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水浮尘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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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考场全部设在沛城中学的教室，母亲和大哥陪我提前一天坐火车到沛城住到了舅舅家。母亲说她一人陪着来就行了，大哥不依，说在家里肯定会老惦记着，不如也陪着去，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这是大事！
岁数比我小一个月的表妹晓玲也参加高考，她本是个能欢腾说笑的，又与我年龄相当、相同年级，小时候碰在一起最是亲热有话，但长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就变陌生了，性别与亲情之间好像横着一堵矮墙，让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自然相待。这次，或因觉得自己肯定没希望考上，明摆着两人之间有了很大差距，表妹便更不愿意主动搭理我了。舅舅想让我们两个好好交流一下，她没好气说道，“有什么好交流的，都要考试了，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了！”好端端把舅舅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斜眼瞅着不便发作的舅舅愤愤离去，表妹瞟我一眼，却扭头冲着母亲作了个顽皮的鬼脸，跑过去拉着母亲的手道，“我的好姑姑，你看见没有，我爸快把我逼疯了，你救救我，你家小虎子这回要是考上大学，干脆把他过继给程家算了，关家没女孩，程家没男孩，正正合适！关键是我爸想要老程家出个大学生，真的是想疯了，你等着吧，他没疯，我第一个先疯，接下来就是后面两个妹妹，她们学习还不如我！”舅妈站在跟前，听女儿这么说，便用手指戳一下女儿的头，和颜悦色责备道，“自己没出息，怪你爸逼你！”接着长长叹口气，替自己丈夫鸣不平，“他一身的本事，却一辈子没有出人头地，就想孩子们能替他争口气，看看，这也落了埋怨……”
下午大哥陪我去沛城中学看考场。几面墙上已贴满了考号和名字，考生们拥挤着寻找自己在上面的位置。我对上自己的名字和考号后，不由得便想找到郭妹的名字。但是几面墙看过一遍，接着又仔细找了一遍，竟不见郭妹两字。我心里一时乱作一团，好一阵站着发呆，反复想着各种可能性。大哥觉得奇怪，问我在找谁的名字，没完没了的！我有点不好意思，脸一阵发烧。返回舅舅家的路上，我心想肯定是自己看串了行，她的名字一定在那上面。
吃过晚饭，表妹不冷不热告我她们学校晚上有一场临考前的最后辅导，我若想参加，就在后面跟着她，不然我找不到教室，一会儿有同学来叫她一起走。要跟着几个女生去，这让我感觉别扭，就说不去了，故意拿她说过的话揶揄她，“是你说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了，都这会儿了，还有什么好辅导的！”表妹一听，立刻手指着我大声回道，“喂喂，关小虎，对我没用，对你保不住就有用，我们这儿的尖子可都去，你不去，别后悔，说是辅导，其实是押题，我告诉你，去年还真押对题了呢！一道物理大题！就那个物理老师最有水平，太厉害了，在省里都有名气，人家都想把他从沛城挖走……”
大哥一听，立刻要我跟着表妹去听听，“必须去，机会难得！”
“这当大哥的真够尽心的，也是指望关家能出个大学生，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戏了，就只能当个工人。”舅舅道，不知道他是夸奖还是笑话大哥。
大哥笑着回道，“舅舅说得是，我实在是没这个水平，只会在这里瞎替他操心。”
母亲道，“老大脑子也好呢，这我知道，后悔自己把自己耽误了，所以就可劲地关心他这个弟弟！”
“哦”，舅舅挑起眼皮瞅瞅大哥，冷笑道，“脑子好的人多了，得用到正道上。”
“说些没用的！你心里最喜欢大虎，以为我不知道？现在真的是更稳重了，做梦我都想有这么个儿子！”舅妈笑嘻嘻道。
舅舅就把报纸拿起来了。
舅舅是个刻薄的人，若大哥换作是我，我早不想理舅舅了，但大哥永远是恭敬地望着舅舅，他那在外面从不示弱的秉性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准备跟着表妹出门时，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心事，便悄悄问表妹认不认识一个叫郭妹的女生。
“郭妹？”表妹大声问，“没听说过，我们班女生没有姓郭的，”随后她又加上一句，“这名字可真土！”
