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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古丽 第74章 滚烫的沙,身上的疤

    热水续了又续,一大壶薄荷茶由金黄喝至透明。

    “老倪你想不起来也别心急。”老周安慰倪女士,“据我搜集的资料,当年你们上海知青到了大河沿火车站,一半的人都是朝阿克苏的农一师送的。”

    “阿克苏?”姜南问,“从大河沿火车站坐汽车去阿克苏,是不是要经过一个叫三碗泉的地方?有可能遇见很大的风。”

    得到肯定回复后,她看向倪女士:“阿克苏就在南疆。”

    倪女士则看向这些素昧平生的老战友:“农一师那里也有大片的盐碱地么?”

    “当然有,农一师的垦区可是在塔里木河流域。一边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一边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沙漠边缘就是白花花的盐碱地。”

    “那也有开井挖渠?”

    “有啊,胜利渠。还有首歌叫《歌唱胜利渠》,就是那个写《达坂城姑娘》的作曲家写的。你看会不会唱?”

    一个老太太唱起来,其他老太太跟着唱。稍后,倪女士的声音也融入进欢快的旋律。

    “这么看,我应该就是从大河沿坐汽车去了阿克苏。”老太太高兴起来,“阿克苏,这个名字念着就感觉熟悉得很。”

    也说不定是吃了不少阿克苏苹果,姜南腹诽,反正她对这个地名的概念就完全来自水果店。

    有了新的目标,倪女士恨不得马上出发。可惜老骨头却不肯放过她。前两天姜南就注意到,她时不时会忍痛似的皱起眉,有时还会偷偷捶腰。

    这会儿大家正高高兴兴起身告别,老太太人刚离座,又歪着身子滑坐下去。

    “没事,坐太久了,缓一缓就好。”

    赵老太抱着相册愣在一旁:“老倪你这腰是陈年毛病吧?我也有,来新疆的女支青多少都有。这腰疼可不敢硬撑。听我的,去吐鲁番的维吾尔族医院做个沙疗。前年我痛到起不来床,埋了半个月沙子才好。”

    倪女士撑着桌面站起来,银白发丝粘在汗湿的额头上:“没事,现在又不用垦荒,坐车可累不坏我。”

    “就你现在这腰板,一路颠不到阿克苏就要散架。”姜南伸手按了按老人的腰窝,“痛?痛就先治疗。”

    老周抖开《兵团日报》,指缝里夹的烟头点着中缝广告:“看这个,吐鲁番传统沙疗,民族特色,卓有成效。这可不是骗人的小广告,当年我们冬天在盐碱水里泡得两条腿酸疼,等太阳把沙子晒暖和了,就扒了衣裳把自己焐在沙子里,当真管用。”

    姜南搜了一下,发现这种听起来不太靠谱的土办法,居然还被列入了新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眼下六月,正是热沙疗法开启的最佳时段。

    葡萄绿荫下,维吾尔族医院的沙疗挂号窗口竟然排起了长队。倪女士绷着脸站在队尾,前面穿防晒衣的女人拿着自拍杆,正在视频直播:“宝宝们在吗,今天带你们体验2024最火的沙疗!”

    姜南正在看墙上的流程图。褪色的维汉双语告示写着:“沙疗前需测血压、心率,急性炎症患者禁用。”

    排到她们时,戴银框眼镜的维族女医生拍了拍倪女士的后腰,钢笔尖在病历本上划出蚯蚓状的维文:“你的心率太慢,腰椎三到五节还有陈旧伤,每次埋沙不能超过二十分钟,沙子高度不要高过心脏。”

    姜南刚扶着倪女士起身,门口就冲起来一道彩色的身影。身穿艾德莱斯绸裙的维族女郎笑语盈盈,听不懂的维语丽带着明显的讨好,医生回复她的语气也是明显的拒绝。

    连同那包丢在桌上的杏干,也被强硬地塞了回去。

    维族女郎嘟囔两声,举手示意投降,转眼对上姜南惊疑的目光。

    “阿恰,霍队的朋友。”海依尔古丽眉毛高挑,耳环叮当作响,这回不是银月牙,而是荡漾的石榴红。

    几分钟后,检查完的女司机和她们在走廊上会合。

    “我就说嘛,检查是浪费时间。我每年都来埋几回沙子,能不能埋还能不知道?”海依尔古丽搀住倪女士,“跟我走,要先去更衣室换衣服。”

    姜南打量着她:“你经常来沙疗?”

    “经常。”海依尔古丽一提裙裾,露出膝盖上的膏药贴,“喏,离合器踩出来的膝盖痛。”

    她笑容灿烂,仿佛那不是伤痛而是可以炫耀的徽章:“我跑车八年,膝盖比七十岁老马还脆。”

    在更衣室里,姜南看到了女司机身上更多的疤痕,海依尔古丽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脱光,坦然地站在那里,毫不介意自己的伤痛被人窥视——锁骨下方,左臂上方,还有大腿右侧,深浅不一,张牙舞爪。

    “翻车。”注意到姜南的视线,她拍拍大腿,用很开心的腔调说,“那年我才十八岁,急着拿驾照开车赚钱。考试太贵了,想要一次通过,晚上偷偷拿我阿爸的小皮卡练车。还好是小皮卡,要不当时就去见胡大了。”

    又指指左臂:“车坏在半道自己修,水箱里的水突然喷出来。比晒足八小时的沙子还要滚烫,呐,背后也有一块。”

    最后她指指锁骨:“嘿,你想不想听霍队从塔克拉玛干西缘把我捡到的故事?”

    “要是你想讲,我就听一听。”姜南抿着嘴,过去帮倪女士。海依尔古丽在一旁吃吃笑,说老妈妈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文化人,脱衣服比剥皮牙子还艰难。

    当她半强硬地脱下老人的底衫,手和目光都抖了抖:松垮萎缩的皮肉上旧伤斑驳,最狰狞的一道状如蜈蚣,从小腹一路蜿蜒向下。

    只一秒,倪女士就背过身去,近似粗暴地抓起棉质沙疗服朝身上套。姜南礼貌地别过视线。只有海依尔古丽浑然不觉,脆亮的嗓门大声提醒:“金的银的,所有首饰都要脱掉,老妈妈你的手表也要收起来,沙子会把它弄坏。”

    倪女士仿佛没听见,直到护士来检查,盯着手腕又强调了一番,她才不情不愿地解下从不离身的机械表。

    手腕翻转的瞬间,姜南瞳孔微缩,盯着表带压出的红痕。那里藏了一圈凸起的疤痕,就在靠近静脉的位置。也许只是一场意外事故,也许不是。

    姜南突然为自己白皙光洁的身体感到羞愧。她平生最大的伤痛,无非是黑暗和寒冷中那扇敲不开的家门。如今站在两位伤痕累累的同伴中间,这点伤痛就成了早该脱落的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