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霞的火红年代（佟丽娅主演谍战剧《霞光》原著小说） 第五十章：学习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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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云光处接下了任务后，傅家庄首先便向高守平传达了上级指示精神。经过短暂的思政教育后后，傅家庄向高守平发表了总结：“革命不能光有不怕死的精神，还要有丰富的知识储备。这次中央要在大连印刷《共产党宣言》、《毛泽东选集》，等于给我们提了个醒，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学习。”
高守平为难地抓了抓后脑勺：“流血流汗我都不怕，就是这读书学习……”
傅家庄不由好奇：“方若愚教得不好吗？”
“他张嘴就是‘子曰’，他一‘子曰’我就犯困。”
“还是你重视不够。”傅家庄摇了摇头，“毛主席说过，少年学问寡成，壮岁事功难立。意思是说，学问是革命的后劲。你要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我们在苏联留学的时候，先生就告诫我们，一天不学习问题多，两天不学习走下坡，三天不学习，就应该觉得没法活了。”
“谁让你没法活了？”门外有人接下了傅家庄的话，话音方落，高大霞推门走了进来。
“姐，进屋应该先敲门。”高守平无奈地提醒，“而且你怎么又随便进公安局了？万叔放进来的？我得说说他。”
高大霞听来不由扬了扬眉毛：“你胆肥了，还敢管老万了。”
傅家庄挥手制止了高守平：“大霞，有事啊？”
高大霞来到傅家庄桌前：“我是为有为的事儿来的，你刚才不是催守平学文化吗？”
傅家庄点了点头：“不光守平要学，我也要学，你也要学，每个革命同志都要学。毛主席都说了，学识是无穷尽的，要活到老学到老。”
“现在学，是临上轿现包脚。”高大霞撇了撇嘴，“人家有为的脚早就包好了，我就觉得应该让他先上轿。”
傅家庄一怔：“他不是在文工团食堂吗？”
“他也不能总在食堂烟熏火燎吧？我琢磨让你给找个好营生，让他干革命走正道，主要是他自己也有这个想法。”
傅家庄犹豫了片刻：“有这个想法当然好，现在到处在打仗……”
高大霞听着不对味了：“你不会是想把有为送上前线吧？”
傅家庄看了高大霞一眼：“最能淬炼一个人的，是战火，最能熏陶一个人的，是硝烟。我觉得，追求进步的年轻人，就应该接受战火和硝烟的洗礼。”
高大霞拨浪鼓似的摇头：“这道理我懂，可有为不能上战场。一是曼丽死了，刘家就剩下有为一根独苗了。更重要的，有为身板不行，哪有打仗的架势？”
“他成天吊儿郎当，除了好吃就是懒做，上战场也是个邋遢兵。”高守平小声嘀咕。
高大霞瞪了高守平一眼：“你没资格瞧不起有为，他念过书开过炮仗铺，还认识那个发明炸药的什么尔，一说什么尔，有为有的是话，他们俩可能关系可好了。”
“他说的是诺贝尔？”傅家庄愣住了，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高大霞眼睛一亮：“对，对，就是诺贝尔。你也认识？这个人人缘不错呀。”
空气莫名静了片刻。傅家庄看着高大霞一对溜圆的黑色瞳孔，默默扶住了额头。他沉思了片刻，轻声叹道：“这么说来，把刘有为放在文工团食堂，确实是屈材了。既然他家开过鞭炮厂，也算沾边儿，建新公司有他的用武之地。”
高守平诧异地看着傅家庄：“建新公司是兵工厂，他去合适吗？他姐毕竟和杨欢……”
“你怎么不说他姐还是咱哥高金柱的老婆，还是你高守平我高大霞的嫂子？”高大霞眼底现出一丝不悦。刘曼丽与特务勾搭在一起这件事，至今仍是她心底的隐痛。
高守平张了张嘴，没再反驳。
“傅家庄，你刚才可是说过，有为在食堂屈材了。”高大霞直视着傅家庄的眼睛。
“我在考虑。”傅家庄沉吟道，“可以让他去材料车间当个配料员，也算是人尽其才。”
高大霞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声呼啸，海边排石林下，麻苏苏坐在礁石上望着大海。远空乌云低垂，方若愚站在一旁，身后是鬼斧神工的排石，阵阵海浪卷着浪花涌来，掀起了半人高的水墙。
麻苏苏望着海浪，幽幽叹道：“天下大势就像这大海，一旦风起，必定浪涌。”
方若愚看了她一眼：“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起风了。”
麻苏苏得意地笑了笑：“岂止是起风。现在国军已经对共军展开全面进攻，现在已经形成排山倒海之势，国军是节节胜利，共军是节节败退。目前看来，委员长一统江山指日可待。”
方若愚的神色轻松下来：“看来，我们的出头之日到了。”
“860万对120万，结局可想而知。”麻苏苏听着远空的惊雷，“也许过不了几天，共产党的问题就解决了。”
蓦的，她皱了皱眉：“不过，共产党还真把大连当成了天堂，竟然要在这里印刷《共产党宣传》和《毛泽东选集》。”
方若愚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麻苏苏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不就是几本破书嘛，你怎么和大姨一样，都如临大敌了。”
方若愚的目光也探向远方，思绪恍如也随之远行：“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这是《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话。大姐，共产主义这个幽灵可了不得，我们不能大意呀。”
“你读过《共产党宣言》？”麻苏苏愣了愣。
“很多人都读过。”方若愚沉声道，“孙中山先生、宋教仁先生也读过，孙先生旅居伦敦的时候，就敦促留学生研究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宋教仁先生在自己发表的文章中，还摘译引用过《共产党宣言》里的内容。”
麻苏苏叹了叹气：“看来，这些年我忽视学习了。”
“大姐谦虚了，其实，你比我更了解共产党。”方若愚深深看了麻苏苏一眼，“他们很会鼓动、蛊惑。《共产党宣言》里一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就赢得了民心，结果就是沙皇倒台，列宁上台。这在世界范围内，开了一个极坏的先列。毛泽东继承了马克思的衣钵，喊口号成了他的拿手好戏。大姐，你回头想想共产党的历史，往往都是毛泽东的一句口号，改变了一个时期的方向，他们当初在南昌造反失败后，喊出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从此，开始武装割据，占山为王；当国军对他们进行围剿，把他们压缩在巴掌大的地方，连他们自己都丧失信心的时候，毛泽东又喊出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下把他们的精气神提起来了，再后来，他们被我们剿得四处逃窜，他们喊出的口号竟然是‘北上抗日’。”
麻苏苏眼底流露出几分赞许：“没想到，你对共产党的历史还这么了解，很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小方呀，我没有看错你。”
方若愚脸上却全无欣喜之色：“我们不能小瞧了他们的口号，更不能小瞧了《共产党宣言》和毛泽东的文章，他们一旦把话说到老百姓的心坎上了，后果就可怕了。”
麻苏苏严肃地点头：“所以，大姨指示，一定要想方设法，把《共产党宣言》和毛泽东的文章化为灰烬。”
