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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屋 第38章 伤逝

    自打我和方晴晴换了新宿舍,她的衣柜就开始不断壮大,数量与日俱增,品牌蒸蒸日上。

    我将拉杆箱从床底下抽出,摊在床上打开,钻进衣柜里找衣服杂物,“我说方晴晴,我爸爸到底给你找了什么事儿做啊?你怎么突然变这么有钱了啊?对了,我的姨妈巾呢?”我从柜子里探出头来看她。

    方晴晴坐在床上埋头锉着指甲,“让我用了呗?”

    “那我用什么啊?”

    她冲我诡异一笑,吹了吹手指,将指甲钳往桌子上一扔,“你现在还用得着么?”

    我一轱辘从地上站起来,“诶,我说你什么意思啊?阴阳怪气的?”

    她一脸嗔笑,“哟,小野,咱们俩之间,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吧?那天,就那天,秦老师办结婚纪念我就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跟秦征有什么关系?”

    “哟,我可没说跟秦老师有关系,我是说啊,你胃口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

    “无聊!”我白了她一眼,接着钻进衣柜里,末了,我忽然想起什么,重又探出头来,用眼神给了她一个警告,“喂,我说方晴晴,你可别跟我爸乱说,听到没?”

    “那可难说……”她眼皮都不撩一下,奋力拧开一瓶胭脂色指甲油,气味呛人,“这么说吧,林小野,我知道呢,就等于你爸爸知道;你爸爸知道呢,就等于我知道。”

    我直起身来望着她,满心疑惑,真心不懂这话的奥妙,我发现自打怀孕之后我就变笨了。

    方晴晴撩起眼皮看了看我,“我说小野,听说你接了部戏是吧?大清早楼施南开着部凌志SUV进学校,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哎,这种好事怎么轮不到我?”

    我将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气喘吁吁地说道:“没劲,要演你去演。”

    “哟,我哪够格啊,天生七线,没有颜值,只有槽值。”

    “我懒得理你,阴阳怪气的跟张璐似的。”

    “张璐是谁啊?”

    我倏然起身,吃惊地望着方晴晴,她依旧埋头涂着指甲,嘴里哼着歌,一脸波澜不兴。

    窗外知了一声高过一声,太阳爬得老高,我觉着宿舍里闷得透不过气来,决心出去转转,我在走廊里踯躅前行,满腹狐疑,随手拦住一个同班男生,惴惴地问道:“我几天没来上学,想问下,张璐的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那男生随手抹了把汗,“呯呯”地拍着篮球:“张璐?张璐是谁啊?”

    我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讪讪松手,“哦……没事了。”他奇怪地看着我,拍着篮球走开。

    从宿舍到操场的路上,我又拦下几个同学,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们给了我同样的回复。我慢慢踱到操场上一把长椅边,坐下来晒太阳,我像一个没了电的阿童木一样需要吸收热能。

    我拿起手机打给陈聆,“亲,我发现一件事,整座学校都不记得有张璐这个人存在。”

    “哦?”陈聆在电话那边沉吟许久,“小野你别急,也别怕,你在哪我去找你。”

    “我在操场上坐着晒太阳,我冷……”

    “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去找你。”

    我呆呆放下电话,望着眼前各色人等拖着各色拉杆箱走出校园,明天学校放假,很快这里会成为一座空城。

    不大一会儿,陈聆从宿舍拐出来,在大太阳底下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踢着小石仔儿。走到我近前,挨着我一屁股坐下,眯着眼望着远处,“小野,下楼时我问了好几个人,有老师有同学,他们都回复我说,‘张璐是谁?’这……这真可怕,是我们俩脑子有问题?还是所有人脑子都出了问题?”

    “陈聆,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俩也不复存在,然后彻底被人遗忘?”

    “我们俩?呵呵,那倒是一件好事。”

    “别开玩笑了,昨天她又出现了。”

    “什么?”

