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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屋 第58章 堕落

    整整三天,表哥人间蒸发,就连寻他的赵心香也一起消失不见。

    7月21日,周六,放学后我走到家门口踯躅不前,不知如何面对舅舅。

    我躲在一棵大杨树后面,望着院子里妈妈忙碌的身影,伴着泵井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她蹲在地上手里握着把钢刷用力地搓着一张榻榻米,身后一片片连排晾晒着如云层一般。这个可怜的老女人一直在被自己亲哥哥当老妈子使,想必今天舅舅又找什么由头欺负她。

    正胡乱猜测着,舅舅走出门房,在台阶上立定,双手捏着礼帽焦虑地转来转去,一条胳膊上挎着根文明棍,他目光茫然,长吁短叹,貌似想要出门又不知该往何处。我想这个老家伙终于意识到——儿子丢了。

    天渐渐地黑了,我有感老头可怜,于是迎上前去,我必须要面对一些事情了。

    “诶,我说茉莉,你看你嗑的那些个瓜子皮……”他拎起手指,指了指院子里的榻榻米,“这些个垫子啊,那都是灯心草编的,瓜子皮嵌进去就扣不出来了,回头我怎么使?那一屁股坐下去就是蜂窝煤,你说说你是嘴漏是怎么着?”

    妈妈手里紧着忙活,不时害怕地向这边张望。

    我两眼一翻,“舅舅你说吧,让我干啥?”

    “你大表哥死哪里去了?”老头胸一挺两手一背。

    “不知道。”

    “知不道?你成日里跟他一起上学下学玩耍?你不跟舅说实话,一会我拎你到交番所做人证!”

    “交番所是什么东东啊?”

    “警局,派出所。”

    “哦,我说舅舅,去了那地界,那表哥可就漏了。”

    “你看我就说吧,这里面准有事儿!你表哥干啥见不得光的事了,还漏?”

    “舅舅,您老人家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现在时局多乱啊,警察只会抓人不会帮你找人。您这一去,搞不好拔起萝卜带出泥!”我叹了口气,回手将书包一摘塞进他怀里,“这样吧,舅舅,表哥左右都是因为鸢尾小野,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小野家里找找他吧。”

    不等他回话,我一转身出了院子疾行几步在街口拐向小红楼。

    老实说我并不认为此时此刻表哥就在那里,但摆明眼下惟有鸢尾小野一人可以求助,而且,我一直对小红楼心怀好奇,在那些林立的白杨梧桐身后,院落里到底藏着怎样的风景?

    小野家的雕花铁门虽然厚重,却是虚掩,抬手轻轻一推,门开了,眼前是一座漂亮的花园,一阵馥郁的芬芳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想必那花品种稀有,不仅未曾见过,气味也是高雅得冷僻。借着草丛中的矮脚石灯,逐渐看清眼前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左手边鱼池里游着几尾锦鲤,石雕河童吐着水,右边一个玻璃花房,埋在瀑布般的紫藤里,我想这芳香正源自于那里。

    鸢尾小野踩着一只小木板凳,趴在一只硕大的陶瓷鱼缸边,那鱼缸直径足有一米,水面浮着几朵睡莲,她一手捏着纸袋,一手挥撒着鱼食。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勉强一笑。

    我想她此时此刻应是心事重重,便静静挪过一只小板凳,站在上面,陪着她盯着缸里的金鱼。

    “只可惜今天是六月十三,月亮好瘦。”她低声说道。

    “鸢尾姐姐,你知道表哥在哪里吗?”我扒着她的手,“我找了他几天,都快急死了。”

    她默默盯着水面,半晌,她轻声说道:“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所以焦虑。如我这般,倒是心平气和,因为,我早已知道了结局……”

    “为什么?什么结局?鸢尾姐姐你把我给搞糊涂了。”

    “现在是晚间八点,再过四个钟头就是午夜,他不出现,我便会死。你看,结局昭彰,我自是心如止水。”她淡然说道,随手又撒下几粒鱼食。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死?”

    小野凄然一笑,“我和旭有过约定,如果他失踪超过三天,我就自尽。”

    我呆呆望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约定?”

