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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屋 第33章 遗嘱

    “小野,你怎么了?脸色煞白煞白的,是晕车吗?”秦征一边开着车,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捏我的脸。

    我转过头,心事重重望着他,“秦征,假如今后,我总是生病,你会不会觉着我烦?”

    他一笑,“怎么会?我喜欢你弱不禁风的样子,傻傻的,总是需要人照顾,需要人保护。”

    “说真的,我好想跟你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有海的地方。”

    “随你,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海。”

    秦征一脚刹车停在姥爷家门口,伸头冲院子里张望,“呵呵,铁东区花园街七号,这一院子的白月季真漂亮。小野,你知道嘛,七十年前以南满铁路划分,铁东区是富人区,铁西区是贫民窟,十年河西,十年河东,想我秦征,出身铁西一介平民,单枪匹马杀到铁东霸占了地主家的闺女。”

    “去你的,讨厌!”

    秦征回身欣喜地望着我,“小野,我们将来拍婚纱照一定要来这里,你个子小小的,穿那种英式婚纱,一身洁白的蕾丝,美得象百合花似的,结婚也来这里,然后姥爷来做证婚人,就这么定了!”

    “好象教义里规定只有处女才能穿白婚纱吧,我都有小孩儿了啊……”

    秦征一边左右张望一边拔出钥匙揣进兜里,“哼!我老婆,原装的,当然要穿白婚纱!”

    正说话间走过来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抬手冲秦征打着招呼:“好巧啊,在这里遇到你。”

    秦征掏出一盒烟递给他,“赵律师,事情都办妥了啊?”

    那个叫赵律师的男人摆摆手,诡秘地凑上来,“没办,干脆都没进去,里面有个香港剧组在拍片,吼吼,说是抢救性挖掘。但愿老爷子身体抗得住!”

    “剧组?”

    “嗯嗯,才刚我一伸脖子只看到楼施南,据说是一部传记片,投了一个亿,在这里挖周边呢,也不知道给老爷子多少,折腾来折腾去的,十有八九是义务劳动,欺负老人家觉悟高。”

    “楼施南?”

    “嗯嗯,没错,就是那个楼施南。对了,秦征,你真的要净身出户啊?想好了没有啊?”

    秦征下意识回头看了我一眼,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停止,“一会儿去你律师楼说。”

    那律师伸着脖子往车子里打量,一下子看到我,“哦,我懂了。”

    秦征潇洒地甩了甩头,“嗯嗯,懂了就好。”

    说罢赵律师挥手转身离去,我和秦征下了车,踱进院子里,一眼就看到前厅满地电线,几个穿着黑色T恤的工作人员站在书房里,T恤上LOGO赫赫有名,一名录音师戴着耳麦专注地举着MIC。

    我两手插进衣服兜里,回头看秦征,“说实话我有点紧张,真的是楼施南啊?”

    秦征点了一根烟,在大太阳底下眯起眼盯着我,“我警告你,别给老子整什么事业心。”

    “可是,那可是楼施南啊!”

    秦征冲我脸喷出一大口烟,“楼施南又怎么样?在老子眼里都是一百多斤一坨肉。”

    “真是的,人家得了那么多金像奖,是前辈,我要看。”说着说着我扔下秦征,悄手悄脚迈进正厅,书房里,姥爷身子埋在藤椅上,双膝盖着毯子,手里擎着一本巨大的老相册,缓缓翻着。

    楼施南坐在姥爷身边,一脸谦恭地笑,冲着相册指指点点,“您睇,左边係边位?大鹰淑子咩?您话卑我知,多谢噻。”

    姥爷象是能听懂他的话似的,微笑着答复道:“没错没错,坐我左手边这个确实是大鹰淑子,1978年她访华啊,不好意思见长影的老伙计,怕大家伙不待见她。可是呢,我们当时的领导是很通情达理的,安排了这次会晤,大家也是相见甚欢。我没跟她说上话,1945年我们接管电影制片厂的时候,她已经回国了,没一起共过事……”

    说着说着,姥爷忽然停住,皱起眉专注地望着我这个方向,我一扭头,秦征站在我身后。他们俩四目相对,足足停了半分钟,秦征紧张起来。

    姥爷稍稍缓过神来,冲楼施南说道:“楼导啊,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我老了,很多事你要给我时间回忆,晚上我整理个文字性的东西出来,算是明天的台本,不能影响你们进度。我知道,香港有着全世界最优秀的导演,尤其是副导演,最擅长统筹,效率高得出奇,你们拍一部电影工期只用二十天,这个我们内地同行要向你们学习的。”

    楼施南嘴里说着“哪里,哪里,互相学习。”一边起身毕恭毕敬给姥爷鞠了躬。

    一整个剧组开始收场,人们走来走去,姥爷在人影的空档中冲我们俩招了招手。

    很快,工作人员拎着各色工具箱迈出屋子,楼施南手里握着本子,路过我身边时,抬眼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秦征不爽地一把扳过我肩膀搂着我走进书房,屋外工作人员利落地抬着箱子扔进车内纷纷钻进去呼啦一下子拉上车门将车开走,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姥爷仔细端详着秦征一脸带笑,看得秦征脸红红的,我忙解围道:“姥爷我给您介绍一下哦,他是我男朋友,他叫……”

    姥爷一挥手制止我,“诶,小野你不要说,我知道他是谁。”

    我和秦征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姥爷笑得十分好看,低头冲秦征说道:“秦岭是你什么人啊?”

