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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奔马啸 第113章 裁判员

    瀛洲国为缓解失业引发的社会动荡,大搞硕博扩招,教授、副教授、青年教师、硕博士生迅速涌向有限的论文核心期刊,为了发表各显其能。

    “能发表”就意味着在教育体系中可以活下去,论文的质量内容没人关心。论文,成了假借文化名头的一种制作,一种熟能生巧的玩意儿,和木匠铁匠工人出活儿计件没有分别。

    可是,木匠铁匠工人出的活儿还有基本数据的质检标准,论文的质检标准却是主观的,毕竟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的主观是标准,谁就是论文的裁判员。教论文的导师,发论文的编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是不行,行也不行。

    一道令下,独木桥上挤满了从各省市拔尖而来的千军万马。

    那么,在校就读的硕士生、博士生如何能够发表论文呢?投稿石沉大海,还不能一稿多投,一等就是三个月。那么一年四个三个月,说明有四次机会,那么,四次机会一定都是机会吗?那么,再一个四次又是一年,机会就是机会了吗?没人等得起。

    瀛洲国全日制博士生生活补助一千五百块瀛洲币,三年后停发。瀛京物价飞涨,房价跃至五万一平米,独具特色的学区房十二万一平米。一家人想要在瀛京整租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一个月至少六千瀛洲币。

    遍看瀛洲国,各行各业的最高领导已经几乎都是乔增德这一代黄金大学生大硕士大博士。瀛洲国为保证黄金一代的生活水准,为乔增德这样的“人才”提供永久免费居住的房子,不必还房贷,他们赚的钱几乎没有任何漏出去的地方。

    不光没有漏出去的地方,还有长着腿的大包小包抢着往他们家飞呢。而且,不管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的着述都将如永动机一般,昼夜为他们的子孙后代积累财富。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为师有道,社会理应尊重,那么,人生价值观念形成的关键时期却遭遇饥荒,大兴批斗,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权力不用,过期作废”的乔增德们,是承载得住“道”的“师”吗?彻底反着“传统”的他们半道上遇到了樊崇峻们,幡然悔悟过吗?

    饥饿带来了创伤,创伤未曾治愈,带来了贪婪,一飞冲天无往不利,贪婪无可遏止。

    一代怪胎终于密布于金字塔最顶端,德行不重要,有手腕才是高明。“都是我的!”“都是我应得的!”“都是我的努力获得的!”有权的占稳山头,无权的紧紧依附,子孙相继,藤蔓相连。瀛洲国的社会风气一败千里,生死疲劳,空前绝后。

    取之不迭的,毁之。取而无可取,毁而无所毁了,跑。

    乔增德打定了主意。自己就乔其一个孩子,还在国外,乔丁钩已经奄奄一息,他自己老得不可能再东山再起,这瀛洲国,哼,了无挂念。这下,连花招也不用费心装一下,你们能奈我何?能捞一点是一点。三万五万不嫌多,二百两千不嫌少,多得一餐打牙祭,权力用尽方是高。

    孙平尧抓开红包,手指头尖一撵,接着把信封扔到桌子上。

    “乔增德,你就是孙!”孙平尧斜睨着乔增德,“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个道理乔其都知道,你怎么还不开窍呢?你就这点本事,以后你也别当着我的面骂这个骂那个的了,你就是活该!”

    乔增德当着学生的面是把红包交给孙平尧,以博一个好男人的夸奖,可乔增德具体的收益,孙平尧并不知晓。乔增德报辛苦,乔增德歌功劳,反正不短着我花就行。孙平尧懒得操心,操心使人老,老了遭了自家男人嫌,那才不划算。但是只要是她看见的红包,那必得归她。

    夫妻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有时候是假戏真唱,有时候是搭台烘托,有时候两只口分别吃饭,有时候两只口是一只口。“狗皮膏药”,有的时候是乔增德的委屈,有的时候是乔增德的不甘,有的时候是乔增德的愤怒,有的时候是乔增德的内贤,有的时候是乔增德的鹰犬,有的时候是乔增德的挡箭牌,有的时候是乔增德的证明。

    孙平尧至今还不知道乔增德的课是上些什么呢。乔增德的百般欺负,孙平尧根本分不清楚,只要乔增德的钱给了她,那就还是好男人。

    孙平尧回国来了,乔增德又攒下了要报的账。孙平尧跟刘青吾闲聊:“青吾,你记不记得咱们那时候国家还搞分配......”

