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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衔柳 柒拾捌 二妮之死

    被叫做来娣的小丫头看起来不过七八岁,见娘看向自己,她看了看四周,见一众人的目光都顺着妇人的话落到了自己身上,她又往后退了退,可人群却像是一个包围圈,将她围在中间,让她退无可退。

    余大庆见此,伸出一只胳膊,粗暴地将来娣提了起来:

    “你娘让你说话!你聋了?!”

    小女孩的身子不自觉抖如筛糠:“我……我……”

    “没用的东西!”刘秀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转头又冲着周围人群环视一圈,“我家来娣胆儿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在家的时候,她跟我说过,她亲眼看见王秋英家的二妮勾引男人!”

    此话落,人群议论纷纷。

    怯懦的小丫头也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娘,她不停地摇着头,虽然害怕,却依旧鼓足勇气反驳着妇人的话:

    “不……不是……”

    “不对……”

    “是……是三伯伯……不是……二妮姐……”

    可她鼓足勇气的反驳并没有人在意,人声嘈杂,将唯一代表真相的声音淹没。

    王秋英头上顶了太多不好的名头:“克夫”、“失节”、“二嫁妇”,就连平日被她赶出门的各个汉子也成了她放浪的“证据”。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当有一个矛点指向本就是众矢之的之人时,真相,也就不再重要了。

    没人在乎来娣看见了什么,他们需要的只是一根看似光明正大的导火索,仅此而已。

    但小女孩不懂,她上前,小心翼翼拽住刘秀梅的衣角:

    “娘……不是……不是这样的……”

    可她的声音太小,可怜得像是一滴没入浪涛的小水滴,无人听见,无人在意。

    刘秀梅一把推开小丫头:“别用你的脏手碰老娘!”

    做完这一动作,她又抬眼看向王秋英:“你既然不认,那让我们进你家看看呗?看看你家二妮在家不在家,一切不就清楚了?”

    王秋英面色惨白,从始至终,她根本没有机会插上一句话,或者说,被人抢了先机,她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也响起阵阵附和:

    “是啊牛婶儿,让我们进去看看呗!”

    “看看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啊,大家伙看看不就知道谁占理儿了?”

    当人群中有人开始附和时,结果就已经注定了。王秋英纵使再厉害,也拦不下一群人。

    也不知人群冲进屋子时是谁先掀了缸盖,又是谁开了柜门,然后就是各种翻箱倒柜中偶尔夹杂着碗碟碎裂的声音。

    王秋英母女俩住的房子并不算大,虽然屋里的二妮听到外面的动静捂住嘴听母亲的话已经努力将自己藏好,可又怎么禁得起这么多人的搜查?

    当二妮被拖拽到众人视线中时,王秋英知道,一切,真的都完了。

    可母亲的身份不允许她坐以待毙,她做着最后苍白无力的辩驳:

    “找到了也不能说明什么!”

    “她只是从外祖家回来了呆在家没出门而已!”

    “你们凭什么就这样污蔑我的女儿!”

    可她的声嘶力竭在村长请来验贞妇得到结果时,竟显得如此可笑滑稽。

    看着畏缩在自己身后的女儿,王秋英心如刀绞。

    “我们村,不允许有这样不守妇道的人存在!”

    村长盖棺定论,朗声开口,大手一挥下了令。

    “浸猪笼!”

    不大的村子,在这道代表权威的声音落下的瞬间沸腾了起来。所有人议论纷纷,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鄙视。在场无一例外,皆认为这个女孩就是破坏风气的罪魁祸首,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

    “不行!”王秋英做不了辩白,只能将二妮死死护住,她知道,这件事再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辩白与否,也无人在意,眼下她能做的,再也没有其他了,“你们谁敢带走我妮!”

    尽管她拼尽全力,可一个瘦弱的母亲,究竟要拥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抵抗得住这世俗的偏见?

    命运,先后夺走她两个丈夫一个儿子,而今天,世俗,将夺去她最后的女儿。

    猪笼很快准备好,那是一个用粗糙的竹条编织而成的笼子。村民们将瘦弱的女孩强行拖到河边,像对待一头牲口一样扔进了猪笼里。她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绑住,无法动弹。她的脸上满是惊恐,眼中泪水打转,双手被束缚,她能做的只有看向自己母亲:

    “娘——娘!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娘——我怕——”

    “我要我娘——!”

    “娘!”

    “娘——”

    “我不要被关进笼子里!”

    “娘!我不要被绑起来!”

    “我不要浸猪笼!!”

    壮硕的躯体阻止不了作恶的罪人,却能很轻易地拦住一位声嘶力竭的母亲。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要抓二妮姐?”

    “二妮姐!”

    “二妮姐——!”

    代表真相的话语被汹涌的浪涛吞没,怯弱的小丫头面色惨白,她明明已经发出了她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可是为什么……

    王秋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翻腾的河水淹没,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麻木,随后,一声心如刀绞,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整片天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说到此处,王秋英停了下来。

    说到最痛苦的时刻,她的眼中反倒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可凤遇竹知道,那不是因为不疼,恰恰相反,人在感受到极致的痛苦时,是没有表情的。

    在她对面的妇人停顿片刻,长长舒出一口气,嘴唇有些颤抖:

    “小哥儿,有句话,是我怕你不回来,刻意骗你的同情心的。\"

    “二妮天天都来我的梦里,”她说,“她还是穿着那天那身衣服。”

    “她还是被关在那个小笼子里。”

    “她就这么看着我,她说,娘……水里好冷……”

    “她说,娘,你怎么不救我?”

    “她说,娘,你不要我了吗?”

    “她说,娘,这里好黑……我好怕……”

    “婶子——”凤遇竹听不下去了,她害怕自己已经在渐渐消退的理智会在此刻彻底泯灭,她压下心头的火,努力克制自己的语调,让它显得正常,“我既然回来了,您的忙,我一定会帮!”

    王秋英闭眼,沉重点头:“谢谢你,小哥儿。”

    她轻轻扬起嘴角,似乎想压下心头的苦涩,却不料,苦涩从唇角消退,又攀上眉梢:

    “只是,这件事,还没完。”

    凤遇竹闻言一愣,她想过二妮死亡的背后有隐情,却没想过,这个故事,竟然这样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