    秦征端正了一下身子,“我爷爷!”

    姥爷不住地点头,“嗯……这就对喽,像!长得真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呵呵呵。”看得出来,姥爷喜欢他,我和秦征稍稍松了口气,各自红着脸低头笑着。姥爷来了精神,冲我吩咐道:“小野啊,你去,把我那个碧螺春拿出来,给这个小秦同学沏一壶。”

    “哦,我叫秦征。”

    “好好,秦征,我说小野啊,再把我那套天目茶碗找出来。”

    “诶,好的,姥爷。”我起身跑去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回身跑进卧室里找茶具,再回到书房里时,姥爷正拉着秦征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话,“我跟你说啊,小秦,我这套茶具是一个日本老朋友送我的,79年他来看我时,给我带了好多东西,我平时舍不得用,只有贵客来了,我才端上来显摆显摆。”

    我正拎着铜壶倒茶,一不小心烫了手,急忙抬手到嘴边吹了吹。

    姥爷意犹未尽,拉着秦征的手接着说道:“你爷爷啊,在我同学里是最特别的。那时候,好多同学喜欢来我们家,我们家当时有钱啊,洋糖、点心、果子,随便吃。但你爷爷跟他们不一样,他来我们家什么都不吃,我父亲塞糖到他手里,他就客客气气放下,然后两眼就瞄着我的书柜,他向我借书。而且呢,每次借完他都包好书皮,干干净净地还给我。对了,他原话怎么说来着,爱惜纸字。”

    我端了两杯茶上书桌,摆好。

    姥爷喜笑颜开看着我,“好家伙,秦岭呢就只顾着向我借书,他孙子呢就干脆向我要孙女。”

    “那姥爷您给不给呢?”秦征正色道。

    “呵呵,秦岭的孙子我是没什么意见啊,这事,还得问小野,呵呵呵。”

    我一拧身子假装不懂,扯过相册随手翻着。

    秦征看了看我,回眼对姥爷说道:“无声就是默许!”

    姥爷拍着他的手说:“赶紧办,赶紧把日子定下来,趁我这个老东西还有一口气在。现在国家不限制大学生结婚,你们可以先把仪式办了,等小野到了20岁生日再领证。我这个老家伙啊,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姥爷从我手里挪过那本相册,翻到前几页,指给我们看,“你看看啊,小秦,这是我们浪速艺专的毕业照,第三排中间这个男生是我,隔我两个的,这就是你爷爷秦岭了,第二排中间的女生是你奶奶赵心香,赵心香旁边这个圆脸的是小野姥姥钮思琪,再往旁边的这个长头发的……”

    随着姥爷手指的移动,我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禁周身一颤,打了个激灵。

    姥爷拎起手指点了点,“这个长头发的女孩子啊,叫鸢尾小野,是个日本人,她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一个,全校也是数得着的,校花。”

    秦征笑了,“呵呵,真的是好巧,那时候也有个叫小野的女孩儿,也是校花。”

    尽管此时烈日当空,阳光明媚,我仍觉周身寒意,头晕不止,忽然一阵耳鸣,象是有人在我耳边调着一台失灵的半导体,我看着天目茶碗里浮动的茶叶兀自发愣,两个男人起劲地聊着,我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半晌,姥爷冲着愣神儿的我一挥手,“去,小野,你到我床底下,那里有只黑檀木箱子,你帮我拿过来。”

    我起身转去卧室,在厅里甩甩头,耳鸣稍稍好了一些。

    姥爷接过那只黑檀木箱子,抽开铜锁,缓缓打开,几下从箱子里掏出一块男式手表,“这个啊,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父亲送给我的,1926年产第一代蚝式劳力士,小秦,你拿着,算是姥爷送你的见面礼。”

    秦征推开他的手,“这个,不好吧,姥爷我不能要您的。”

    姥爷执拗地将表塞到他手里,“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然后这个英格表呢,是小野姥姥的,也是我送她的定亲礼,小野你拿着。”说罢姥爷将表塞到我怀里。那表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一下子想起姥姥,有点想哭。

    还没等我回过神,姥爷又掏出一枚红宝石戒指放在我手上,“这个不值什么钱,当时我们全东北啊,流行这种俄罗斯玫瑰金,那时候叫紫金,他们不产黄金也不产白金,就是盛产紫金红宝石,当时有点家底的闺女啊,都时兴戴这个。然后,这个,给小秦……”

    秦征接过那枚厚重的玫瑰金戒指,拿到手里仔细端详,“姥爷,这是你们家族的徽章吧?”

