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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自朔方 第33章 三样东西

    这段日子,张振海过得很煎熬,比父亲去世的时候都难熬。

    张振海的母亲很爱唱歌。父亲说,母亲的声音比草原上的百灵鸟都动听,只要父亲在家,母亲就围着父亲不停地说啊,唱啊,仿佛永远都不会累。

    每当母亲围着父亲的时候,父亲就一脸宠溺地看着母亲,那么伟岸个男子,嘴里就只剩不停地说“好”。

    父亲一遍一遍地说好,母亲就不停地笑,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唱歌。父亲就会接着说更多的好,然后两个人一起笑。

    每当看到父亲和母亲这样,哥哥就不屑地把嘴一撇,然后拉着弟弟的手,出门去掏鸟窝,或者跟别的小孩儿找茬打架去。

    哥哥是有名的孩子王,任哪条街上的混混来了,见着哥哥张振江,只能低头哈腰地跑了。

    有一次,张振海被一个富家子弟带人给打了,鼻青脸肿着回了家。父亲当时不在家里,母亲是个不爱惹事的性子,只是拿毛巾给张振海捂着伤口,心疼地掉眼泪。

    哥哥没过来安慰张振海,只是从母亲手里把他接过来,拉着张振海的手问他:“谁打的?”

    听到了答案,哥哥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一个人去了后院,找了一根粗大的木棍,拎着棍子就走。

    母亲怕哥哥惹事,让张振海跟着劝哥哥,可是哥哥只管一个人走在前面,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哥哥到了富户人家的门口,一脚就把那扇厚重的院门给踹开了。张振海远远看见那个富家子弟,周围还簇拥着一帮狗腿子,他们看见哥哥都吓呆了。

    哥哥把棍子举起来,指着那个富家子弟,问他说:“知不知道,你打的是我弟弟?”

    那富家子弟和一大帮子人,竟然都被吓住了,没人敢接话。

    哥哥指着那个富家子弟说:“要么现在去让我弟打你十棍,要么让我把你的腿打断。”

    富家子弟当时就爆发了,指使着一帮狗腿子,又叫来看家护院的家丁,一群人朝哥哥拳打脚踢了过去。

    哥哥似乎不会躲闪,对每一个冲向他的人,就只一棍子抽过去,然后,那个人就只剩躺在地上惨叫。

    一连放倒了十几个人,就快把富家子弟逼到墙角的时候,有个家丁绕在了哥哥背后,拿木棒狠狠朝哥哥的后背砸去。

    木棒狠狠砸到了哥哥身上,远远都能听到一声闷哼,哥哥回手抓住那个家丁的衣服,一头撞在家丁的脸上,那家丁当时就软到了地上。

    哥哥额头流血,但他没有伸手去擦,只是向前一把揪住那个富家子弟,甩手便把他扔到了地上。

    那富家子弟还在哭喊着叫人,哥哥早已挥起了手中的木棍。一棍子下去,富家子弟的左腿断了,人也晕死过去了。

    后来,官府有人上门了。哥哥跟母亲说放心,然后跟着衙役走了。

    当天晚上,父亲回家了,托了军中的将军,找到官府的老爷,说了好多的好话,才把哥哥放出来。

    过后好像是听说,父亲托主家在城里照看生意的掌柜,给那富户好些赔偿,这件事才算揭过去。

    接哥哥回家后,父亲不但没有责罚哥哥,反倒让母亲烧了好多菜,打来酒水,跟哥哥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一个劲儿地夸哥哥做的对,说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岂不是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哥哥不是个爱说笑的人,平时话也不多。但是他那晚笑得很开心,跟父亲说,自己以后也要做骑兵。

    父亲拍着哥哥的肩膀,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可是哥哥却说,他想去大漠,他想去西域,他想骑着马一路向西,他想骑着马,走到世界的尽头。

    父亲哈哈大笑,拍着哥哥的肩膀说,老鹰长大了就是要飞向远方,等你哪天想出发的时候,就去吧。

    哥哥嗯了一声,便一头倒在了酒桌上,他醉了。

    母亲责备父亲给哥哥灌酒,父亲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错了,你别生气,下次不敢了。