    “咱们”“那时候”。刘青吾看着孙平尧,昨天还是“孩子”呢,今天就成了你的“咱们”。不承认自己是长辈,也就不必承担做长辈的责任。不承担应尽的责任,那么只需要尽享权利即可。

    乔增德和周垳对着要报劳务的银行卡号,看到表格信息里“出生年月”,好像第一次知道学生还有年龄这回事一样,惊叫起来:“青吾!原来年纪这么小!”

    周垳笑笑说:“我和乔其一样大,青吾比我们小两岁,她是我们所有人里最小的。”

    临近毕业了,乔增德的师门像发现了新大陆。

    刘青吾心想,不必说些没羞没臊的屁话了,夸也好,骂也好,都是伎俩,没有实质性的利益分配,说什么都是表演。

    乔增德大骂起周垳:“细节细节!我在东日国的时候最注重细节!我的项目书我的报表那都是做的最好的!就因为我注重细节!你们女人就是逻辑差,逻辑差还没有理性!”

    刘青吾看一眼他电脑上的电子表格,连行也没有对齐。

    原本就是乱七八糟的,却总是妄图有个满意的结果。刘青吾不说话。摊上乔增德这样的领头人,多做多错,多说多错,不说不做不错,近臭远香。王奇和包霜蕊不就是这样的吗?上梁不正,何谈下梁。

    乔增德大手一挥,周垳跑去财务处。乔增德去洗手间,撒个尿的功夫,孙平尧和刘青吾说起了话:“青吾,不要对你老师有意见,他被免职那天,辞职报告都打好了,是真心实意要带着你们离开瀛京艺科大学的。看在这件事的份上,别生他的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是他应该做的。有些话需要自己说,有些话需要别人说,有些话只能自己说,有些话只能别人说。惯会把职责之内的事炫耀成“大恩大德”,因此贪心不足蛇吞象,再自怜自恋,这是乔增德和孙平尧一生的悲剧。

    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来是这样的用法。单方面要别人“可怜”你们,那占尽一切便宜吃干抹净的你们,有没有“可怜”别人?

    你们,不该死吗?

    你们说尽了别人应该说的话,那别人只好无话可说。

    世间朴素的道理,从不需要引经据典。刘青吾不说话。

    孙平尧叹口气,眉毛往上一拔,低下眼睛,脸上无奈而心酸:“其实我跟你们是一样的。”

    刘青吾认真地看看她,一字一句平静地回答:“您怎么能跟我们一样?您跟我们不一样。”

    孙平尧低了低头,抿了抿嘴唇,乔增德进了门。孙平尧的眼睛在他身上紧紧追随着,直看到他重新瘫坐在高头大椅子上。

    裤子前门的拉锁开着。

    乔增德眼观前列腺,手交叉在硕大的肚皮上,拧着鸡屁股眉头,开始了他为时不多的授课:“唵!我一辈子兢兢业业启蒙,对人心我早就看透了!铁屋子万难破毁!我是最鲁哥迅的!鲁哥迅最后又怎么样了?!”

    “万难破毁”尖细成太监嗓,孙平尧喝到:“乔增德!”

    批判铁屋子的时候义正词严,那么你自己建立了什么屋子?你吃了多少别人的血?刘青吾不说话。

    乔增德往上出溜一下,脚哒哒哒颠起来。他抄一把头发:“我都老白毛了,我什么不知道啊!就带学生,我一辈子兢兢业业指导学生,给学生无数选题,唵,到最后你算是给了我个惊喜,唵,学生都是忘恩负义,尤其是穷人。唵!低端人口,死了也活该!美国有个电影,穷爸爸与富爸爸,唵,可以当作一辈子的圣经!我一辈子助人为乐,帮助他人不图回报,大公无私什么奖项和好处都尽着别人先得。我一辈子厚道,烂忠厚没用,穷人,千万不要帮!千万不要做好人,损人利己话是难听,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父亲吃了我多少大礼包,我是最孝顺的,又怎么样?他瘫在床上,我一个月给我弟弟两千块钱,嘿嘿,翻脸不认人!”