我便不问了，赶紧转身离开，这反而引得表妹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我。过了一小会儿，她换了身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我，冷不丁问道，“喂喂，刚才没说清楚，那个郭妹是谁？你问她干什么？”
“突然想起来的，所以随便问问”，我红着脸敷衍道，“她以前在苏溪上学，跟我一个班，后来转学走了，转到了你们沛城中学……”
“这样啊，那她是住校生吧，住校的可都是一帮农民，平常回不了家……反正这个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土死了这名字！叫什么不好，偏叫个什么郭妹！”正说着，她的两个同学来叫她了，也不顾我是不是愿意，表妹就把这事跟她的同学说了。其中一个同学立刻笑着说道，“倒是知道二班有个姓郭的女生，叫郭月如，瞧人家这名字起得多好听！人长得好看，还是个学习尖子，都让她占了！”
我跟在表妹她们后面从一条弯弯的小巷出来沿着老街往沛城中学去，正当七月盛夏，太阳早落了山，天却还发着不肯立刻消失的无聊的昏暗光亮，粘热的气息依然在空中翻腾不散，老街上的摊铺守着一天最后的时辰，疏懒地观望着漫不经心的来往过客，临街两旁昔日大户人家破败的阁楼居室里冷不丁传出几声女人的尖叫。望着这种毫无生气的慵倦景象，我脑子里突然冒出好几个疑问：“难道她出事了？病了？也许根本就没有报名？或者又转了学校，早就不在沛城了……”这时，表妹几个在一处卖明星贴画的摊铺前站住，一时指指点点议论个不停，我对表妹说我到中学门口去等，就急急超越了她们。
我站在中学门口等表妹，零零散散的学生陆陆续续从我身边经过，尽管我已经有点绝望了，但我还是悄悄打量每一位女生，希望奇迹发生。天渐渐黑下来，表妹几个说说笑笑走了过来，看见我，表妹道，“跟着吧，别丢了啊，不然白来了，把你带到教室你就自便！”
我准备着在表妹她们稍走远一点再跟上，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在我回头茫然观望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她也同时认出了我！是郭妹！
两人都凝固住，从惊愕中回过劲来，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互相笑一下。
“不敢相信，我以为……”我费力地说话。
她盯着我，好像没听清我说什么，就面带羞涩朝我移近两步，疑问地望着我，我不知所措，竟忘了要表达什么。她低下头笑笑，小声问道，“你好像在第十一考场，是吧？”
我赶紧回是的，为她关心我而顿时在心里生出无限感动，便立刻问她道，“墙上怎么没有你的名字？我从头到尾都找遍了，没有。”
“你不知道？”她惊异问道，然后自言自语，“原来你不知道，”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微微点点头，接着笑着对我说道，“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叫郭妹，我转学的时候就改名字了，叫郭月如，月亮的月，如果的如。”
“这样啊！”我这才恍然大悟，不知是因为许久没见，还是因为她改了名字，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穿一身蓝色连衣裙的亭亭玉立的女子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郭妹，她从前那种天真活泼的态度意外地变成了矜持和大方，她娴静而立、满面文雅，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女迷人的骄傲。“有……好长时间没见了”，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脱口而出，但却不敢直视她。
郭妹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随后点点头，瞅一下别处，接着又躲闪着看我一眼，忽问我知不知道林老师很快就大学毕业要分配到沛城中学当老师了，然后就说起林老师的好，为她不能与林老师在沛城中学再结师生情缘而叹息。我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不由得回忆她从前的样子，甚至想起她很小时候的神态，力图跟眼前的她结合起来，我好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没有了小女孩的天真，并且为自己不曾亲眼看到她的这种变化而感到遗憾。
表妹看我没跟上来，转着身子紧着四下寻找，很快看见我站在校门口在跟个女生说话，便拉着她的两个同学跑了过来。
