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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屋 第29章 小野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一个男人哭号着喊小野,这世界我已彻底不懂。

    这当口舅舅闪身而入,做贼一样关好房门,坐下来抓起一本书当扇子扇,“哼,说我猥琐,还好意思说我?我还是半大孩子时就成天被人揍,放了学走胡同里莫名其妙被人打一顿,都不知道是被谁打的为什么打。哼!成分太高了嘛,我就没跟他过过一天好日子。哼!还好意思说我。”舅舅愤愤不平嘟囔着,抬手按了按眼镜。

    很明显才刚他在外面听墙根。

    “舅舅,姥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啊?”我一脸不解,“我明明坐在这里,他还叫我名字,又不理我,又去卧室哭着喊小野。我们,送他去医院吧……”

    舅舅依然气愤难平,“哼,老头子别的事上糊涂,这事儿他可不糊涂……”俄尔,舅舅缩着脖子小声说道:“走,我们上楼去,别给老家伙听到。”

    我和陈聆悄手悄脚跟着舅舅踩着木质楼梯上二楼,到了二楼,舅舅眼珠转了转,“走,我们去三楼,三楼更安全一点。”

    我觉着姥爷说得没错,舅舅确实窝囊猥琐。

    到了三楼舅舅走进他自己原来居住的房间,进了房间一屁股坐到床上,摘下眼镜撩起衣襟使劲地擦着镜片,“小野你不知道,他哭的不是你,那是他的老情人,鸢尾桑。”

    “什么桑?”

    “鸢尾!鸢尾小野!”

    “那是什么人啊?”我和陈聆一起伸着脖子问。

    “什么人,他同学呗,哼,早恋!”舅舅愤愤然戴好眼镜,“你这个名字还是照她起的呢,当时我们家就没人同意,起这丧气名字,也就你姥姥通情达理,说由老爷子去吧,谁都有个未了的心愿。小野,你妈你爸当时可是极力反对的。”

    陈聆两眼失神地望了望我,“好家伙,原来姥爷也是一情种。一开始说小野妈妈不在了,一准是死了,然后他也没哭。提到这个鸢尾小野,可倒好,哭得呜呜的,吓人!”

    “哎!”舅舅长叹一声,两眼望着窗外的夕阳,象是回忆起了往事。“我们家啊,文革结束后才过了三年好日子,然后就被这个小野搅得一塌糊涂。我恍惚记得是1979年夏天,左右这个季节吧,我正在院子里给葡萄架子喷农药,我妈正在端个大盆洗衣服,院子外面忽然就站着一个老头子,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穿一身西装。那时候我们哪见过西装啊,一看就是一外宾。那老头子在外面晃悠半天,犹豫着走进来,说找‘蔺先生’,那时候都叫同志,没人叫先生的。我一时还没缓过神来,我妈认出他来了,说这不是鸢尾佑太郎先生嘛,然后就往里请他。”

    “鸢尾佑太郎?”

    “嗯嗯,名字挺绕的,听说还是什么日本贵族后代。然后我爸、你姥爷就迎出来了,他们俩站在院子里握着手啊那个激动啊,然后就做了一个很让人吃惊的举动!”

    “怎么了呢?”

    “两个老头子扑通一声,一起给对方跪下了,然后眼泪巴嚓的同时说了一句话——‘求求你把小野还给我。’”

    “哦,My?God!”我和陈聆一起感叹起来。

    舅舅抬手擦了一下鼻子,接着说道:“这事儿可把我和我妈整懵了,不明白啥意思啊。两个老头子一会儿说汉语,一会儿说日语,激动得不行。我妈能听懂一点,说那个鸢尾佑太郎啊,1945年临从中国撤退时,走得急,把女儿给丢了,他以为女儿在蔺先生这里呢。然后呢,我们家老爷子也整拧了,他以为鸢尾小野早就跟爸爸回日本去了。”

    “天呢。”

    “哎,这也是造化弄人。你说以前我们国家没开放,闭关锁国,里面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倒也挺好,大家都以为鸢尾小野还活着,心都净干。这佑太郎一重返中国,往事重提,沉碴泛起,我们家老爷子可就坐不住喽,几天几宿没睡好觉,说自己把老情人给整丢了,让我找找去,我他娘的上哪里去找哇?找到又有什么意义?一老太太拿到手里吃不动嚼不动的。”

    “那倒也是哦。”

    舅舅突然眉毛一挑,嘴角泛笑,“不过佑太郎老爷子挺讲究,把我给带日本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恍然大悟,“舅舅原来你八十年代初去日本留学是那老头带去的啊?”