    后来,父亲走了,母亲哭坏了身子。哥哥默默地找到主家掌柜,为主家干了好多的活儿,背负起养家的重任。

    直到有一天,母亲也跟着父亲去了,哥哥拉着张振海的手说:“别害怕,哥在呢。”

    后来,有朔方军的人找来,把他们兄弟接到了少戎军大院里,大院里都是像他们这样的军中孤儿。

    可是,就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哥哥走了。

    遇到刺客的那一天,他害怕了,可是哥哥并不在。

    在梦里,哥哥拉着他的手,兄弟俩一起挥舞木棍,把那几个贼人打跑了。然后,哥又转过身,一个人独自离开,只给他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他朝哥哥的背影追去,大声喊:“哥你别扔下我,我想待在你身边!”

    梦醒了,眼泪打湿了枕巾,这个世上,从此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镇北营成军那天,张振海仅剩的最后一丁点自尊心,被李俊打了个粉碎。

    大院里的小伙伴都躲他远远的,就连平时最要好的潘老二也躲着他,只有陈成还愿意跟他做朋友,在他最难熬的时候帮助他。

    昨天,大伙都听说了要选拔骑兵,张振海激动地睡不着觉。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怕吵着兄弟们睡觉,自己披上衣服,到院子里坐着,看着满天的星斗,不知道路在何方。

    过了一会儿,陈成也出来了,在院子里陪他。陈成问他,是不是担心俊哥儿会恼了他,不让他进骑兵队?

    张振海说,怕是俊哥儿大院里的所有人,都不想要他。别说骑兵队了,连刀牌队,他都怕进不去。

    陈成跟他说,不会的,俊哥儿不是那种人,你看这段时间以来,俊哥儿做了这么多事情,哪一件不是为了大伙好?俊哥儿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

    张振海说,他这几天也看明白了,俊哥儿真是个有本事的。不是大人们偏袒他,而是俊哥儿做的这些事情,自己真的想都想不到。对俊哥儿,他现在是真的服了。

    可是如果,万一真有人为难他,故意不让他进骑兵队,该怎么办?

    陈成想了半天说,那你就去找俊哥儿吧,你当着他的面亲口告诉他,说你的马术很好,说你想进骑兵队,说你以后不会让他失望的。

    张振海听完沉思了许久,对,如果我达了标却进不了骑兵队,我就去找俊哥儿,我要亲口跟他说。

    今天上午的时候,张振海参加了骑兵队的筛选。

    他做得很好,阿史那一眼就看中了他,阿史那想留下他。

    但是,薛海涯不同意。

    薛海涯说,不是有意为难他,更不是要排挤他。

    薛海涯说,张振海第一次遇到刺客的时候,抛弃了主人,第二次在马场捣乱的时候,抛弃了兄弟。

    草原人都说,对于犯过错的人,我们要给他第二次机会。

    “现在,”薛海涯认真地说:“我不能给他第三次机会,让他再抛弃战友了。”

    因为薛海涯的坚持,张振海没能入选骑兵队。

    后面的筛选,张振海都努力表现,可是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最终还是被分配到了后军步战队。

    他能感觉到,阿史那对他的落选,很是惋惜。于是他鼓起勇气,找到阿史那,求阿史那去找俊哥儿,给他一次当面争取的机会。

    只是张振海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当他回到大院里,正惴惴不安地猜测,何时能见到俊哥儿的时候,俊哥儿竟然来大院里找他了。

    俊哥儿当着大院所有人的面,来大院里找他了。

    俊哥儿面带着善意的微笑,当着大院所有人的面,来大院里找他了。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没有预想中的挖苦,俊哥儿带着他出城,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来到了一座小土包前。

    俊哥儿站定在坟包前,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说:“你想进骑兵队是吧?那我要向你要三样东西。”

    张振海忙说:“俊哥儿,只要能让我进骑兵队,什么东西我都能给你。只要是我的东西,你尽管拿去!”

    俊哥儿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那么下作,不要你的物件。”

    看他两眼茫然,俊哥儿用手指着那座小坟包,对他说:“我要你一句道歉,还要你一次忏悔,再要你一句誓言。”

    哇的一声,张振海哭了。

    他跪在那座坟包前,嚎啕大哭。这么多天积累的情绪彻底爆发了,他哭到不能自已,哭到天昏地暗。

    他知道,那座小坟包里,不仅埋着那个死去的队正,还有他张振海,再也拿不回来的尊严。

    俊哥儿也坐在了坟包前,看着天边的夕阳,默默无言。

    哭了好久好久,擦干眼泪,张振海不哭了。

    他发自内心地向战友道歉,也发自内心地进行了忏悔。

    最后,他发自内心地对俊哥儿发誓:“以后我若再临阵脱逃,俊哥儿,你把我砍了便是,我死不足惜!”