远空的雷鸣声逐渐变得低沉宏大，一场大雨要来了。
入夜时分，大雨沉沉坠落。马克西姆餐厅内，方家父女俩正在吃晚餐。
袁飞燕将切好的一块牛排放在方若愚盘子里：“爸，你也吃。”
方若愚久久凝视着袁飞燕的面庞：“你回来了，我的心就放下了，外面太乱了。”
“大连也不太平。”袁飞燕叹了叹气，“国民党特务一直在暗中搞破坏，就说杨欢吧，谁也想不到他能是特务啊，他算是把我们文工团的脸丢尽了。”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方若愚轻声说，神色莫名复杂。
袁飞燕迟疑了片刻，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方若愚。方若愚忽地愣住了，从女儿的目光里觉察出了某种异常坚定的决心。
“爸，我想入党。”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方若愚脸色一板：“我觉得，你既然是文工团的主演，主要精力还是应该放在业务上，政治上的事，还是不要参与。”
“爸爸，你说得不对。”袁飞燕摇了摇头，“我觉得，作为一个无愧于时代的有志年轻人，活着的最大价值，就是投入到政治革命的洪流之中。”
“现在小鬼子都被打跑了，你还革谁的命。”方若愚皱了皱眉。
“当然是革地主老财还有资本家的命！”袁飞燕激动起来，语调也不由随之提高了，“只要是不平等的，都要革。”
方若愚愕然地看着袁飞燕，良久，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燕儿，你还是太年轻，有些人情世故不懂，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在，就一定不会有绝对的公平。要是有绝对的公平，谁还争着当官?要是有绝对的公平，谁还忙着去经商赚大钱？”
袁飞燕大声反驳道：“我革命不是为了当官发财！”
方若愚挥手打断了她：“燕，听爸爸一句话，那些事情，真的很没有意思。你现在最大的事情，是找个可靠的男朋友，成家立业。”
袁飞燕略一思索，正色说道：“找男朋友可以，不过，我可不是急着成家，我要找的是革命伴侣。”
方若愚听来不由皱眉：“伴侣就是吃喝拉撒睡，哪分什么革命不革命？”
“怎么不分？”袁飞燕扬了扬眉毛，“傅家庄就是把革命事业放在第一位。”
“你的事，跟傅家庄没有关系。”方若愚满心无奈，“你们俩年龄相差太大了。”
“只要志同道合，年龄不是问题。”女孩的神色看上去分外自信。
“燕儿，我是过来人，过得桥比你走的路多，吃得咸盐比你吃的白面多，听爸一句话。”方若愚顿了顿，“这自古以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寇，现在，国共两党已经开战，我可听说，高歌猛进的是国民党，不是共产党，你这时候一头扎进共产党的怀里，要是将来共产党真败了可怎么办？”
袁飞燕并不赞同：“越是这时候，我越要站出来。爸，得民心者得天下，共产党败不了。你想想，当年日本人嚣不嚣张，厉不厉害？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赶出了中国？”
“你还是年轻，没经时事。”方若愚苦涩一笑，“听爸一句话，这个世界充满了尔虞我诈，其中，政治就是最大的骗局，革命呀、理想呀，就是政治这个骗局里最大的噱头。你要是信了，你就得吃亏栽跟头，闹不好，还要丢了卿卿性命。”
袁飞燕不屑地撇嘴：“你就吓唬我吧。”
“不是吓唬，这可都是爸爸掏心窝的话。”方若愚急切地说道，“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骗你，包括你的子女，唯一不能骗你的，就是你的父母。”
“爸，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袁飞燕不耐烦地别过了脸去。
“那你想听什么？”方若愚愣了愣。
“我想听你说一些咱们家的事。”
“咱们家什么事？”
“我要向组织汇报思想，需要了解咱们家的过往。”
方若愚绝望地仰头望天。闹了半晌，他的一番口舌全然是白说的了。
雨幕茫茫，笼罩了青泥洼街。洋楼厅堂里，晚饭过后，高大霞收拾着碗筷，嘴里犹自低声念叨：“挽霞子怎么还没回来？”
“姐，你别老惦记人家。”高守平听着耳朵快要生茧了，“我看方先生都好成了你生活里的一部分了。”
高大霞没好气道：“胡说，我是希望他回来给你讲‘子曰’，这一阵你忙我也忙，他就趁机偷赖耍滑，不想教你。”
“要听你听。”高守平伸着懒腰，“我可听得够够的，张嘴就是子曰，一听我就打瞌睡。”
高大霞白了他一眼，目光又下意识朝门前望去了。
到了夜间，高大霞正在卧室内铺着被褥，忽然听见楼上传来细微的响动，抬头看了看，转身推开了房门。
一出门，只见袁飞燕正从屋里出来。两人四目相对，袁飞燕不由愣了愣：“大霞姐，你干什么？”
高大霞指了指方若愚的房间，“我听他回来了。”
“回来怎么了？”袁飞燕狐疑地打量着高大霞，“我们俩一起回来的，你有事吗？”
高大霞抓了抓后脑勺：“你爸好几天没正经给守平上课了，让他给守平再讲讲‘子曰’。”
袁飞燕淡淡回道：“子曰，食不言，寝不语。我爸已经‘寝’啦，讲不了。
“‘寝’了？”高大霞愣了愣。
袁飞燕无奈道：“就是睡了。”
高大霞恍然大悟：“睡叫‘寝’，这个我得记住。对了，你刚才说的‘子曰’是谁‘曰’的？”
“孔子，他说吃饭的时候不说话，睡觉的时候也不说话。”
“吃饭不说话，这个能做到，睡觉不说话，那管不住呀，说梦话怎么办？孔子这回‘曰’的不准。”高大霞咕哝着朝房间走去。
袁飞燕忽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你要给我讲‘子曰’？”高大霞停住脚步。
“我不讲，我想麻烦你给我讲讲。”袁飞燕正色道，“我想请你给我讲讲，怎么样写入党申请书。”
高大霞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袁飞燕，低声笑了笑：“算了，就你这家庭条件不行。”
袁飞燕眼底现出一丝愠色：“怎么不行？大霞姐，追求进步是每个有志青年的权利。”
“说的也是。”高大霞的目光越过袁飞燕看向方若愚的房间，双眼倏地一亮“不过，想加入党组织，就要对说实话。”
“这一点我保证，有一说一。”袁飞燕郑重地点头。
“那就好。”高大霞笑得神秘莫测，“飞燕呀，入党申请要家庭背景写清楚，尤其是你爸的历史，必须写得明明白白，可千万不能对组织有任何隐瞒，组织可是要调查的，要是你撒了谎，只怕这辈子都入不了党。”
片刻之后，在高大霞的指导下，袁飞燕奋笔疾书，完成了申请书。随后她把入党申请递给高大霞：“你帮我看看。”
高大霞大字不识，却也接过来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又还给了袁飞燕：“还是你念念吧，念，才能念出对党的深情。”
“也好。”袁飞燕没有注意高大霞的异常 ，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尊敬的党组织，我叫袁飞燕，是文工团的演员。”
“停。”高大霞忽然打断了她，“这些情况党组织都知道，你要念组织不知道的，比如家庭出身。”
“下面就是了。”袁飞燕又举起信纸，“在组织面前，我愿意做一个透明的人，我的父亲叫方若愚，以前虽然在关东州警察部任职，但是，他从没有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相反，他还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保护了我党的同志。”
“停，停，别念啦！”高大霞急了，“飞燕呀，你不老实!”
