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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古丽 第73章 照片是时间的钉子

    南疆?

    姜南垂眼看手机上的新疆地图。以天山山脉为界,准噶尔和塔里木两大盆地各分南北。

    由乌鲁木齐开始,她印象里叫得出名字的大部分城市都属于北疆。禾木,那拉提草原、赛里木湖……这些近年来爆火的景区也属于自然自远方丰富,风光优美的北疆。

    南疆就相对陌生了许多。如果要去,真得仔细做一番攻略。还要给小房车的硬件升级换代,毕竟那里的地形更难走,气候也更恶劣。

    在此之前,她希望倪女士能和上海家人联系,尽可能掌握更多的线索。

    “你人已经在三千多公里外了,他们只能默认事实,不可能追来把你绑回去。真的来了,我也不让。”她哄着老太太,“说点好话,让他们帮忙找找还有没有老照片啊,文件什么的。你不想同他们谈,我帮你谈也可以。”

    “他们能找到什么。”倪女士不情愿,“我早年的东西一定是姆妈和二姐收走的。我在家里翻不到,大概已经烧了。”

    “万一呢?”姜南继续哄,“哪怕知道个团队番号,或者地名,也免得我们像无头苍蝇似的。一个221团想验证都这么难。我查过,南疆那边可是有好几个师,几十个团。”

    “你让我再想想。”倪女士捶捶后腰,只说自己累了要休息。

    她还没想好,热心的饭馆老板杨文庆那里先传来好消息。

    他联络了一些父亲杨小枪生前的“下属”,都是同倪女士岁数相仿的内地知青。“请他们来见一见,聊一聊。现在年轻人不是都爱说那什么,认识六个人就认识全世界么?”

    这天黄昏,小饭馆早早打样。倪女士由于兴奋和紧张,不断地朝自己杯中续水。

    “老前辈,你莫着急嘛。”杨文庆蹲在门口抽烟,忽然跳起来,掀起厚重的空调帘,“张叔他们到了!”

    八九个老人挨个挤进屋子。几个老太太各自抱了一两本旧相册;拄拐的老头腋下夹着牛皮纸文件袋……最后进来的一位架着黑框眼镜,胳膊底下还夹着最新一期的《兵团日报》。

    大家围着铺着塑料布的圆桌坐了一圈,倪女士先递上她的照片。就是六十年前,她和好友在兰州火车站的合影。

    “倪爱莲、徐根娣、赵宝铃……”照片在众人手里传了一圈,每个人都遗憾摇头,说对她们三个毫无印象。

    “我也姓赵,也是六四年到新疆的,不过我们那批都是从徐州来的。”一个老太太说,“老孙,老王,我们那时候好像没有上海人?”

    “是没有。”老孙和老王对视一眼,“那两年我们221团来的,要么是江苏学生,要么是湖北学生。上海人少得很,应该都在工程营了。老王当年跟着杨排长去接过好几趟新人,肯定清楚。”

    “不要急,我把当年的日记本都带来了。”文件袋里倒出边角磨得发毛的日记本,老王一页页翻动,“有了,1964年8月12日,跟随杨排长去大河沿车站接新人报道,徐州初中毕业生23人,高中毕业生31人,淮安初中毕业生40人,高中毕业生28人,上海技术员7人。”

    他又连续翻了许多页,最后总结说那七人就是1964年夏天仅有的记录。

    “我们221团早先属于工一师嘛,从上海要人就是冲着技术骨干去的。那个年代,肯从大城市来的技术骨干,可比吐鲁番的雨还要稀少。”

    戴着黑框眼镜的老人姓周,是团场中学的退休教师。据杨文庆介绍,老周平时就喜欢收集援疆史料,还经常在报纸上发表回忆文章。今天带来的《兵团日报》上就有一篇,里面就提到了工程营的上海人。

    “技术员都是团场的宝贝。”老周把报纸撑在手中,读了两段。大意是,江苏支青刚来时住的是地窝子,艾丁湖这地方,盐碱壳子硬得镐头都砸不动。看见上海技术员有单独的芦苇棚住,十六岁的少年羡慕得不得了,心想这就是知识的宝贵。

    “赶上大会战,再宝贵的技术员也要和我们一起挖渠运土。那年头一穷二白,好用的工具不多。杨排长照顾知识分子,把几辆橡胶轮胎的小车都给他们用。我们就全靠这种筐子背。”

    赵老太说着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食指敲着画面边缘的柳条筐。

    倪女士扶着眼镜凑近去看,眼眶突然发红:“我们用的筐子也长这样,柳条浸过盐水,能用三年不烂。”

    她好像突然忘记了礼貌,如饥似渴地把别人的旧相册抱在怀中,一张张照片细看过去。被“抢劫”的老太太并不介意,也兴致勃勃凑在一起看,时不时指着照片为她讲解。

    “这是65年春天,刚拍完照就变天了。好大的黑风刮起来,刚播的棉种全掀上天,大家伙拿着被单……”

    “拿着被单在地里兜着,晚上只能穿着衣服躺在稻草上。”倪女士笑着擦了擦眼角。

    穿白绒衫的老太太打开个铁皮盒,推给倪女士:“尝尝,盐渍沙枣,64年我们江苏支青的口粮。”

    倪女士咬了一口,皱纹挤成苦笑:“和上海支青发的杏干一个味,齁嗓子。”

    “刚来的时候这也吃不惯,那也吃不惯,天一黑就流眼泪想怎么这么苦。”白绒衫老太太自己也含了颗沙枣,“到如今啊,还真离不开这个味儿。”

    年过七旬的老人们哭哭笑笑,尽情回忆他们的青春。姜南坐在一旁,跟着看了不少照片。从摄影师的角度来说,大部分都没法看,构图凌乱,光影模糊,有的明明要拍挥舞坎土曼的劳动者,对焦却落在了背后的。

    可是她心头却有种奇怪的感动——这些照片就是钉在时间里的钉子,本身毫无价值,却承载了无比宝贵的价值。

    我拍摄的价值又在哪里?她迟疑地转动着焦圈。取景框里,最后一缕夕阳穿过窗户,将高矮胖瘦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俨然是一张泛黄的集体照。此刻深陷回忆的他们,又将成为他日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