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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轩吴晧熙 第119章

    中央公馆的大门口吊着一幅白色的帷幕。晧熙知道这是死人的时候才会吊上去,看上去其花纹和装饰比他爷爷去世时还要精美和大气。保安目不转睛盯着他,他回视一眼,彼此点点头,不说一句话就走开了。保安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不要靠近来”,他干嘛非得走过去自讨无趣呢?

    灰蒙蒙的天空死气沉沉,除了灰色的云,还是灰色的云,其他生命之物似乎都死光光了。风愈发的热气,热浪袭进他的脊背,刹那间全身一阵阵发痒,他试着撩了撩身上的T恤。

    中央公馆安静得非常的异常,越是靠近一号别墅,气氛越是诡异无常。每走进一步,时间好像慢了一刻,直至时光停止了流动。当他瞅见一个吊挂在一号别墅门口正中的白色花球时,他倏地止住了脚步。

    晧熙眨眨眼,回转一圈观察四周的光景。除了异常的静谧和那个白色的花球,一切照旧--他的家,这是他的家没错,家里住着他的母亲。雨轩说要好好照顾妈妈,妈妈--

    晧熙大喊了一声“妈妈”,像头被狠狠抽了一鞭的野马横冲进别墅的客厅。还没看清楚什么,他就被从沙发上猛跳而起的妈妈紧紧搂住了腰。他只听得妈妈不停说着“晧熙晧熙你回来啦”,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儿子你回来啦”。他试图睁大眼睛盯着前方,泪水早已遮没了他的双眸。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剧感,它来自妈妈令人肝肠寸断的哭泣和剧烈的心跳,来自那个代表死人的白色花球--死人?没错,他家确确实实死人了。赵管家吗?一定是她!凭她多年来秉承的忠诚和恪尽职守,她完全配得起这个白花球。

    他用一只手擦擦眼泪,冷静下来后,他双手抱住妈妈,说:

    “没事啦,妈。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忽然想,原来吴夫人真诚的哭泣是那么的有感染力,不觉微微一笑。

    “儿子,”吴夫人抽咽着说,“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千万不能撇下你妈妈不管。这几天我受够了,害怕死了,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我--”

    “对不起妈妈!”晧熙突然悲从中来,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悲壮感深深攫住了他。

    “你为什么关机啊?”妈妈从他身上挣脱开来,带着仇恨的眼光,恶狠狠地瞅着他!

    “我,我……”晧熙说,“我手机没电了……”

    吴夫人冷笑道,似乎又恢复了原形:

    “但愿你没有骗我,可是你骗了你的父亲。好小子!”

    “我骗了我爸?”

    晧熙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母亲:她面色苍白,这种“白”跟躺在棺材里的爷爷一模一样;眼睛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又红又肿;佝偻着腰,像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就差一根拐杖或是一辆轮椅。

    他绷紧的心愈发的冰冷,慢慢地停止了跳动。不,赵管家原来没有福分享受这个白色的花球--

    “哈哈哈!”

    吴夫人倏地神经质狂笑不停,弯着腰,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最后支撑不住了便索性瘫坐在地毯上继续笑个没完。约莫几分钟后,她停住笑声,面露狰狞地说:

    “我就喜欢看你这种六神无主的样子,你也有今天啊吴晧熙。不过想想,这说明你的良心还不至于完全被狗--被那个贱人给叼去。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

    她把右手五根手指紧紧攥在掌心,左手掌撑着地面,全身颤抖着说道:“但凡你还有些许良心--还有良心的话,你该去佛堂看看你的爸爸。去吧,儿子,今天是他的头七。”

    晧熙记不得这短短的几分钟是怎样度过的。惊恐吗?悲愤吗?痛心疾首吗?还是行尸走肉般的浑浑噩噩,什么都无所谓?他不知道,当他来到吴伯桀董事长的灵堂前,他什么都忘记了。什么惊恐,什么悲愤,什么痛心疾首,全部都是笑话,无关紧要的拙劣表演。

    他甚至想笑。如果整栋房子只有他一个人和父亲一具尸体,他会笑,发声地大笑,就如吴夫人刚才那种肆无忌惮的狂笑。他定然会大笑个没日没夜。这不,此刻在爸爸的灵堂下,他双手抱膝安然地凝望着远方,心里却在偷着笑。他差点就笑出声来了,他相信自己的嘴角上已然挂上了几刻浅浅的笑靥。

    这个不孝子!吴夫人的诅骂声言犹在耳:你这个贱人!