袁飞燕茫然地看着她：“我这可是实事求是。”
“你这是什么实事求是呀，你爸的事情就没说清楚！”
二楼房门“呼”地推开，门口站着方若愚，目光森冷：“飞燕，上楼睡觉！”
“哎，你来得正好。”高大霞立时来了精神，“跟飞燕说说，你是怎么潜伏下来当国民党特务的，她好记下来。”
方若愚却看也不看高大霞，提高了语调厉声喝道：“飞燕，上楼！”
袁飞燕迟疑了片刻，拿起纸笔，匆匆奔上了楼去。
高大霞在她身后喊道：“飞燕，你可得经得起考验呀！”
房门重重闭合了。
“这个不行！”方若愚狠狠夺下了袁飞燕手中的入党申请书。
袁飞燕深深瞥了方若愚一眼：“高大霞说不行，是说我写得简单，你说不行，是说我不能写太多咱们家的过往。”
方若愚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凑热闹入什么党！”
“爸，我追求政治进步，怎么能说是凑热闹哪？”袁飞燕着急起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在的高处就是共产党组织！”
“高处高处，高处有什么好？苏东坡早就说过了，高处不胜寒！”
袁飞燕一把夺下申请书，朗声驳斥道：“杜甫也说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仿佛是映衬她的气势，天边沉沉划过了一道惊雷。
天际的闪电照亮了万德福的小院。他正在转动着收音机，门突然推开，吓了他一跳，原来进来的是万春妮。
“爸，你还没睡？”万春妮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万德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事你睡觉吧，我睡不着，听会儿戏匣子。”
万春妮犹豫了片刻，从衣兜里取出了一封信纸：“爸，我写了封入党申请，你是老革命了，你帮我看看吧。”
万德福一怔，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顿，却并没有接过信纸的意思。
“爸，我给你念念吧。” 万春妮展开信纸，清了清嗓子，“入党申请，敬爱的党组织……”
万德福不由分说打断了她，语气急切而严厉：“别念了，我不同意！”
“为什么？”万春妮愕然。万德福的反应是她全然没有预料到的。
万德福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忽地叹了叹气：“你离党的要求差得太远，不是一星半点。”
万春妮不解道：“就是因为差得远，我才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啊。”
万德福摆了摆手：“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靠拢，是要想方设法把电车开好。”
“可我要是不靠拢，组织又怎么知道我哪里进步了？”万春妮着急起来，“爸，你是老革命，应该领着我一起进步！”
万德福张了张嘴，面对女儿急切而炙热的目光，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浓厚的夜色浸透了窗台，恍如他心底深埋的某些秘密，不可言说。
翌日，阳光铺满了物资公司大院。大早上刚进办公室没多久，方若愚还在收拾桌子，就看到孙经理拿着一套五本《毛泽东选集》笑意吟吟地推门进来。方若愚连忙笑着打招呼，眼睛自然地飞到了孙经理手里的书上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
孙经理把《毛泽东选集》搁在桌面上，满面红光地说道：“方科长，告诉你个好消息，中央在大连印刷了一批《毛泽东选集》和《共产党宣言》，承蒙领导信任，把这些宝贝存放在咱们仓库。这几天，你这个保卫科长要多上点心。”
方若愚眼睛盯着《毛泽东选集》，微微一怔，郑重回道：“放心吧经理，保证万无一失。”方若愚一直很想去搞一套完整的《毛泽东选集》，认真读一读。且不论可以从党国角度研究赤色思想的根源所在，单单就冲他毛润之的名气，方若愚也是必须要拜读的。可眼下兵荒马乱的，一整套书就算在解放区都没办法轻易得到，方若愚只能忍住好奇。眼下，正是了却他心愿的机会，他决心把握住。
孙经理将书籍放在方若愚面前的办公桌上：“有你在，我当然放心，上回爆炸，就因为你去采购粮食了，要是你在家，特务指定钻不了空子。”
“经理太高看我了。”方若愚低声笑了笑。
孙经理双手攥拳，支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诚恳地看着方若愚：“不光高看你，我更倚重你。”
“既然经理这么说，那能不能……”方若愚说着，目光看向孙经理手上的《毛泽东选集》。他到底没忍住内心对这套书的好奇，连忙抓住话头，提了出来。
孙经理明白过来，别有深意地笑起来，低声揶揄道：“你个老方，胃口还不小，不瞒你说，为了这套书，我是厚着脸皮好话说尽，才从傅处长那里讨来一套。”
方若愚蓦地微微脸红：“我也不是要，是借，再说，好书哪能独享，应该分享才对。”
“那先借你一天。”孙经理知道方若愚的性子，知道他不会对书做什么坏事。既知道对方的心意，便收起戏谑，面色郑重的把书递给方若愚，再三嘱咐道：“看完了可得还给我。”
方若愚目光扒在《毛泽东选集》上就没离开过，眼见孙经理递过来选集，连忙双手接过，轻轻摸着书皮，不住点着头：“一定，一定。”
孙经理低低一笑，反身退出了房间。
晨曦徐徐照开了薄雾，刘有为站在洋楼窗前，惬意地伸着懒腰。楼下高大霞招呼他下去吃早饭，刘有为慢悠悠地晃了过去，看着碗里清亮如水的稀饭，眉头又拧巴起来：“姐，这稀饭也太稀了点吧？米粒不用扒拉都能数过来。”
高大霞搅着稀饭，翻着白眼数落他道：“稀饭又不是干饭，能数过来就对了。”
“有钱不花，就不怕长毛呀？”刘有为不屑地撇嘴。
“过日子，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高大霞叹了叹气，“你和守平都老大不小了，我不得给你俩攒钱娶媳妇呀？”
刘有为一听高大霞念叨自己的婚事，便一个脑袋两个大：“你这是替守平打算吧，我还八字没一撇哪。”
“在我心里，你和守平一个手心一个手背，有他的就有你的。”高大霞轻声说。
刘有为闻言忽然来了精神，手在裤子上搓了搓，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有姐这话垫底，我就不心慌了。姐，你看，我能不能先预支点娶媳妇的钱？”
高大霞听来不由警觉起来：“前两天不是刚给过你嘛？有为，不是姐说你，你手也太散了。”
“这不是马上要到建新公司上班了吗？总得有个革命新气象吧。”刘有为理直气壮地说。
“革命新气象是干出来的，不是穿出来的。”高大霞无奈。
“人是衣服马是鞍，我不精神点，也给你丢脸呀？”
高大霞愣了愣，发觉刘有为的话似乎也在理，便也不再推诿，长吁短叹地摸出了一叠纸票：“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着仔细数了一遍票子后，挑出几张半旧的钱，又数了一遍，才搁到刘有为面前，再三叮嘱道：“仔细点花。”
刘有为眼睛一亮，把钱一手抄了起来，粗略地点了点钱，一叠声地向高大霞道着谢。他一早盘算好了，今儿要上良运洋行去，给自己捯饬一套最精神的西服。
话分两头。正是清晨时分，良运洋行里头安安静静。麻苏苏和甄精细正在在吃早饭。甄精细大量着麻苏苏的神色，怯生生地向她请了假，想要去老虎山公园转转。扭扭捏捏的神色被麻苏苏看了个真切，她不由莞尔一笑，低声揶揄道：“跟大令去？”