    姥爷不住点头,“嗯嗯,识货。当时我父亲戴手上,当图章用,能签支票呢,呵呵。”

    这让秦征十分为难,他有些局促不安。

    我倒是挺喜欢那个红宝石戒指,戴在手上在阳光下翻来翻去看着,“姥爷,我听说你们家以前金戒指能串成项链戴,原来真是这样子的啊?”

    “嘁!这算什么!”姥爷不屑一顾地说道:“当时我们家在四平街还有座表行呢,一楼卖世界各国名表,二楼卖各类珠宝首饰,可以定制钻石戒指。不过,那是我父亲那个剥削阶级搞起来的,解放后让我捐国家了。”

    正说话间,我一眼看到舅舅站在院子里,他扶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满头大汗伸着脖子冲屋子里打量。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跑到院子里。

    舅舅扶着眼镜冲我说道:“那个姓秦的,怎么跑我家来了?我认得他的,他祸害完我妹妹,又来祸害我外甥女?”

    我急了,拉着舅舅的袖子拼命摇了摇,“舅舅,你不要乱讲话了,我求你了。那个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好家伙,小野,你居然跟你们学校老师谈恋爱啊?好大胆子!”

    “是我男朋友,我们快结婚了。您别看报纸上瞎扯,他们都是造谣,我妈妈没外遇,是我爸爸有外遇,没秦征什么事!”

    “哦……”舅舅恍然大悟,“哼!我早就看出你爸爸不是什么好鸟!你妈结婚时我就不同意,那个姓林的就是贪图我们家世,攀高枝来了,我们老蔺家整个一个为他人作嫁衣,他早晚把你妈甩了。小野,咱不学你妈,眼睛要长正,知道不?”

    我拼命点头。

    “找老公,要找你舅舅我这样的,平平淡淡能过日子的。”

    “嗯嗯,必须的,找舅舅这样的。”

    舅舅仍不放心抬眼看了看书房,又抬手看了看腕表,“我得上班去了,办事路过这里,你有空劝劝你姥爷,多休息少说话哈。”

    没等我回应,舅舅一片腿跨上自行车晃晃悠悠骑远了。

    我松了口气,转过身来,秦征拿着一个盒子走出房门,站在我面前立定,表情沉重。

    我拉了拉他袖子,“姥爷都跟你说什么了?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秦征叹了口气,“话梅。”

    “话梅?”

    “是的,老爷子叮嘱我说,把那个孩子生下来。”

    “啊?你怎么什么都跟姥爷说啊,这下丢死人了。”

    “我没说,真的,我什么都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看出来的。”

    “怎么会?”

    “怎么不会?老爷子今年九十三了,活得太久活成神仙了,整个一人精!”

    秦征眯起眼叹了口气,“这算是老人家遗嘱了,我得照办,突然感觉自己责任重大。这样,小野,你在家休息,我下午去赵律师写字楼,我得抓紧了,最好半个月之内搞掂,趁老爷子还在我们闪结。”

    “真的要结婚啊?”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嗯,真结,过了三个月孕妇会显怀,到时候穿婚纱都不好看了。乖乖的,你现在这个阶段会嗜睡,在家好好休息,我去了。”

    没等我回应,秦征大步迈出院子,跳上汽车挑了个头飞也似的开走了。

    我默然转身,感觉一切来得都是这么突然,但仍觉心生欢喜。

    我轻轻走进大厅,好在姥爷书房关着门,我不必红着脸面对他,于是悄悄迈上楼梯,几下跑到三楼,推开山墙那间卧室房门,走到窗前的书桌旁,抽出椅子坐下,望着窗外绿莹莹的洋槐叶子,感觉眼前满是希望。

    我轻轻抚摸着肚子,想起从前童年时代,自己咚咚跑过地板,从这间屋子蹿到那间屋子,地板打着蜡,泛着青色的光,窗明几净,幽静如许,我想让我的孩子也在这间屋子里长大,想到这里我拉开抽屉,翻出几页纸来,握着笔写下几行字来——

    鸢尾桑你好:

    亲,我们不打了好不好?

    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还给你,从小大人就教导我,不要乱拿别人东西。

    我是一个好女孩儿,相信你也是。

    我要结婚生小孩了,祝福我吧……

    小野2016.7.28.

    写好之后我突然很睏,搁下笔,压在信纸上,将头偏在椅子上打起盹来。恍然间,一阵风吹过,窗外的槐树叶子轻轻摇曳,桌上的纸哗啦哗啦翻动着,我沉沉睡去,不复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