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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水浮尘 十二

    大哥和阿乔在桃园见了一面,临了,大哥说以后不能再这样了,阿乔不语,抱着大哥不放,用她的任性拼命阻止这个她一生最激动快活的时刻的结束,她觉得她有权利这样做,她积攒了太多的委屈要他来安抚,她从来就认为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当她感受到来自于他的迷人的力量时,她更加骄傲起来,内心翻腾着无穷的快意和甜蜜,觉得只有她才是最与他相配的。

    但这次见面以后,大哥就躲着阿乔了。

    这年冬天,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林老师的事情有了个令人惊异的结果,林老师放寒假回来又到梁家去住了,还牵着女儿跟着丈夫一起在小街闲逛,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很快,私下的传言便在小小的苏溪飘散得到处可闻,说这是梁军跑到林老师的学校向校方状告自己老婆见异思迁、忘恩负义的胜利成果,人家大学当然不能光听他梁军一面之词,但调查以后才知道这林老师确实是有问题,于是校方对林老师提出严厉批评,要她作出选择:要么立即断绝与历史系学生周敬东的不正常关系,回归家庭与丈夫和好;要么自行退学,以后林老师做任何事情,与学校无干。还有说得更惊险的,说学校本来是要开除林老师的,是林老师哭哭啼啼做了保证,梁军反过来又替老婆向校方求情,这才软化了学校的态度。梁家显赫,万事顺畅,这回很多人憋着劲都想好好看看梁家的热闹,结果是,林老师又乖乖回到了梁家,这让人们禁不住失望,不敢说出来,只好把怨气往林家撒,说这事也怪不得人家梁家,你林家哪能做过河拆桥的事,横竖是没理!那梁军就算是跟林家闺女再不般配,也早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回不去了,一发想砸了灶台,那可就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终归是命!云云。

    让我惊讶并且非常感动的是,有天晚上,林老师竟然亲自登门来看我。她知道我这个夏天就要参加高考,特地专门跑来了解我的状态。因耳闻了一大堆关于她的闲话,跟她说话时,我竟害怕直接盯着她看,结果我很快发现,她虽然笑着,却也止不住躲闪着目光,父母亲在一旁坐着,不住殷勤地递话,冲她点头,她好像感觉到他们在刻意观察她,脸不由得涨得通红。我便找个借口把父母支走了。

    林老师问我班里还有谁有希望考上大学,我便点了两三个人的名字,并且告诉她阿文也从上海回来准备参加高考了,他才是最有希望的。我把阿文带回许多新鲜复习资料的事跟林老师说了,颓然说道,我跟阿文学的东西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林老师告我千万不要气馁,谈话间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复习资料看,正是那本我从阿文那里抄来的数学习题集。林老师一看就明白了几分,闪着发光的眼睛看着我,我把头埋下,低声道,“阿文借我看两天,我就都抄下来了,不过,这事他不知道,我没告诉他”,说着我就脸红了。林老师微笑望着我,又翻翻习题集,好一阵子才开口,拍拍我的手,身子凑近我,一笑,神秘说道,“你是最有希望的!”

    “大学真的是非常好”,林老师由衷说道,“进去以后马上就发现自己一下子变了,知识新鲜,生活新鲜,一切都是新鲜的,我怎么说好呢,大学肯定会给你一个好前程、好工作,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这个不必说,单单就说这四年的大学生活,实在是人生最美好最享受的时光,早早到图书馆占座位是享受,在宿舍里七嘴八舌争论是享受,睡懒觉也是享受,自由自在,真的,你进了大学就知道了,我们大学还只是个小大学,你要是考上一流的大学,那就更不一样,生活更加丰富多彩,那个时候,你不自豪都没办法!”尽管关于大学生活,林老师从前跟我描述过许多,但现在重新提起,仍令我觉得新鲜,立刻煽动起我无限向往的激动情绪。“这回是真的快了,没想到你也要参加高考了,我已经替你看见了曙光!”林老师愉快说道。

