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劫 第10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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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银月初挂，初秋的晚间偶有凉风。
弈方柯的身形还算清晰，只见他垂下一条腿，另一条腿弓起，没型没款地坐在山腰上，携着冷意的西风吹起他披肩的头发，他却恍如无感，细长的眼睛闭成一线，吹着他那支玉箫，让这总显得随意浮夸的人晕上些许洒脱意味。
陆凌柯瞧得愣了半晌，心中十分挑剔地腹诽道：弈方柯此人真不愧是败家子，败家也能败出远胜常人的气质。
她唇角挂着浅淡的一点微笑，终究没开口打断，虽不知是什么曲，听着倒是舒服的，而且这人吹箫的模样比废物的模样要顺眼得多。
毕竟败家乃是弈方柯所长。
一曲终了，弈方柯就恢复了那副欠摔打的样子，瞧见陆凌柯站在洞口听得专注，似是终于给她显示自己有着不废物的长处了，咧嘴一笑，站起来一拱手，得意洋洋地说：“在下献丑了，这首送给姑娘的安神曲如何？”
陆凌柯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料到这箫竟是特意吹给她听的。
许是这曲子当真有安神宁心的功效，她只觉几年下来从未有过这般舒心畅意的时刻，脾气转眼也好了不少，没有了那些层出不穷的数落他的言语。
陆凌柯纵身一跃，顷刻间便落到了弈方柯旁边，笑得稍微活泼些：“甚好，多谢费心。”
终于得见陆凌柯绝世轻功的弈方柯，又默默地将她原始野人的形象转变成了神功女侠。哄了姑娘开心，弈方柯自然也开心，殷勤就紧接着跟上，他毫无惋惜之情地拿自己丝绸的袖子在地上擦出了足能坐得下两个陆凌柯的地方，热情地请陆凌柯挨在他身旁坐。
陆凌柯打量着他手里的箫，那箫通体纯白，在愈来愈暗的天色下更显得透亮，她一眼便看出这是十分名贵的羊脂玉制成。
还在家的时候，虽从不出门，但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绸缎坠饰、古玉名画她是见过不少的，可比普通人家的闺秀还见识得多。
她随口问道：“这箫，是羊脂玉的？”
弈方柯不想她认识颇丰，隐隐地猜测起她的家境，嘴上故作惊叹：“不错，姑娘见识竟如此广博。”
陆凌柯礼貌地抿嘴笑笑，谦虚道：“过奖了。”
又不说了。弈方柯暗叹，这姑娘真是守口如瓶到了极点。
不过他有的是话。
“这箫我一见便十分心仪，花大价钱买回了家，然后就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打，可惜银子已经花出去了，我爹到底没舍得扔了它。”弈方柯说罢，轻笑一声。
“好个败家子，没打你个筋断骨折也是留情了。”
“说的是呢。来日走江湖，可就要劳烦姑娘多加护持，别让旁人打我个残废咯！”
话音才落，两人就一同笑了起来，好像白天的不快不曾发生在他们身上一般。
弈方柯悄悄偏头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性子其实也还不错。
西风越劲，两人找了背风处坐下，天完全黑了，除了模糊的轮廓，身旁人的脸已看不清。
弈方柯突然吟了一句：“遥遥星河，皎皎明月；岖岖盘山，离离行人。”
陆凌柯最不喜诗文，在家时看得零零散散的，如今早不记得几句，只是难得心境平和，不好扫人兴致，便问：“出自何处？”
“此情此景。”
原来是自行编纂。陆凌柯好悬没翻起个白眼。
并未等陆凌柯答复，弈方柯接上自己的话：“姑娘是否愿意讲讲，你的仇出自何处呢？”
陆凌柯瞬间冷脸，她像只夜里警觉的猫，顿时怀疑弈方柯的一切示好都像是为了打探她的底细，刹那间心中升起了防备之意，不肯再说话，身体微微瑟缩，紧绷起来。
