传到了渤海国。林长晔听到后笑岔气。林长卿不解,问他:“安雅这是干什么?”

    林长晔捂着肚子说:“我猜啊,咱们西帝陛下八成是想效仿古时候的明君礼贤下士,但是学了个半吊子!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