甄精细羞涩起来，硬是被嘴里的包子呛到了，惹得麻苏苏一连串的笑。她掏出钱随意抓了一叠，推倒他面前，含笑叮嘱道：“去吧，大令想吃什么就给人家买点，不能太抠门了。”
“姐,你老对我这么好。”甄精细感激地收好钱，声音有点发颤。
门外忽然传来了敲窗户的声音，麻苏苏忙看过去，见是刘有为趴在窗户上向里张望，嘴里嚷嚷着开门。甄精细没好声气地喊道：“还不到开门的时候，等着吧。”
麻苏苏倒是微微一怔，觉着眼前的刘有为眼熟，却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让甄精细去开门。
甄精细脸拉得老长，不情不愿地拉开了店门。一进门刘有为便，热情地冲着麻苏苏打招呼：“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有为，我姐是高大霞，常来你店里买雪花膏的。”
麻苏苏忽的福至心灵，咧嘴一笑：“哦，对对对，你在文工团饭店，是大霞她弟呀。”
甄精细想着的却是高守平，鄙夷地瞥了刘有为一眼：“大霞姐她弟才不长这德性哪。”
“你闭嘴！”麻苏苏脸色有些不悦，“烦死了，老爱说真话”
她又转头面向刘有为，赔着笑脸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上下打量着刘有为来，揣测着他的来意。这人不是高大霞的弟弟，也跟高大霞脱不了关系，总之走得很近，要小心应付。
刘有为一门心思全在西服上，只在四处打量着衣服款式，不以为意地说道：“什么意思不重要，我来哪，置身行头。”
甄精细现在横竖看不惯刘有为，一心挤兑他，听他说置办行头，冷笑几声呛他：“我们这不卖锅碗瓢盆。”
“谁要买锅碗瓢盆了？”刘有为感到受到了侮辱，不悦地喊道，“我马上要到建新公司上班了！那可是军工厂！”
“军工厂”三个字一出口，麻苏苏不由心底一颤，看向刘有为的目光里都闪着奇异的光。她连忙翻起了和善的笑脸，热情地凑上前去，上上下下帮刘有为量度起体格来。一顿忙活之后，麻苏苏取来了尺寸样式合适的衣裳，给刘有为换上。刘有为打量着镜子里西装革履的自己，自然是喜上眉梢，而麻苏苏也在一旁忙不失迭地赞叹：“好，真好！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甄精细听来不由一阵狐疑。分明是五短身材的男人，换上西装也全然没有显出一丝英气，麻苏苏的夸奖未免太过违心了。刘有为注意到了甄精细的表情，神气地挺直腰板，斜楞着眼睛问他：“怎么，不好看？”
“好看，好看。”麻苏苏连忙陪着笑，一把将甄精细拽到了一边，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跟着麻苏苏办事也有些年头了，甄精细只一愣神，当即便反应过来，麻苏苏对此人似是另有所图，便老实地垂下了眼帘，闷声不吭地溜去了里屋。
看着甄精细悻悻而去，麻苏苏才放下心来，笑脸盈盈地转向刘有为：“有为，你刚才说去建新公司上班，干什么呀？”
“配料员。”刘有为整理着西服衣摆，漫不经心地回答。
麻苏苏做出吃惊的表情，低声恭维道：“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
刘有为骄傲地甩甩头发，眼底流露出几分得意：“那是，当初我家里开过鞭炮厂，要不是当初小鬼子管制火药，鞭炮厂也不至于倒闭，我更不至于被逼得去文工团食堂跑堂。现在好了，建新公司成立了，把好多小鬼子留下的化工企业还有钢铁企业给合并了，像我这样懂炸药的人才，共产党打着灯笼都难找！”
麻苏苏心下不由一阵窃喜。三两句话就套出了他的底细，看上去这是个可以为自己所用的愣头青。
“可不是嘛，有为，往后你的前途可是不可限量呀！”她的笑容越发灿烂。
“走着看吧。”刘有为眉飞色舞起来。蓦的，他的目光落在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上，眼睛一亮，好奇地翻看起来。
“有为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正宗的瑞士货。”麻苏苏低笑道。
刘有为愣了愣，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光滑的表盘，踌躇着问道：“这个，不便宜吧？”
“什么便不便宜，看好你就戴上。”麻苏苏爽朗地笑着，上前一把拿过手表，不由分说地扣在了刘有为的手腕上，翻过来倒过去不住地打量，啧啧称赞道：“真是一表人才，提神，提气，一瞅就是大干部。”
刘有为攥着手表，不住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神色在惊喜与惶恐之间来回转换，最后还是决定取下它。
“大姐，这不合适吧。”他小声说。
“我跟大霞这交情，还说什么合适不合适？”麻苏苏劈手拦下了他。这个顺水人情她必须要做，不然下一步行动就不好展开了。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古人诚不欺我也。
“戴着吧，你上班了，也算我这做大姐的一份心意。”麻苏苏夸张地叹了叹气，“大霞不容易呀，一个人忙里忙外，还要管着你和守平吃喝拉撒，我也总想帮她一把，大霞要强，一直都不让，你这不正好给我个机会嘛。”她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刘有为：“有为，这事千万别跟大霞说，她要是知道了，你这表可就……”
刘有为听出了麻苏苏话里的意思，眼底不由现出一丝兴奋：“大姐，这，这多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一张大嘴张得老大，目光也发直了，像丢了魂儿似的。
麻苏苏愣了愣，顺着刘有为的视线回头看过去。门前传来一阵风铃摇晃声，一抹素白的影子伫立在门廊下。原来是大令进了门，一席白色棉长裙在风中起落。刘有为怔怔地望着大令，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活到麻苏苏这个岁数，小年轻眼睛里那点心事已然瞒不过她了。看刘有为这幅痴样，想来是一眼看上门前的大令了。
麻苏苏心下几乎是立刻有了主意，热情地朝大令打着招呼：“哟，大令来了，我昨天进了点头花，你快来看看。”说着亲切地拉着大令的手，到了货柜前，拿过两个头花给大令戴上，后退了一步，欣赏着大令的身姿。后者茫然地捋着发丝，目光在刘有为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两个，”麻苏苏有意朝刘有为招了招手，“有为，麻烦你帮着看看，哪个好看。”
刘有为还没反应过来，麻苏苏见状笑出了声，猛地推了一下刘有为：“有为，你帮着看看。”
刘有为终于回过神来，尴尬的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应声道：“都、都好看。”嘴里说着，眼睛却长了钩子，锚在大令身上不动了。
这时候，只听见拐角里传来一声欢快地招呼，甄精细从拐角快步走了出来，奔着大令而去，脸上洋溢着喜悦又腼腆的笑。
大令眼睛亮了起来：“精细，我还以为你不在。”
甄精细刚要说什么，麻苏苏立刻厉声呵斥道：“精细，你陪有为再看看，”说罢，上前一把拉住大令的手腕，按着大令的手笑着说：“大令啊，你上回说的睡衣来了，跟我去屋里试试。”
大令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顺势点了点头：“好，这么快就到了。”