    又坐了一小会儿,林老师嘱咐我好好用功,便起身告辞,父母闻声赶紧跑过来客套,要林老师留下来吃过饭再走,林老师笑着摆手,往屋门走去,父亲立刻将门帘高高挑起,一边冲着林老师说道着谁也听不清楚的感激之语。我送林老师出大门,正碰上大哥下班回来,林老师没有立刻认出来,大哥叫声林老师,虽嘻哈笑着说道,“你可不应该忘记,我是你教过的有名的坏小子!”脸却立刻涨得通红,我很少见到大哥有这样别扭的表情。林老师这才恍然,一时兴奋起来,脸上竟也泛起红晕。只聊了几句,大哥恭敬地冲林老师点点头,进门去了。

    林老师望着大哥的背影消失,摇摇头感慨说道,“其实他可惜了,你大哥真的是很聪明,他太聪明了!”然后便半天不语。我送她走到路口,她停住,突然问我看到过郭妹没有,我立刻就觉得一股血液涌到了脸上,引起阵阵蜇人的热波在额头掠过。我赶紧摇头,林老师歪一下头,冲我微笑,但是她紧接着却叹了口气,道,“在苏溪当了许多年老师,觉得自己就教出了你们两个,别人我都不惦记……其实,”林老师欲言又止,好像费力地想要解释什么,但又对自己想要解释的事情感到好笑似的,就把嘴抿住了,冲我笑笑,然后接着道,“不像你,一封信也没给我写过,不过这也不能怨你,是我没给你留下地址,郭妹老给我写信,每个月都要写一封,什么都跟我讲,好像有一次还提到你了,说她们班有个成绩特好的男生挺像关建平的,指名道姓说像关建平”,说着林老师就笑了,打趣问我是不是学习好的男生都有那么一点像啊!我羞红了脸,手在头上抓来抓去,虽然不敢回应,却很是希望林老师多聊几句来自郭妹的话题,但或因到了告别的时刻,或因晓得关郭两家可怕的敌对关系而怕我尴尬,林老师就此止住,不让我再送她,冲我温柔摆摆手,离去了。

    送走林老师,我的脑海立刻被郭妹占据,一时驱之不去。郭妹,这个令我极为敏感的名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人说起过了,我甚至也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看见她了。我想起,即使在两个月前郭天和阿乔结婚的日子,我也始终没瞅见郭妹的身影,那天我和雨来跑到婚礼现场去看热闹,我一直不知是期盼还是害怕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末了,当意识到不管是期盼还是害怕,都不再有存在的必要时,我知道自己内心里生着深深的失望。

    我有一个加了锁的小小木箱,跟祖母的包袱紧挨着一起放在床铺的角落,是大哥很久以前用过的,上面贴满了香烟纸盒,里面放着许多我小时候珍惜的物件,诸如夜光毛主席像章、弹壳弹夹、磁铁齿轮之类,放着我积攒的一点点钱币,放着我从高一开始写过得日记,还放着郭妹送我的那支我一直舍不得使用的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它装在一个信封里。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有这样一支钢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珍藏它,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是我感觉到我只有把它完好地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心里才舒服。它是我的一个秘密。但是它静静地待在那里,过去我从未主动碰过它,好像不愿意或者没道理惊动它似的,直到今天,林老师一席有意无意之语,突然掀开了我那长久朦胧克制的不知名情绪,我拼命回忆林老师说到郭妹时的每一个字眼,忘我享受着一种看得见的彼此凝视。终于等到屋里一时没人,我赶紧跳上床铺,心里想着只有一件事,就是打开小木箱看看那支很久没动过的钢笔。像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觉醒,我端详着这支笔,不仅感觉到自己正握着一件宝贵的东西,而且奇妙地感觉到了赠我这件东西的那个美丽女孩无法形容的温柔和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