“姑娘何必一再防备，我并非江湖中人，能对你有什么不利？你对我不利倒是易如反掌。既然已经是同行的伙伴，日后同甘共苦，相互扶持，我不该知道些什么吗？至少也要给我能帮你的机会吧。”弈方柯什么都不会做的时候傻里傻气，真到套话时，只有被他牵着走的份，偏偏还摆出十二分的真诚，叫人多加防备，又不愿不信任他。
再怎么不接受，商人表里不一的精明是流淌在他的血脉里的。
半晌，陆凌柯叹了口气，“也罢。半夜把你吓得不轻，你机灵聪明，想来猜了不少，总是要问的。我说就是。不过，你最好躲远点，我讲的时候要是凶性大发，你不会死得很好看。”
可陆凌柯没听见衣衫拂动的声音。
她轻轻叹了口气，索性自己往一边挪了两步，开始追溯烧在心里的那片火光。
“武林中有四大家，我是空禅谷陆家的小女儿。其他几家我知道不多，便不多言了。有个居心叵测的小派门主带人杀了我全家，还放火烧了山。老管家为了不让贼人发现我，紧紧地捂着我的嘴缩在橱柜背后，被火生生烧断了腿都没动一下，拼死把我护了下来……而我爹不知什么时候将家中的绝学秘籍交给了管家，老管家临死前又将它交给了我。”陆凌柯一口气讲完了这些，已是怒火攻心，悲痛交加。弈方柯有所察觉，刚想插句话，却听她续上了：
“我要报的就是这灭我满门的血仇，不是仇人死，便是我死。就算是混成乞丐也好，衣衫褴褛也好，哪怕是残废了，我也要爬到仇人面前，在被她杀了之前刺她一刀……我能带着仇人的血奔赴地下与亲人团聚，就不算是白白多活了这几年……”
陆凌柯越说越激荡起恨意，方才的沉静转瞬如云烟般消散得无影无踪，杀气凛凛，气息也粗重起来，什么好性情通通都像是幻觉。
弈方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心中寒意甚重，他一时分不清是这悲惨的身世还是喜怒无常的陆凌柯更让他害怕。
若换作是他，是否也会如她一般定要拼个不死不休呢？
就算是负气出走，他也是亲人健在，阖家圆满，根本不敢想那些如果。
陆凌柯咬牙咬得生疼，无论何时想起当年的事，她都会在满心的恨意中不自觉地颤抖，仿佛她仍是那个又无能又恐惧地看着至亲惨死的少女。
箫声突然再次响起，还是同样的调子，有点颤巍巍的，吹着吹着，似是吹箫人渐渐平复下心绪，曲调恢复了先前的悠扬绵长。
陆凌柯心头的熊熊烈火就这样一点点地熄了，余烬温热，却未再烫人。
弈方柯的身形还算清晰，只见他垂下一条腿，另一条腿弓起，没型没款地坐在山腰上，携着冷意的西风吹起他披肩的头发，他却恍如无感，细长的眼睛闭成一线，吹着他那支玉箫，让这总显得随意浮夸的人晕上些许洒脱意味。
陆凌柯瞧得愣了半晌，心中十分挑剔地腹诽道：弈方柯此人真不愧是败家子，败家也能败出远胜常人的气质。
她唇角挂着浅淡的一点微笑，终究没开口打断，虽不知是什么曲，听着倒是舒服的，而且这人吹箫的模样比废物的模样要顺眼得多。
毕竟败家乃是弈方柯所长。
一曲终了，弈方柯就恢复了那副欠摔打的样子，瞧见陆凌柯站在洞口听得专注，似是终于给她显示自己有着不废物的长处了，咧嘴一笑，站起来一拱手，得意洋洋地说：“在下献丑了，这首送给姑娘的安神曲如何？”
陆凌柯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料到这箫竟是特意吹给她听的。
许是这曲子当真有安神宁心的功效，她只觉几年下来从未有过这般舒心畅意的时刻，脾气转眼也好了不少，没有了那些层出不穷的数落他的言语。
陆凌柯纵身一跃，顷刻间便落到了弈方柯旁边，笑得稍微活泼些：“甚好，多谢费心。”
终于得见陆凌柯绝世轻功的弈方柯，又默默地将她原始野人的形象转变成了神功女侠。哄了姑娘开心，弈方柯自然也开心，殷勤就紧接着跟上，他毫无惋惜之情地拿自己丝绸的袖子在地上擦出了足能坐得下两个陆凌柯的地方，热情地请陆凌柯挨在他身旁坐。
陆凌柯打量着他手里的箫，那箫通体纯白，在愈来愈暗的天色下更显得透亮，她一眼便看出这是十分名贵的羊脂玉制成。
还在家的时候，虽从不出门，但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绸缎坠饰、古玉名画她是见过不少的，可比普通人家的闺秀还见识得多。