麻苏苏笑着拍了拍刘有为的臂膀：“有为，你先看着啊。”扭头拉着大令往内室走去，边走还边大声说：“那件睡衣可好了，摸在手里那个滑溜呀。”
甄精细觑到刘有为一直看着大令的背影，呆愣丢魂的样子，心底生出一阵厌烦，走过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他，恶狠狠地呵斥道：“看什么看？眼珠子好掉出来了！”
刘有为回过神来，尴尬地走到衣架旁，旁装模作样地看西服板式，眼神却抑制不住地直往内室方向飘。可惜大令跟着麻苏苏进屋后，麻苏苏就关上了门，把外面的视线全部隔绝了。
高守平为难地抓了抓后脑勺：“流血流汗我都不怕，就是这读书学习……”
傅家庄不由好奇：“方若愚教得不好吗？”
“他张嘴就是‘子曰’，他一‘子曰’我就犯困。”
“还是你重视不够。”傅家庄摇了摇头，“毛主席说过，少年学问寡成，壮岁事功难立。意思是说，学问是革命的后劲。你要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我们在苏联留学的时候，先生就告诫我们，一天不学习问题多，两天不学习走下坡，三天不学习，就应该觉得没法活了。”
“谁让你没法活了？”门外有人接下了傅家庄的话，话音方落，高大霞推门走了进来。
“姐，进屋应该先敲门。”高守平无奈地提醒，“而且你怎么又随便进公安局了？万叔放进来的？我得说说他。”
高大霞听来不由扬了扬眉毛：“你胆肥了，还敢管老万了。”
傅家庄挥手制止了高守平：“大霞，有事啊？”
高大霞来到傅家庄桌前：“我是为有为的事儿来的，你刚才不是催守平学文化吗？”
傅家庄点了点头：“不光守平要学，我也要学，你也要学，每个革命同志都要学。毛主席都说了，学识是无穷尽的，要活到老学到老。”
“现在学，是临上轿现包脚。”高大霞撇了撇嘴，“人家有为的脚早就包好了，我就觉得应该让他先上轿。”
傅家庄一怔：“他不是在文工团食堂吗？”
“他也不能总在食堂烟熏火燎吧？我琢磨让你给找个好营生，让他干革命走正道，主要是他自己也有这个想法。”
傅家庄犹豫了片刻：“有这个想法当然好，现在到处在打仗……”
高大霞听着不对味了：“你不会是想把有为送上前线吧？”
傅家庄看了高大霞一眼：“最能淬炼一个人的，是战火，最能熏陶一个人的，是硝烟。我觉得，追求进步的年轻人，就应该接受战火和硝烟的洗礼。”
高大霞拨浪鼓似的摇头：“这道理我懂，可有为不能上战场。一是曼丽死了，刘家就剩下有为一根独苗了。更重要的，有为身板不行，哪有打仗的架势？”
“他成天吊儿郎当，除了好吃就是懒做，上战场也是个邋遢兵。”高守平小声嘀咕。
高大霞瞪了高守平一眼：“你没资格瞧不起有为，他念过书开过炮仗铺，还认识那个发明炸药的什么尔，一说什么尔，有为有的是话，他们俩可能关系可好了。”
“他说的是诺贝尔？”傅家庄愣住了，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高大霞眼睛一亮：“对，对，就是诺贝尔。你也认识？这个人人缘不错呀。”
空气莫名静了片刻。傅家庄看着高大霞一对溜圆的黑色瞳孔，默默扶住了额头。他沉思了片刻，轻声叹道：“这么说来，把刘有为放在文工团食堂，确实是屈材了。既然他家开过鞭炮厂，也算沾边儿，建新公司有他的用武之地。”
高守平诧异地看着傅家庄：“建新公司是兵工厂，他去合适吗？他姐毕竟和杨欢……”
“你怎么不说他姐还是咱哥高金柱的老婆，还是你高守平我高大霞的嫂子？”高大霞眼底现出一丝不悦。刘曼丽与特务勾搭在一起这件事，至今仍是她心底的隐痛。
高守平张了张嘴，没再反驳。
“傅家庄，你刚才可是说过，有为在食堂屈材了。”高大霞直视着傅家庄的眼睛。
“我在考虑。”傅家庄沉吟道，“可以让他去材料车间当个配料员，也算是人尽其才。”
高大霞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声呼啸，海边排石林下，麻苏苏坐在礁石上望着大海。远空乌云低垂，方若愚站在一旁，身后是鬼斧神工的排石，阵阵海浪卷着浪花涌来，掀起了半人高的水墙。
麻苏苏望着海浪，幽幽叹道：“天下大势就像这大海，一旦风起，必定浪涌。”
方若愚看了她一眼：“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起风了。”
麻苏苏得意地笑了笑：“岂止是起风。现在国军已经对共军展开全面进攻，现在已经形成排山倒海之势，国军是节节胜利，共军是节节败退。目前看来，委员长一统江山指日可待。”
方若愚的神色轻松下来：“看来，我们的出头之日到了。”
“860万对120万，结局可想而知。”麻苏苏听着远空的惊雷，“也许过不了几天，共产党的问题就解决了。”
蓦的，她皱了皱眉：“不过，共产党还真把大连当成了天堂，竟然要在这里印刷《共产党宣传》和《毛泽东选集》。”
方若愚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麻苏苏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不就是几本破书嘛，你怎么和大姨一样，都如临大敌了。”
方若愚的目光也探向远方，思绪恍如也随之远行：“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这是《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话。大姐，共产主义这个幽灵可了不得，我们不能大意呀。”
“你读过《共产党宣言》？”麻苏苏愣了愣。
“很多人都读过。”方若愚沉声道，“孙中山先生、宋教仁先生也读过，孙先生旅居伦敦的时候，就敦促留学生研究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宋教仁先生在自己发表的文章中，还摘译引用过《共产党宣言》里的内容。”
麻苏苏叹了叹气：“看来，这些年我忽视学习了。”
“大姐谦虚了，其实，你比我更了解共产党。”方若愚深深看了麻苏苏一眼，“他们很会鼓动、蛊惑。《共产党宣言》里一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就赢得了民心，结果就是沙皇倒台，列宁上台。这在世界范围内，开了一个极坏的先列。毛泽东继承了马克思的衣钵，喊口号成了他的拿手好戏。大姐，你回头想想共产党的历史，往往都是毛泽东的一句口号，改变了一个时期的方向，他们当初在南昌造反失败后，喊出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从此，开始武装割据，占山为王；当国军对他们进行围剿，把他们压缩在巴掌大的地方，连他们自己都丧失信心的时候，毛泽东又喊出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下把他们的精气神提起来了，再后来，他们被我们剿得四处逃窜，他们喊出的口号竟然是‘北上抗日’。”
麻苏苏眼底流露出几分赞许：“没想到，你对共产党的历史还这么了解，很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小方呀，我没有看错你。”
方若愚脸上却全无欣喜之色：“我们不能小瞧了他们的口号，更不能小瞧了《共产党宣言》和毛泽东的文章，他们一旦把话说到老百姓的心坎上了，后果就可怕了。”
麻苏苏严肃地点头：“所以，大姨指示，一定要想方设法，把《共产党宣言》和毛泽东的文章化为灰烬。”
远空的雷鸣声逐渐变得低沉宏大，一场大雨要来了。
入夜时分，大雨沉沉坠落。马克西姆餐厅内，方家父女俩正在吃晚餐。