    俊哥儿拍了拍他肩膀,开导他说:“其实我理解你,你那天过后,不过是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见张振海不懂,俊哥儿看着夕阳,自言自语道:“其实,又有谁不怕死呢?就拿我来说,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是你若问我,我现在也照样怕死。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对么?”

    张振海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俊哥儿接着说:“可是不能因为怕死,就不敢赴死。大丈夫活在这世上固有一死,或死得轻如鸿毛,或死得重如泰山,总有一死。”

    俊哥儿扭头,郑重地看着张振海:“那你是愿意死得窝窝囊囊,让世人唾弃,还是愿意死得轰轰烈烈,让后人敬仰?”

    张振海回答说:“俊哥儿,我再也不想窝窝囊囊地让人唾弃了。”

    俊哥儿说:“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记住了,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张振海说:“俊哥儿,再有下次,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找个地方,把自己了结了!”

    俊哥儿笑着摇头道:“再有下次,你不用了结自己,你也不敢了结自己。你只要把身上这身军装脱下来,再不要向任何人说,你曾经是我朔方军的人。”

    说罢,俊哥儿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吧,再晚了城门就要关了,咱可就回不去了!”

    张振海也跟着起身,转身又朝着土坟深深鞠了一躬,小跑着向俊哥儿追了过去。

    俊哥儿说:“不过,你现在还不能进骑兵队,我不能坏了薛海涯他们选骑兵的规矩。”

    见张振海苦了脸,俊哥儿笑着接道:“不过,你可以先进我的卫队。毕竟咱好歹是个校尉,手下的弟兄,还是有马可骑的。”

    见张振海放心了不少,俊哥儿继续说道:“不过我也答应你,等一个月后,其他州城的少戎军都到齐了,届时再选骑兵,你若愿意参选,我会告诉薛海涯,让他再多给你一次机会。”

    张振海释然了,心情豁然开朗。

    回城的路上,短短几里的脚程,两个人聊着聊着,竟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聊了许多话题。

    俊哥儿跟张振海讲了很多去草原路上的见闻,也跟他聊了很多做骑兵的心得,也把自己第一次捅人的丑事讲给他,说他明明告诉大伙要留活口,结果自己却是收不住手的那个,差点把自己人给捅了。

    张振海第一次听到这些见闻,一路上听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

    然后,张振海也把父亲、母亲和哥哥的故事,说给了俊哥儿听。

    俊哥儿称赞他父母,当真是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最后感慨道:“男人若都能活成你父亲的样子,那这一辈子就算是值了!”

    而且俊哥儿也鼓励张振海:“所以你以后更要勇敢,也定要搏杀出一番功业。待到十年之约到期,也做个堂堂的将军,不能让你哥哥小瞧了!”

    回到张振海大院门口,俊哥儿跟他说:“你若是今晚就要来找我,一会儿便收拾了衣物,找铁军报到去吧。”

    张振海答道:“俊哥儿,我今晚先跟弟兄们道个别,明天再去找你。”

    俊哥儿:“也好,那明天见吧。”

    张振海满腔热血,要回大院和昔日亲密的小伙伴们道声谢,感谢他们过去对自己的支持和帮助。

    结果,他愣了在屋门口。感情他和俊哥儿出趟门的功夫,小伙伴们早都调换了营房,大院里的住客都变了。

    张振海无奈望天:“苍天,你负了我啊……”

    俊哥儿回去找到薛海涯,他要替张振海求个人情:“我也听过一句话,叫事不过三。若是张振海这次真心悔悟了,你就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

    晚上,张振海抱着衣物,找铁军报到,说是俊哥儿让他也加入卫队了。

    王守光看着屁颠儿屁颠儿跑来的张振海,回忆起他俩之前和俊哥儿都是一样的队正,如今竟都来给俊哥儿做了护卫,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罢了罢了,定是叫李俊这厮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