    “是的,她站在秦征家的楼梯上,对我说,‘生命,只有一次……’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又好象什么都没说。她说话声音真是好听,象是六月的夜莺。”

    “这是一个要挟。”

    “我也是这样认为。”我歪着头痴痴盯着地面,头发一丝丝拂过我的脸,“她已经下了战书,或者说,是一纸死亡通知书。她在秦征家门上刻字,预示着,那房间,将会是一个棺椁……”

    “哼!琥珀屋么?”

    “也许……”

    陈聆猛地扭头,“小野,离开这个城市吧,除了秦征,这里别无他恋啊。你们一起走吧,去上海,去松江影视基地,不论去哪都行。”

    “这里还有姥爷,还有你啊。”

    “可是……”陈聆说着说着目光开始游移,校园里驶进一辆越野车,在沥青马路上缓缓行进。

    陈聆眯起双眼,“小野,你信么?老爷子不中用了。”

    还没等我回话,车子停在路中间,表哥探出头来,远远向我们俩招手。

    拉开后车门时,我看到了表嫂,数月不见,她的肚子圆得象个西瓜,表嫂面色苍白憔悴,惶恐不安。看到她,我大致明白了,陈聆判断得没错。

    表嫂是个鲜族姑娘,结婚前一直在跳民族舞,她的一个代表节目《阿里郎》在省里得过奖,自打嫁给表哥之后,她就象小彩旗一样整日围着锅台转。象所有的鲜族姑娘一样,她长着一张樱桃小口,大人们打趣说,她吃面条时每次只能吃一根,还把酱撸外头了。

    我一进车里,表嫂就蠕动着小嘴儿说道:“原本人家今天要办入院手续得,突然就说老爷子不行了,然后就折腾来了,我怕是也不行了呢。”

    表哥侧过头来,“你哪那么多话?”

    于是表嫂闭嘴,满脸委屈地看了看我,一付娇滴滴的样子。

    我伸着脖子巴着椅子背,“表哥,姥爷现在什么情况啊?”

    “高烧,说胡话,清醒之前只说了一句‘我要死在家里’。”说罢表哥发动车子,驶出校园,接下来一路沉默。

    花园街七号貌似从没象今天这样热闹过,院里院外站满了人,脸熟的,脸生的,不生不熟的,我穿过大门木然前行,人们纷纷让路。

    我进去时,舅舅抹着眼泪抽抽哒哒坐在床前,一夜不见,姥爷消瘦得不成样子,他面色发黑,眼窝深陷,双目紧闭,偏着头嘴里念叨什么,我走过去俯下身子将耳朵凑过去,姥爷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念着:“My?kid?sister,Oh?Rose?in?May……”

    我一阵心酸,止不住的难过,双手捂起嘴冲出卧室,在厅里站定,顿时泪如泉涌。

    舅舅跟出来,关好房门,低声问我,“小野,小野,你姥爷,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我眼泪汪汪看着舅舅,“姥爷说的是,‘我亲爱的妹妹,五月的玫瑰’。”

    舅舅急得一拍大腿,“小野你当你舅是个棒槌啊?我当然知道,可是,可是,这代表着什么呢?这是暗语还是什么密码?”

    “舅舅,那个是《哈姆雷特》的台词。”

    “台词?”舅舅一时摸不着头脑,摩挲着下巴两眼望天。

    我趁他发呆,转身一口气跑上三楼,推开卧室房门站在窗前,打电话给秦征。

    秦征在电话里说,“别哭,我这就去。”

    我瘫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伤心不已,甩手拉开抽屉,复又合上,忽地想起昨日那摞信纸,于是拉开书桌所有的抽屉,均无踪影,于是我又伏身钻到床下,依旧遍寻不见。我重又坐回椅子,呆呆望着窗外的槐树叶子,我已神志不清,彻底凌乱,直感世间没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除了,除了死亡。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秦征蹲在一旁轻轻摇晃我的肩膀,“小野,姥爷醒了,他说要见你。”我四下看了看,天色已黑,远处星点灯光,秦征脱下外套给我披上,拥着我的肩膀走下楼去。