袁飞燕将切好的一块牛排放在方若愚盘子里：“爸，你也吃。”
方若愚久久凝视着袁飞燕的面庞：“你回来了，我的心就放下了，外面太乱了。”
“大连也不太平。”袁飞燕叹了叹气，“国民党特务一直在暗中搞破坏，就说杨欢吧，谁也想不到他能是特务啊，他算是把我们文工团的脸丢尽了。”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方若愚轻声说，神色莫名复杂。
袁飞燕迟疑了片刻，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方若愚。方若愚忽地愣住了，从女儿的目光里觉察出了某种异常坚定的决心。
“爸，我想入党。”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方若愚脸色一板：“我觉得，你既然是文工团的主演，主要精力还是应该放在业务上，政治上的事，还是不要参与。”
“爸爸，你说得不对。”袁飞燕摇了摇头，“我觉得，作为一个无愧于时代的有志年轻人，活着的最大价值，就是投入到政治革命的洪流之中。”
“现在小鬼子都被打跑了，你还革谁的命。”方若愚皱了皱眉。
“当然是革地主老财还有资本家的命！”袁飞燕激动起来，语调也不由随之提高了，“只要是不平等的，都要革。”
方若愚愕然地看着袁飞燕，良久，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燕儿，你还是太年轻，有些人情世故不懂，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在，就一定不会有绝对的公平。要是有绝对的公平，谁还争着当官?要是有绝对的公平，谁还忙着去经商赚大钱？”
袁飞燕大声反驳道：“我革命不是为了当官发财！”
方若愚挥手打断了她：“燕，听爸爸一句话，那些事情，真的很没有意思。你现在最大的事情，是找个可靠的男朋友，成家立业。”
袁飞燕略一思索，正色说道：“找男朋友可以，不过，我可不是急着成家，我要找的是革命伴侣。”
方若愚听来不由皱眉：“伴侣就是吃喝拉撒睡，哪分什么革命不革命？”
“怎么不分？”袁飞燕扬了扬眉毛，“傅家庄就是把革命事业放在第一位。”
“你的事，跟傅家庄没有关系。”方若愚满心无奈，“你们俩年龄相差太大了。”
“只要志同道合，年龄不是问题。”女孩的神色看上去分外自信。
“燕儿，我是过来人，过得桥比你走的路多，吃得咸盐比你吃的白面多，听爸一句话。”方若愚顿了顿，“这自古以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寇，现在，国共两党已经开战，我可听说，高歌猛进的是国民党，不是共产党，你这时候一头扎进共产党的怀里，要是将来共产党真败了可怎么办？”
袁飞燕并不赞同：“越是这时候，我越要站出来。爸，得民心者得天下，共产党败不了。你想想，当年日本人嚣不嚣张，厉不厉害？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赶出了中国？”
“你还是年轻，没经时事。”方若愚苦涩一笑，“听爸一句话，这个世界充满了尔虞我诈，其中，政治就是最大的骗局，革命呀、理想呀，就是政治这个骗局里最大的噱头。你要是信了，你就得吃亏栽跟头，闹不好，还要丢了卿卿性命。”
袁飞燕不屑地撇嘴：“你就吓唬我吧。”
“不是吓唬，这可都是爸爸掏心窝的话。”方若愚急切地说道，“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骗你，包括你的子女，唯一不能骗你的，就是你的父母。”
“爸，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袁飞燕不耐烦地别过了脸去。
“那你想听什么？”方若愚愣了愣。
“我想听你说一些咱们家的事。”
“咱们家什么事？”
“我要向组织汇报思想，需要了解咱们家的过往。”
方若愚绝望地仰头望天。闹了半晌，他的一番口舌全然是白说的了。
雨幕茫茫，笼罩了青泥洼街。洋楼厅堂里，晚饭过后，高大霞收拾着碗筷，嘴里犹自低声念叨：“挽霞子怎么还没回来？”
“姐，你别老惦记人家。”高守平听着耳朵快要生茧了，“我看方先生都好成了你生活里的一部分了。”
高大霞没好气道：“胡说，我是希望他回来给你讲‘子曰’，这一阵你忙我也忙，他就趁机偷赖耍滑，不想教你。”
“要听你听。”高守平伸着懒腰，“我可听得够够的，张嘴就是子曰，一听我就打瞌睡。”
高大霞白了他一眼，目光又下意识朝门前望去了。
到了夜间，高大霞正在卧室内铺着被褥，忽然听见楼上传来细微的响动，抬头看了看，转身推开了房门。
一出门，只见袁飞燕正从屋里出来。两人四目相对，袁飞燕不由愣了愣：“大霞姐，你干什么？”
高大霞指了指方若愚的房间，“我听他回来了。”
“回来怎么了？”袁飞燕狐疑地打量着高大霞，“我们俩一起回来的，你有事吗？”
高大霞抓了抓后脑勺：“你爸好几天没正经给守平上课了，让他给守平再讲讲‘子曰’。”
袁飞燕淡淡回道：“子曰，食不言，寝不语。我爸已经‘寝’啦，讲不了。
“‘寝’了？”高大霞愣了愣。
袁飞燕无奈道：“就是睡了。”
高大霞恍然大悟：“睡叫‘寝’，这个我得记住。对了，你刚才说的‘子曰’是谁‘曰’的？”
“孔子，他说吃饭的时候不说话，睡觉的时候也不说话。”
“吃饭不说话，这个能做到，睡觉不说话，那管不住呀，说梦话怎么办？孔子这回‘曰’的不准。”高大霞咕哝着朝房间走去。
袁飞燕忽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你要给我讲‘子曰’？”高大霞停住脚步。
“我不讲，我想麻烦你给我讲讲。”袁飞燕正色道，“我想请你给我讲讲，怎么样写入党申请书。”
高大霞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袁飞燕，低声笑了笑：“算了，就你这家庭条件不行。”
袁飞燕眼底现出一丝愠色：“怎么不行？大霞姐，追求进步是每个有志青年的权利。”
“说的也是。”高大霞的目光越过袁飞燕看向方若愚的房间，双眼倏地一亮“不过，想加入党组织，就要对说实话。”
“这一点我保证，有一说一。”袁飞燕郑重地点头。
“那就好。”高大霞笑得神秘莫测，“飞燕呀，入党申请要家庭背景写清楚，尤其是你爸的历史，必须写得明明白白，可千万不能对组织有任何隐瞒，组织可是要调查的，要是你撒了谎，只怕这辈子都入不了党。”
片刻之后，在高大霞的指导下，袁飞燕奋笔疾书，完成了申请书。随后她把入党申请递给高大霞：“你帮我看看。”
高大霞大字不识，却也接过来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又还给了袁飞燕：“还是你念念吧，念，才能念出对党的深情。”
“也好。”袁飞燕没有注意高大霞的异常 ，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尊敬的党组织，我叫袁飞燕，是文工团的演员。”
“停。”高大霞忽然打断了她，“这些情况党组织都知道，你要念组织不知道的，比如家庭出身。”
“下面就是了。”袁飞燕又举起信纸，“在组织面前，我愿意做一个透明的人，我的父亲叫方若愚，以前虽然在关东州警察部任职，但是，他从没有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相反，他还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保护了我党的同志。”
“停，停，别念啦！”高大霞急了，“飞燕呀，你不老实!”