    孙平尧哼一声:“两千块钱,找个护工也花不了这么多钱啊!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别人给你们两千你们嫌少,你们应该给的钱还一份力不用出,竟然自以为孝顺,倒嫌给别人的多了。真是养儿防老的大孝子。刘青吾不说话。

    “对!”乔增德受到了自己女人的鼓励,屎壳郎脑袋晃动起来,眼睛放着光,“穷人,就是巨婴,等靠要惯了!我大哥为人忠厚,所以他也能进城,天道,穷人就是活该,忘恩负义损人不利己的下场就是越来越穷,我那个弟弟,还有孙平尧,你那个弟弟,就是巨婴,一天天‘姐姐姐’的,你是他娘啊!这么大岁数了,就是个巨婴!我算是发现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娘、我爹一辈子偏向我那个弟弟,乔其也不服气,不就是有个孙子吗?咳,孙子,咳,也算我们老乔家的独苗,咳,我也没少帮衬他们啊,唵,我娘我爹就偏向我弟弟。我娘就是活着的时候也偏心眼儿,我又是最孝顺的!我爹瘫在床上,我这也不方便照顾啊,两千块钱,我亏待我弟弟了吗?我那弟媳撒泼打滚,眼一瞪,硬是说养老要轮着养!这就是小农思维的狭隘,没见识!唵!这就是我爹我娘偏心的恶果!我上次回家,唵,就看不惯我弟弟这个巨婴,我把他按在院子里就是一顿打,我当二哥的还教训不了他了?长兄为父,唵,我都跟他打得在院子里滚在一起。你师母说得对,人要是像我一样,忠厚勤恳,就活该被剥削!我是最马克思的,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骚!”

    乔增德的眼睛看着真空,痴迷地沉浸在他独一无二异常理性的逻辑里。

    孙平尧有点接不上话了,不是在骂乔丁钩、乔增财吗?怎么还骂上我弟弟孙平禹了?但她甚至来不及像刚才喝止乔增德的太监嗓那样喝止一下,乔增德洪水一样滔滔不绝的话就淹没了她的思维。

    上一次回长天处理毛秀春的遗产,孙平尧遇到了和她一个院长大的小范,小范说她简直变了个人。孙平尧回家照着镜子,才发现自己和乔增德怄气怄得老得不成样子。

    听着乔增德连吹带编,孙平尧屁股一扭,不再看乔增德,嘴里嘟哝一句:“你就说吧你,弄小说的可真会联想。”

    “我们小时候,端着红缨枪,吓破无数老太太的胆哈哈哈哈哈!”乔增德越说越得意,手叉在肚皮上上上下下,“我的发小,唵,哈哈哈,我们小时候就把老师绑到大街上,我为人忠厚唵,咳,我就是看。跟着看,唵。我有个发小,专门用针去扎女老师的奶头哈哈哈哈!我就是看看。”

    脚,哒哒哒。

    “乔增德!”孙平尧的话跟上了,大喝一声,看看刘青吾。

    刘青吾面无表情。

    “咳,当然了,你还没结婚,有些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也都是成年人,你们也不是不懂。嘿嘿嘿。”乔增德抄一把白头发,脚,哒哒哒。

    “乔增德!”孙平尧急急地喝止着。

    “哈哈哈哦,咱们这都是师生之间的闲谈,口述,哪说哪了。这瀛洲国历来还有告密的传统,告密的人就是叛徒,叛徒是最可耻的,叛徒走到哪儿都没有好下场。不过你师母提醒得对,这瀛洲国现在到处盛行举报,张生洪那个小人都在班里安插眼线录我音。录我的音还不是因为我学问好,他们嫉妒我,想偷学我的学问,这就是这帮人。人,还是要自己强大!自己强大,别人想抢也抢不走!”乔增德眼睛继续看着前列腺,熄了火。

    孙平尧看看刘青吾,不知道是担心乔增德的裤子前门,还是担心乔增德的高论。

    周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账没报成。她不安地笑着,脸红着站在乔增德面前。

    乔增德眉头大拧着,正要再来一发呵斥,刘青吾站起来问:“老师,答辩要请的老师和具体的时间,您看怎么安排合适,我们好提前做准备。”

    这就要答辩了,乔增德正事还没说到呢。要是再骂周垳骂上一个小时,今天就什么也不用做了。多拖一天,都夜长梦多。

    孙平尧又给乔增德抚弄头发以表现恩爱了,刘青吾心急如焚。乔增德喜怒无常,毕业季不管是自己学校还是外校的老师,都很忙,别的老师要提前预约,一个协调不好,乔增德还不知道又要找出什么拿捏的错处呢。

    周垳突然小声凑到刘青吾跟前说:“哎,我还没有给导师看论文呢。”

    刘青吾两眼一黑。

    她正要跟周垳说什么,乔增德“嗷”一声:“周垳,你的论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