她随口问道：“这箫，是羊脂玉的？”
弈方柯不想她认识颇丰，隐隐地猜测起她的家境，嘴上故作惊叹：“不错，姑娘见识竟如此广博。”
陆凌柯礼貌地抿嘴笑笑，谦虚道：“过奖了。”
又不说了。弈方柯暗叹，这姑娘真是守口如瓶到了极点。
不过他有的是话。
“这箫我一见便十分心仪，花大价钱买回了家，然后就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打，可惜银子已经花出去了，我爹到底没舍得扔了它。”弈方柯说罢，轻笑一声。
“好个败家子，没打你个筋断骨折也是留情了。”
“说的是呢。来日走江湖，可就要劳烦姑娘多加护持，别让旁人打我个残废咯！”
话音才落，两人就一同笑了起来，好像白天的不快不曾发生在他们身上一般。
弈方柯悄悄偏头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性子其实也还不错。
西风越劲，两人找了背风处坐下，天完全黑了，除了模糊的轮廓，身旁人的脸已看不清。
弈方柯突然吟了一句：“遥遥星河，皎皎明月；岖岖盘山，离离行人。”
陆凌柯最不喜诗文，在家时看得零零散散的，如今早不记得几句，只是难得心境平和，不好扫人兴致，便问：“出自何处？”
“此情此景。”
原来是自行编纂。陆凌柯好悬没翻起个白眼。
并未等陆凌柯答复，弈方柯接上自己的话：“姑娘是否愿意讲讲，你的仇出自何处呢？”
陆凌柯瞬间冷脸，她像只夜里警觉的猫，顿时怀疑弈方柯的一切示好都像是为了打探她的底细，刹那间心中升起了防备之意，不肯再说话，身体微微瑟缩，紧绷起来。
“姑娘何必一再防备，我并非江湖中人，能对你有什么不利？你对我不利倒是易如反掌。既然已经是同行的伙伴，日后同甘共苦，相互扶持，我不该知道些什么吗？至少也要给我能帮你的机会吧。”弈方柯什么都不会做的时候傻里傻气，真到套话时，只有被他牵着走的份，偏偏还摆出十二分的真诚，叫人多加防备，又不愿不信任他。
再怎么不接受，商人表里不一的精明是流淌在他的血脉里的。
半晌，陆凌柯叹了口气，“也罢。半夜把你吓得不轻，你机灵聪明，想来猜了不少，总是要问的。我说就是。不过，你最好躲远点，我讲的时候要是凶性大发，你不会死得很好看。”
可陆凌柯没听见衣衫拂动的声音。
她轻轻叹了口气，索性自己往一边挪了两步，开始追溯烧在心里的那片火光。
“武林中有四大家，我是空禅谷陆家的小女儿。其他几家我知道不多，便不多言了。有个居心叵测的小派门主带人杀了我全家，还放火烧了山。老管家为了不让贼人发现我，紧紧地捂着我的嘴缩在橱柜背后，被火生生烧断了腿都没动一下，拼死把我护了下来……而我爹不知什么时候将家中的绝学秘籍交给了管家，老管家临死前又将它交给了我。”陆凌柯一口气讲完了这些，已是怒火攻心，悲痛交加。弈方柯有所察觉，刚想插句话，却听她续上了：
“我要报的就是这灭我满门的血仇，不是仇人死，便是我死。就算是混成乞丐也好，衣衫褴褛也好，哪怕是残废了，我也要爬到仇人面前，在被她杀了之前刺她一刀……我能带着仇人的血奔赴地下与亲人团聚，就不算是白白多活了这几年……”
陆凌柯越说越激荡起恨意，方才的沉静转瞬如云烟般消散得无影无踪，杀气凛凛，气息也粗重起来，什么好性情通通都像是幻觉。
弈方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心中寒意甚重，他一时分不清是这悲惨的身世还是喜怒无常的陆凌柯更让他害怕。
若换作是他，是否也会如她一般定要拼个不死不休呢？
就算是负气出走，他也是亲人健在，阖家圆满，根本不敢想那些如果。
陆凌柯咬牙咬得生疼，无论何时想起当年的事，她都会在满心的恨意中不自觉地颤抖，仿佛她仍是那个又无能又恐惧地看着至亲惨死的少女。
箫声突然再次响起，还是同样的调子，有点颤巍巍的，吹着吹着，似是吹箫人渐渐平复下心绪，曲调恢复了先前的悠扬绵长。
陆凌柯心头的熊熊烈火就这样一点点地熄了，余烬温热，却未再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