    “是啊,八十年代初,讲究中日友好,各派三千青年人互访。然后全城各中小学起劲地跟日本学校结对子,我记得,当时我们跟扎幌市是友好城市。然后,我就跟着这股风去了,一开始跟佑太郎处得还不错,后来我跟那老头儿翻脸了,就不来往了。”

    “为什么要翻脸?”

    “训我呗?总象训三孙子似的。说我为什么从大街上捡人家扔掉的彩电回来看,他说,蔺旭的后代,怎么能捡电视机看呢?哼!我捡电视机怎么了?当时留学生都这么干!再说了,他们小日本,从我们中国拿走多少东西啊,我拿他们的,又怎么了嘛?嘁!”

    “那后来鸢尾小野人找到没啊?”我好奇地问道。

    正在这时,楼梯噔噔噔一阵响,表哥走上来,“爸爸,爸爸,你在哪个房间?”

    表哥推门走进,“好家伙,你们都在这里呐,今天人挺齐。哦,对了,爷爷哭什么呐?是不是杜冷丁用完了啊?”表哥说话间将手里的塑料袋摊在桌子上,将药盒一一掏出来摆好。“我好不容易跟缉毒大队要的,现在上面看得紧,就弄到这么几盒,实在不行送爷爷去医院吧!”

    “哼!”舅舅哼了一鼻子,貌似又有什么事令他不爽,“强子你来得正好,坐坐坐,你爸我今天受老大委屈了。”

    表哥找了一把椅子,跟我和陈聆围着舅舅坐下,“呵呵,爸爸,又在痛说家史啊?”

    舅舅一脸郁闷,“强子,小野,聆子,你们评评这个理,你们见过这世上有这样的家长嘛?我年轻时爱好文学,做梦都想当郭小川,原本我想当个剧作家的,老爷子非让我去日本学医,回来就当那个什么破法医。还有我儿子,强子,好好的非让他去当警察,警察多危险啊,害得我成天担惊受怕的长年失眠,你们知道这都是为什么吗?”

    我和陈聆一起摇头。

    舅舅一拍大腿,“老爷子就惦记着那个死小野,想让我们父子俩一起帮他找。”

    “啊?”我和陈聆一起摇头,“好变态啊。”

    表哥摘下警帽往桌子上一扔,“爸爸别说了,反正现在都这样了。”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从来没跟人说起过。”舅舅一脸神秘,“我才回国、才当法医那段时间啊,给我恨得啊牙根发痒,每次上班,从那个福尔马林里面捞起尸体都会嘟囔一句,‘小野小野,哪里有小野?这是嘛这是嘛?这无名死尸一捡垃圾的,那个没头的一出车祸的……’每次看到尸体我都想起小野,我,我都中病了,被老爷子闹的。娘的,翻了二三十年,我们爷俩啥也没翻着,我这一辈子,就这么搭进去了,哎……”舅舅痛心疾首,眼圈都红了。

    我不住摇头,“舅舅,这么多年下来您太不容易了,听您这么一说,您还不如我妈妈呢,好歹她从事着自己喜欢的专业。”

    “哼!”舅舅听罢更为激动,“反正我啥事儿都听老爷子的,都遂他的愿,这房子,死活他得留给我!”

    “嗯嗯嗯,是地。”我不住点头。

    陈聆缓缓转过头去,冷冷看表哥,“强子哥,那天你说我和小野没跟你说实话,其实我觉着,你也没跟我们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