    他忽然好想好想抽烟。他好想好想跟吴夫人要一根烟,他知道妈妈是抽烟的。爸爸不在的时候,夫妻俩吵架的时候,妈妈骂儿子的女人是贱货之后,吴夫人会忘乎所以地抽烟--吴董事长说他的夫人“忘乎所以”。她抽啊抽,一直抽到天明还在抽。

    从小他就十分厌恶抽烟的女人,后来连同他的母亲也厌恶上了。现在想想是多么的可笑:抽烟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如果雨轩也叼着一根烟在他面前吞云吐雾,多酷啊!他想,抽烟没什么不好的。

    赵管家走进佛堂--应该是灵堂。她动作敏捷地点燃三根香火,虔诚地跪在地下,头低到碰着地砖。她像一个教徒顶礼膜拜心中的偶像。

    等她上完香,晧熙跟她要了一根烟。

    “有吗,赵管家?”他问。

    不知她从连衣裙里的什么地方摸出一包干皱皱的香烟。她费了一番气力才从中抽出一根,接着递给他,眼光里带着骄傲的神色。

    “六十年代的特供雪茄。”她眨眨眼,说,“你不信?你父亲送的。他没有骗我。你母亲就从来没有抽过这样的绝响。”

    晧熙想说他信,他什么都信,连他父亲的死他同样完完全全地信以为真。他说:

    “我想看看我爸,可以吗,赵管家。”

    她不说话,盯着灵堂上的遗像看得入神,忽然走上前拿起一根燃着白色蜡烛的烛台,举到晧熙的跟前。他点上烟,喷了一口,说:

    “我想,我应该得到你的允许。”

    赵管家冷笑一声,托着烛台,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们谁也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也没有。他们真狠,他们送给我们一个瓷瓶子,然后跟我们说吴董事长就躺在里面。他们说他自杀了。他们说吴董事长自杀了。吴伯桀先生自杀了。天啊,他们用‘自杀’这个词眼。我真心讨厌。”

    她又盯着遗像,一边说:

    “如果你有需要,我把骨灰盒捧来给你瞧瞧,我的少爷?”

    晧熙连忙摇摇头,看着她不肯走开,半天挤出一句话:

    “不必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待。”

    “你回来就好。”她说,“明天就可以把后事办了。就等你回来。明天就可以入土为安了,我的先生。”

    “你的?”晧熙笑了一下。

    她走开了。那晚他再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他就一直在灵堂前抱膝坐着,坐到天亮时赵管家来通知他该去殡仪馆了。

    “你抱骨灰盒,还是我来--”赵管家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注视着他,“我想,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

    “你来吧,”晧熙笑着说,“他真正需要的也许是你,而不是他的妻儿。”

    她走上前去,晧熙大喊了一声:

    “等等!”

    他说:“很抱歉,我还没上过一炷香。”

    他搔搔后脑勺,像个犯了低级错误的小男孩,调皮似的说:

    “我想我应该为他烧一炷香,作为儿子。你不介意吧?”

    “三根,我来吧。”

    她帮忙点上,然后递给晧熙。他第一次在父亲的遗像前跪下……

    葬礼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隆重,虽然赵管家口口声声说为此花掉了十几万人民币。可能是太过冷清的缘故,整个葬礼就他和吴夫人、赵管家三人。整个殡仪馆好像只有他们三个人,其余的工作人员早早就躲了起来。

    整间灵堂张灯结彩,一片红色的海洋。所有的装饰都是火红的颜色:花圈是红的,彩球是红的,帷幕是红的,香炉和香烟、蜡烛都是火红的,灯光照耀下色彩斑斓。他发现连棺材也是红色的,红得发紫。他甚至能想象里边的骨灰盒也被涂上了一层火红的色彩。整间房子喜庆得异常安静。

    “你要唱首歌给你父亲听吗?”赵管家说。

    “你很想对吧?”晧熙反问道。

    她凑到他耳根悄声说:“我倒想,可你母亲--呵呵。”

    “你们有心情说悄悄话,不如多拜几下,”吴夫人说,“赶紧把事了了,这个地方我可一刻都待不下去。”

    离开殡仪馆时,吴夫人说赵管家的做法是对的。我们是来办喜事的,我们活得很好。我们会很好地活下去,他们尽可不用瞎操心。我们的吴董事长没有离开我们,他不过是出远门干大事去了。她说,这场颇具规模的欢送仪式足以令那帮人胆战心惊几天。她想以此使他们明白,吴氏家族是压不跨的,好戏还在后头。等着瞧,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那天晚上雨轩打电话来时,晧熙正躺在她以前住过的阁楼上。他忽然想起他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给他的女人买一台手机。虽然他家破产了,父亲是死了,但他还是付得起的。

    雨轩告诉他由于暴雨的缘故,路上塞车了四个多钟头。她到达广州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一直忙到现在总算把“屋子”打扫干净了。今晚她暂住在超市的仓库里。

    晧熙看看手表,正好过了零点。

    “注意安全,亲爱的。”

    他想跟她说不要相信任何人,现在他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任何信任。他说:

    “不要担心我,亲爱的。我妈心情不好,搞得我也心情不好。一时忘了给你打电话。我爱你,宝贝。注意安全,先去休息吧。”

    “我爱你,宝贝。”雨轩在电话那边给了他一个飞吻,“我先挂了,电话是仓库的办公室的。晚安。”

    “晚安--等等宝贝,”晧熙突然念了起来,“‘所有随风而逝的都属于昨天,所有历经风雨留下来的才是面向未来的……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两人同时挂上了电话。第二天太阳还没有起来时,他独自坐在那颗已是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下,抽着从吴董事长书房里面搜刮来的几包香烟。当太阳半垂在天边时,李妈满头大汗跑到他的跟前,战战栗栗地说:

    “赵--赵管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