“郭月如！怎么，你们认识？……哦，我明白了，我好像是明白了，你不会就是关建平要找的那个什么什么郭妹吧！”表妹道，露出一种无比惊讶的表情，像是在审问，这让感觉得特别难为情。“他是我表哥，我带他来听辅导”，她接着补充道。
“没错，我以前一直叫郭妹这个名字。”
“天，谁能想到啊，你就是郭妹，我还说呢，这简直是个农民名字，好土！还不如叫什么招娣呀什么什么的……我们班就有个许招娣！喂喂，你给我们讲讲，为什么叫郭妹呢？谁给你起的这么老土的名字？”
“好吧，给你们讲讲来历”，郭妹笑道，“我上面有五个哥哥，我妈生下我，希望我在家里永远当个小妹妹，受哥哥们的保护，所以就给我取名叫郭妹了，我跟你们一样，以前也觉得这名字好土气，趁着转学就把名给改了，干嘛要改啊！后来我真的好后悔，觉得郭妹这个名字最像我了，我老想着什么时候再改回去呢！”
“喂喂，那你改回去吧，不过你改不改回去都没关系，反正以后我就叫你郭妹了！”表妹得意说道。
岁数比我小一个月的表妹晓玲也参加高考，她本是个能欢腾说笑的，又与我年龄相当、相同年级，小时候碰在一起最是亲热有话，但长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就变陌生了，性别与亲情之间好像横着一堵矮墙，让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自然相待。这次，或因觉得自己肯定没希望考上，明摆着两人之间有了很大差距，表妹便更不愿意主动搭理我了。舅舅想让我们两个好好交流一下，她没好气说道，“有什么好交流的，都要考试了，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了！”好端端把舅舅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斜眼瞅着不便发作的舅舅愤愤离去，表妹瞟我一眼，却扭头冲着母亲作了个顽皮的鬼脸，跑过去拉着母亲的手道，“我的好姑姑，你看见没有，我爸快把我逼疯了，你救救我，你家小虎子这回要是考上大学，干脆把他过继给程家算了，关家没女孩，程家没男孩，正正合适！关键是我爸想要老程家出个大学生，真的是想疯了，你等着吧，他没疯，我第一个先疯，接下来就是后面两个妹妹，她们学习还不如我！”舅妈站在跟前，听女儿这么说，便用手指戳一下女儿的头，和颜悦色责备道，“自己没出息，怪你爸逼你！”接着长长叹口气，替自己丈夫鸣不平，“他一身的本事，却一辈子没有出人头地，就想孩子们能替他争口气，看看，这也落了埋怨……”
下午大哥陪我去沛城中学看考场。几面墙上已贴满了考号和名字，考生们拥挤着寻找自己在上面的位置。我对上自己的名字和考号后，不由得便想找到郭妹的名字。但是几面墙看过一遍，接着又仔细找了一遍，竟不见郭妹两字。我心里一时乱作一团，好一阵站着发呆，反复想着各种可能性。大哥觉得奇怪，问我在找谁的名字，没完没了的！我有点不好意思，脸一阵发烧。返回舅舅家的路上，我心想肯定是自己看串了行，她的名字一定在那上面。
吃过晚饭，表妹不冷不热告我她们学校晚上有一场临考前的最后辅导，我若想参加，就在后面跟着她，不然我找不到教室，一会儿有同学来叫她一起走。要跟着几个女生去，这让我感觉别扭，就说不去了，故意拿她说过的话揶揄她，“是你说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了，都这会儿了，还有什么好辅导的！”表妹一听，立刻手指着我大声回道，“喂喂，关小虎，对我没用，对你保不住就有用，我们这儿的尖子可都去，你不去，别后悔，说是辅导，其实是押题，我告诉你，去年还真押对题了呢！一道物理大题！就那个物理老师最有水平，太厉害了，在省里都有名气，人家都想把他从沛城挖走……”
大哥一听，立刻要我跟着表妹去听听，“必须去，机会难得！”
“这当大哥的真够尽心的，也是指望关家能出个大学生，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戏了，就只能当个工人。”舅舅道，不知道他是夸奖还是笑话大哥。
大哥笑着回道，“舅舅说得是，我实在是没这个水平，只会在这里瞎替他操心。”
母亲道，“老大脑子也好呢，这我知道，后悔自己把自己耽误了，所以就可劲地关心他这个弟弟！”
“哦”，舅舅挑起眼皮瞅瞅大哥，冷笑道，“脑子好的人多了，得用到正道上。”
“说些没用的！你心里最喜欢大虎，以为我不知道？现在真的是更稳重了，做梦我都想有这么个儿子！”舅妈笑嘻嘻道。
舅舅就把报纸拿起来了。
舅舅是个刻薄的人，若大哥换作是我，我早不想理舅舅了，但大哥永远是恭敬地望着舅舅，他那在外面从不示弱的秉性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准备跟着表妹出门时，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心事，便悄悄问表妹认不认识一个叫郭妹的女生。
“郭妹？”表妹大声问，“没听说过，我们班女生没有姓郭的，”随后她又加上一句，“这名字可真土！”