袁飞燕茫然地看着她：“我这可是实事求是。”
“你这是什么实事求是呀，你爸的事情就没说清楚！”
二楼房门“呼”地推开，门口站着方若愚，目光森冷：“飞燕，上楼睡觉！”
“哎，你来得正好。”高大霞立时来了精神，“跟飞燕说说，你是怎么潜伏下来当国民党特务的，她好记下来。”
方若愚却看也不看高大霞，提高了语调厉声喝道：“飞燕，上楼！”
袁飞燕迟疑了片刻，拿起纸笔，匆匆奔上了楼去。
高大霞在她身后喊道：“飞燕，你可得经得起考验呀！”
房门重重闭合了。
“这个不行！”方若愚狠狠夺下了袁飞燕手中的入党申请书。
袁飞燕深深瞥了方若愚一眼：“高大霞说不行，是说我写得简单，你说不行，是说我不能写太多咱们家的过往。”
方若愚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凑热闹入什么党！”
“爸，我追求政治进步，怎么能说是凑热闹哪？”袁飞燕着急起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在的高处就是共产党组织！”
“高处高处，高处有什么好？苏东坡早就说过了，高处不胜寒！”
袁飞燕一把夺下申请书，朗声驳斥道：“杜甫也说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仿佛是映衬她的气势，天边沉沉划过了一道惊雷。
天际的闪电照亮了万德福的小院。他正在转动着收音机，门突然推开，吓了他一跳，原来进来的是万春妮。
“爸，你还没睡？”万春妮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万德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事你睡觉吧，我睡不着，听会儿戏匣子。”
万春妮犹豫了片刻，从衣兜里取出了一封信纸：“爸，我写了封入党申请，你是老革命了，你帮我看看吧。”
万德福一怔，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顿，却并没有接过信纸的意思。
“爸，我给你念念吧。” 万春妮展开信纸，清了清嗓子，“入党申请，敬爱的党组织……”
万德福不由分说打断了她，语气急切而严厉：“别念了，我不同意！”
“为什么？”万春妮愕然。万德福的反应是她全然没有预料到的。
万德福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忽地叹了叹气：“你离党的要求差得太远，不是一星半点。”
万春妮不解道：“就是因为差得远，我才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啊。”
万德福摆了摆手：“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靠拢，是要想方设法把电车开好。”
“可我要是不靠拢，组织又怎么知道我哪里进步了？”万春妮着急起来，“爸，你是老革命，应该领着我一起进步！”
万德福张了张嘴，面对女儿急切而炙热的目光，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浓厚的夜色浸透了窗台，恍如他心底深埋的某些秘密，不可言说。
翌日，阳光铺满了物资公司大院。大早上刚进办公室没多久，方若愚还在收拾桌子，就看到孙经理拿着一套五本《毛泽东选集》笑意吟吟地推门进来。方若愚连忙笑着打招呼，眼睛自然地飞到了孙经理手里的书上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
孙经理把《毛泽东选集》搁在桌面上，满面红光地说道：“方科长，告诉你个好消息，中央在大连印刷了一批《毛泽东选集》和《共产党宣言》，承蒙领导信任，把这些宝贝存放在咱们仓库。这几天，你这个保卫科长要多上点心。”
方若愚眼睛盯着《毛泽东选集》，微微一怔，郑重回道：“放心吧经理，保证万无一失。”方若愚一直很想去搞一套完整的《毛泽东选集》，认真读一读。且不论可以从党国角度研究赤色思想的根源所在，单单就冲他毛润之的名气，方若愚也是必须要拜读的。可眼下兵荒马乱的，一整套书就算在解放区都没办法轻易得到，方若愚只能忍住好奇。眼下，正是了却他心愿的机会，他决心把握住。
孙经理将书籍放在方若愚面前的办公桌上：“有你在，我当然放心，上回爆炸，就因为你去采购粮食了，要是你在家，特务指定钻不了空子。”
“经理太高看我了。”方若愚低声笑了笑。
孙经理双手攥拳，支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诚恳地看着方若愚：“不光高看你，我更倚重你。”
“既然经理这么说，那能不能……”方若愚说着，目光看向孙经理手上的《毛泽东选集》。他到底没忍住内心对这套书的好奇，连忙抓住话头，提了出来。
孙经理明白过来，别有深意地笑起来，低声揶揄道：“你个老方，胃口还不小，不瞒你说，为了这套书，我是厚着脸皮好话说尽，才从傅处长那里讨来一套。”
方若愚蓦地微微脸红：“我也不是要，是借，再说，好书哪能独享，应该分享才对。”
“那先借你一天。”孙经理知道方若愚的性子，知道他不会对书做什么坏事。既知道对方的心意，便收起戏谑，面色郑重的把书递给方若愚，再三嘱咐道：“看完了可得还给我。”
方若愚目光扒在《毛泽东选集》上就没离开过，眼见孙经理递过来选集，连忙双手接过，轻轻摸着书皮，不住点着头：“一定，一定。”
孙经理低低一笑，反身退出了房间。
晨曦徐徐照开了薄雾，刘有为站在洋楼窗前，惬意地伸着懒腰。楼下高大霞招呼他下去吃早饭，刘有为慢悠悠地晃了过去，看着碗里清亮如水的稀饭，眉头又拧巴起来：“姐，这稀饭也太稀了点吧？米粒不用扒拉都能数过来。”
高大霞搅着稀饭，翻着白眼数落他道：“稀饭又不是干饭，能数过来就对了。”
“有钱不花，就不怕长毛呀？”刘有为不屑地撇嘴。
“过日子，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高大霞叹了叹气，“你和守平都老大不小了，我不得给你俩攒钱娶媳妇呀？”
刘有为一听高大霞念叨自己的婚事，便一个脑袋两个大：“你这是替守平打算吧，我还八字没一撇哪。”
“在我心里，你和守平一个手心一个手背，有他的就有你的。”高大霞轻声说。
刘有为闻言忽然来了精神，手在裤子上搓了搓，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有姐这话垫底，我就不心慌了。姐，你看，我能不能先预支点娶媳妇的钱？”
高大霞听来不由警觉起来：“前两天不是刚给过你嘛？有为，不是姐说你，你手也太散了。”
“这不是马上要到建新公司上班了吗？总得有个革命新气象吧。”刘有为理直气壮地说。
“革命新气象是干出来的，不是穿出来的。”高大霞无奈。
“人是衣服马是鞍，我不精神点，也给你丢脸呀？”
高大霞愣了愣，发觉刘有为的话似乎也在理，便也不再推诿，长吁短叹地摸出了一叠纸票：“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着仔细数了一遍票子后，挑出几张半旧的钱，又数了一遍，才搁到刘有为面前，再三叮嘱道：“仔细点花。”
刘有为眼睛一亮，把钱一手抄了起来，粗略地点了点钱，一叠声地向高大霞道着谢。他一早盘算好了，今儿要上良运洋行去，给自己捯饬一套最精神的西服。
话分两头。正是清晨时分，良运洋行里头安安静静。麻苏苏和甄精细正在在吃早饭。甄精细大量着麻苏苏的神色，怯生生地向她请了假，想要去老虎山公园转转。扭扭捏捏的神色被麻苏苏看了个真切，她不由莞尔一笑，低声揶揄道：“跟大令去？”
甄精细羞涩起来，硬是被嘴里的包子呛到了，惹得麻苏苏一连串的笑。她掏出钱随意抓了一叠，推倒他面前，含笑叮嘱道：“去吧，大令想吃什么就给人家买点，不能太抠门了。”
“姐,你老对我这么好。”甄精细感激地收好钱，声音有点发颤。