    卧室里光线昏暗,头顶一盏荷叶灯透着惨淡的光,姥爷坐在床上,两手搭在毯子上,整个人容光焕发,一双眼睛晶晶发亮,他笑着冲我招手,“来,过来,小野,坐到姥爷身边来。”

    舅舅愣忡看我,表哥表嫂肃立一旁。我走过去拉住姥爷的手,“姥爷……”

    姥爷拍着我的手,和蔼地说道:“我让亲戚们都回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有点犯睏而已。小野,今天家里人齐全,老少四代都在,我这个心里啊说不出的高兴,我们一起出门拍个全家福吧。”

    “全家福?”我疑惑不解,四处张望,用眼神求援,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出声。舅舅反应很快,他站起身来奔向衣柜,“对对对,先把衣服换好,爸爸可是有几套名牌西装的。”

    姥爷看了眼舅舅,一脸少有的和颜悦色:“好好,换上。”言罢又转脸看我,“小野啊,你信不信呢,你姥爷我穿上西装比秦征还要帅呢。”

    我扭头看了看秦征,他站在灯下,含笑不语。

    姥爷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们全家一起啊,去北市场的生生照相馆,照个大大的全家福,然后镶个金色镜框挂起来。来来来,小野,别愣着,先叫车,打电话给藤田洋行,叫一部欧巴览都,咱不坐日本车,咱叫美国车。”

    我越听越觉着费解,“打电话?藤田洋行?”

    姥爷拍拍我的手,“嗯,衣柜左手第二格抽屉,有本电话号码簿。”

    我只好站起身来去翻那只抽屉,里面除了针线梳子,别无它物。

    姥爷忽然一拍脑门,“呵呵,我记得的,我告诉你,一五四七。打吧。”

    秦征冲我使眼色,我只好拿起手机缓缓向外走去,走到厅里,望着空空的院子困惑不解。陈聆从台阶上倏忽起身,走到我近前,“小野,里面怎么样了?”我象得了救星似的望着他,“姥爷好奇怪的,突然说要去拍全家福,这么晚了去哪拍啊?”陈聆垂头叹了口气,“这是回光返照,你进去多陪陪他吧,趁着老爷子还能动,赶紧穿衣服。”

    再转回卧室时,姥爷已经穿好白衬衫,舅舅帮姥爷系着扣子,被他抬手拨开,“诶,我自己来……”

    我坐到姥爷身边,亲亲热热握住他的手,“姥爷你真的是好帅啊!”

    姥爷笑眯眯的一脸自豪,“呵呵,小野啊,我感觉象是要去片场开麦拉……”说着说着,姥爷扭着扣子的手突然停下来,回脸望向一边,嘴里轻轻叫着:“小野……”姥爷一只手缓缓伸出,眼神放射出怪诞的光芒,亢奋和悲怆在双眸中轮番切换,他颤抖着双唇,倾斜着身子,一只胳膊拄在床上,一只手竭力探向远方,“小野……你终于……来看我了……”

    表嫂吓得钻进表哥怀里,表哥紧紧抱住她,我顺着姥爷的手缓缓回头,一束光从棚顶射下,鸢尾桑正站在那光里,身边无数萤火飞绕,莹光点点,炫丽夺目,她微笑着冲姥爷伸出手来,舒缓的姿态仿佛是一名芭蕾舞者,她脸似明月眼含秋水,一如生前,目光里全是安详和满足。

    两人四目相望,悲欣交集,彼此的手缓缓接近,几乎触碰……

    “小野……”姥爷僵直的身体轰然倒塌,半个身子栽倒在我怀里,莹光骤然消失,我蓦然扭头,姥爷已然气绝。

    舅舅飞奔过来扑到床头,“爸爸,爸爸……”

    秦征缓缓摘下帽子,末了他说:“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