我便不问了，赶紧转身离开，这反而引得表妹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我。过了一小会儿，她换了身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我，冷不丁问道，“喂喂，刚才没说清楚，那个郭妹是谁？你问她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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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着在表妹她们稍走远一点再跟上，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在我回头茫然观望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她也同时认出了我！是郭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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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相信，我以为……”我费力地说话。
她盯着我，好像没听清我说什么，就面带羞涩朝我移近两步，疑问地望着我，我不知所措，竟忘了要表达什么。她低下头笑笑，小声问道，“你好像在第十一考场，是吧？”
我赶紧回是的，为她关心我而顿时在心里生出无限感动，便立刻问她道，“墙上怎么没有你的名字？我从头到尾都找遍了，没有。”
“你不知道？”她惊异问道，然后自言自语，“原来你不知道，”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微微点点头，接着笑着对我说道，“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叫郭妹，我转学的时候就改名字了，叫郭月如，月亮的月，如果的如。”
“这样啊！”我这才恍然大悟，不知是因为许久没见，还是因为她改了名字，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穿一身蓝色连衣裙的亭亭玉立的女子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郭妹，她从前那种天真活泼的态度意外地变成了矜持和大方，她娴静而立、满面文雅，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女迷人的骄傲。“有……好长时间没见了”，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脱口而出，但却不敢直视她。
郭妹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随后点点头，瞅一下别处，接着又躲闪着看我一眼，忽问我知不知道林老师很快就大学毕业要分配到沛城中学当老师了，然后就说起林老师的好，为她不能与林老师在沛城中学再结师生情缘而叹息。我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不由得回忆她从前的样子，甚至想起她很小时候的神态，力图跟眼前的她结合起来，我好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没有了小女孩的天真，并且为自己不曾亲眼看到她的这种变化而感到遗憾。
表妹看我没跟上来，转着身子紧着四下寻找，很快看见我站在校门口在跟个女生说话，便拉着她的两个同学跑了过来。
“郭月如！怎么，你们认识？……哦，我明白了，我好像是明白了，你不会就是关建平要找的那个什么什么郭妹吧！”表妹道，露出一种无比惊讶的表情，像是在审问，这让感觉得特别难为情。“他是我表哥，我带他来听辅导”，她接着补充道。
“没错，我以前一直叫郭妹这个名字。”
“天，谁能想到啊，你就是郭妹，我还说呢，这简直是个农民名字，好土！还不如叫什么招娣呀什么什么的……我们班就有个许招娣！喂喂，你给我们讲讲，为什么叫郭妹呢？谁给你起的这么老土的名字？”
“好吧，给你们讲讲来历”，郭妹笑道，“我上面有五个哥哥，我妈生下我，希望我在家里永远当个小妹妹，受哥哥们的保护，所以就给我取名叫郭妹了，我跟你们一样，以前也觉得这名字好土气，趁着转学就把名给改了，干嘛要改啊！后来我真的好后悔，觉得郭妹这个名字最像我了，我老想着什么时候再改回去呢！”
“喂喂，那你改回去吧，不过你改不改回去都没关系，反正以后我就叫你郭妹了！”表妹得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