门外忽然传来了敲窗户的声音，麻苏苏忙看过去，见是刘有为趴在窗户上向里张望，嘴里嚷嚷着开门。甄精细没好声气地喊道：“还不到开门的时候，等着吧。”
麻苏苏倒是微微一怔，觉着眼前的刘有为眼熟，却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让甄精细去开门。
甄精细脸拉得老长，不情不愿地拉开了店门。一进门刘有为便，热情地冲着麻苏苏打招呼：“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有为，我姐是高大霞，常来你店里买雪花膏的。”
麻苏苏忽的福至心灵，咧嘴一笑：“哦，对对对，你在文工团饭店，是大霞她弟呀。”
甄精细想着的却是高守平，鄙夷地瞥了刘有为一眼：“大霞姐她弟才不长这德性哪。”
“你闭嘴！”麻苏苏脸色有些不悦，“烦死了，老爱说真话”
她又转头面向刘有为，赔着笑脸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上下打量着刘有为来，揣测着他的来意。这人不是高大霞的弟弟，也跟高大霞脱不了关系，总之走得很近，要小心应付。
刘有为一门心思全在西服上，只在四处打量着衣服款式，不以为意地说道：“什么意思不重要，我来哪，置身行头。”
甄精细现在横竖看不惯刘有为，一心挤兑他，听他说置办行头，冷笑几声呛他：“我们这不卖锅碗瓢盆。”
“谁要买锅碗瓢盆了？”刘有为感到受到了侮辱，不悦地喊道，“我马上要到建新公司上班了！那可是军工厂！”
“军工厂”三个字一出口，麻苏苏不由心底一颤，看向刘有为的目光里都闪着奇异的光。她连忙翻起了和善的笑脸，热情地凑上前去，上上下下帮刘有为量度起体格来。一顿忙活之后，麻苏苏取来了尺寸样式合适的衣裳，给刘有为换上。刘有为打量着镜子里西装革履的自己，自然是喜上眉梢，而麻苏苏也在一旁忙不失迭地赞叹：“好，真好！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甄精细听来不由一阵狐疑。分明是五短身材的男人，换上西装也全然没有显出一丝英气，麻苏苏的夸奖未免太过违心了。刘有为注意到了甄精细的表情，神气地挺直腰板，斜楞着眼睛问他：“怎么，不好看？”
“好看，好看。”麻苏苏连忙陪着笑，一把将甄精细拽到了一边，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跟着麻苏苏办事也有些年头了，甄精细只一愣神，当即便反应过来，麻苏苏对此人似是另有所图，便老实地垂下了眼帘，闷声不吭地溜去了里屋。
看着甄精细悻悻而去，麻苏苏才放下心来，笑脸盈盈地转向刘有为：“有为，你刚才说去建新公司上班，干什么呀？”
“配料员。”刘有为整理着西服衣摆，漫不经心地回答。
麻苏苏做出吃惊的表情，低声恭维道：“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
刘有为骄傲地甩甩头发，眼底流露出几分得意：“那是，当初我家里开过鞭炮厂，要不是当初小鬼子管制火药，鞭炮厂也不至于倒闭，我更不至于被逼得去文工团食堂跑堂。现在好了，建新公司成立了，把好多小鬼子留下的化工企业还有钢铁企业给合并了，像我这样懂炸药的人才，共产党打着灯笼都难找！”
麻苏苏心下不由一阵窃喜。三两句话就套出了他的底细，看上去这是个可以为自己所用的愣头青。
“可不是嘛，有为，往后你的前途可是不可限量呀！”她的笑容越发灿烂。
“走着看吧。”刘有为眉飞色舞起来。蓦的，他的目光落在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上，眼睛一亮，好奇地翻看起来。
“有为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正宗的瑞士货。”麻苏苏低笑道。
刘有为愣了愣，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光滑的表盘，踌躇着问道：“这个，不便宜吧？”
“什么便不便宜，看好你就戴上。”麻苏苏爽朗地笑着，上前一把拿过手表，不由分说地扣在了刘有为的手腕上，翻过来倒过去不住地打量，啧啧称赞道：“真是一表人才，提神，提气，一瞅就是大干部。”
刘有为攥着手表，不住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神色在惊喜与惶恐之间来回转换，最后还是决定取下它。
“大姐，这不合适吧。”他小声说。
“我跟大霞这交情，还说什么合适不合适？”麻苏苏劈手拦下了他。这个顺水人情她必须要做，不然下一步行动就不好展开了。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古人诚不欺我也。
“戴着吧，你上班了，也算我这做大姐的一份心意。”麻苏苏夸张地叹了叹气，“大霞不容易呀，一个人忙里忙外，还要管着你和守平吃喝拉撒，我也总想帮她一把，大霞要强，一直都不让，你这不正好给我个机会嘛。”她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刘有为：“有为，这事千万别跟大霞说，她要是知道了，你这表可就……”
刘有为听出了麻苏苏话里的意思，眼底不由现出一丝兴奋：“大姐，这，这多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一张大嘴张得老大，目光也发直了，像丢了魂儿似的。
麻苏苏愣了愣，顺着刘有为的视线回头看过去。门前传来一阵风铃摇晃声，一抹素白的影子伫立在门廊下。原来是大令进了门，一席白色棉长裙在风中起落。刘有为怔怔地望着大令，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活到麻苏苏这个岁数，小年轻眼睛里那点心事已然瞒不过她了。看刘有为这幅痴样，想来是一眼看上门前的大令了。
麻苏苏心下几乎是立刻有了主意，热情地朝大令打着招呼：“哟，大令来了，我昨天进了点头花，你快来看看。”说着亲切地拉着大令的手，到了货柜前，拿过两个头花给大令戴上，后退了一步，欣赏着大令的身姿。后者茫然地捋着发丝，目光在刘有为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两个，”麻苏苏有意朝刘有为招了招手，“有为，麻烦你帮着看看，哪个好看。”
刘有为还没反应过来，麻苏苏见状笑出了声，猛地推了一下刘有为：“有为，你帮着看看。”
刘有为终于回过神来，尴尬的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应声道：“都、都好看。”嘴里说着，眼睛却长了钩子，锚在大令身上不动了。
这时候，只听见拐角里传来一声欢快地招呼，甄精细从拐角快步走了出来，奔着大令而去，脸上洋溢着喜悦又腼腆的笑。
大令眼睛亮了起来：“精细，我还以为你不在。”
甄精细刚要说什么，麻苏苏立刻厉声呵斥道：“精细，你陪有为再看看，”说罢，上前一把拉住大令的手腕，按着大令的手笑着说：“大令啊，你上回说的睡衣来了，跟我去屋里试试。”
大令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顺势点了点头：“好，这么快就到了。”
麻苏苏笑着拍了拍刘有为的臂膀：“有为，你先看着啊。”扭头拉着大令往内室走去，边走还边大声说：“那件睡衣可好了，摸在手里那个滑溜呀。”
甄精细觑到刘有为一直看着大令的背影，呆愣丢魂的样子，心底生出一阵厌烦，走过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他，恶狠狠地呵斥道：“看什么看？眼珠子好掉出来了！”
刘有为回过神来，尴尬地走到衣架旁，旁装模作样地看西服板式，眼神却抑制不住地直往内室方向飘。可惜大令跟着麻苏苏进屋后，麻苏苏就关上了门，把外面的视线全部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