    “去年暑假的一天,我们因为一件事争执,吵得很凶很凶,那次旭失踪了整整五天,我一下子病倒了。五天之后,他又出现,整个人晒得黝黑发亮,象一段木炭。他告诉我,他一气之下骑着自行车跑到几百里路之外的抚顺,坐在大伙房河边钓鱼,直到想明白一些事情于是又回来。那次,旭跪在病床前哭着对我说,他错了。我只对他说了一句,他再这样失踪,三天,哪怕只是三天,我就会死。”

    “会死?”

    她叹了口气,“是的,做为一个医生的女儿,我深谙死术,我可以吞下一整盒火柴头,可以将可口可乐兑进敌敌畏喝下,也可以将筷子插进鼻孔抢地而死,或者,干脆一头扎进眼前的鱼缸,总之,不论怎样死,都好过生不如死。”

    她这番话令我不寒而栗,直感她今夜站在鱼缸边上是一种预谋。

    一滴水珠掉进鱼缸,月影摇曳,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女孩儿的眼泪。

    我满心同情,惴惴说道:“鸢尾姐姐,既然,你知道表哥脾气暴躁,为什么还要当着他的面,跟另一个男孩儿走掉?你应该晓得,他当时内心一定是痛苦不堪的。”

    “茉莉,我没觉着那是一个男孩儿,那是一条性命,那天我送陈聆回家,是出于人道。如果旭因为这恨我,那他恨好了。我倒是宁愿他恨我。”

    “为什么?”

    “因为我要离开中国了,他恨我一分,就少一分痛苦。”

    “你这是……何苦……”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猛烈的刹车声,我和小野惶然扭头,末了,一位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信步走入,一边摘下礼帽一边摇头叹息:“哎,这个蔺旭君……”

    “爸爸,您回来了。”小野下了地,微微一躬身。“爸爸,这位是我的同学陈茉莉小姐。”

    我想眼前这位中年男子就是鸢尾佑太郎了,他四十五六年纪,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他冲我略一点头,“茉莉小姐您好,用过晚饭了吗?”

    “您好,我吃过了。”我慌乱地答道。

    他微微一笑,回脸对小野说道:“小野,今后要在学校里大力宣传,对了,还有茉莉小姐也要一起,跟同学们多讲讲喝生水的坏处。今天我主刀一位病人,是一名人力车夫,我们从他腹中接出了一整碗蛔虫,若不是送院及时,怕是有性命之虞。所以,你们要时时刻刻提醒周围的同学,卫生非同小可。”

    “好的,爸爸。”小野乖巧点头。“对了,爸爸……您才刚提到旭,他怎么了?”

    “哎……”佑太郎疲惫地一挑眉头,满脸无奈,“才刚我才拐进街里,迎面开来一部车子险些撞上我,我细一看,原来是蔺旭君。哎,这孩子……性子总是那么浮躁,象是姿三四郎一般,呵呵呵……”说罢佑太郎笑着转身进屋去了。

    “车子?”我一脸不解扭头看小野,她倒象是松了一口气,“茉莉,旭肯定又是租车玩去了,他回来就好。”

    我猜小野此时正犹豫着想去见他,又有几分扭捏,于是自告奋勇,“鸢尾姐姐,你别急,我去帮你看看。”说罢我转身跑掉,出了门一气跑到街口,才拐了个弯,一眼看到院门口停着部老爷车,车里走出一对男女,调笑着相互搂抱着,踉踉跄跄向院子里走去,看上去两人是喝醉了。那女人身材高挑丰满,纤臂皓腕,杨柳细腰,头上烫着时髦的细波浪,一身白色连衣裙缀满红花绿叶的郁金香图案,乍看是个舞厅小姐,细一看居然是赵心香!

    高出她一头来的表哥亲热地搂着她的肩膀,醉步蹒跚,他仍穿着那身藏蓝学生制服,戴着学生帽,由于天热敞着衣领,看上去整个人落拓不羁。

    我头一次看见这种版本的姥爷,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看着二人上了台阶进了正厅一起拐进一楼山墙那边的会客室,我一溜跑到窗根,捡了几块砖摞好,踩上去扒着窗台偷看,一楼三个窗户六扇木制百叶窗全部大敞四开,我想小野若是此时站在家里卧室一定会看得一清二楚。

    赵心香扶着表哥进了门,捡了一个皮沙发“咕咚”一声坐下,表哥嘴里嚷着“开灯开灯,统统打开。”

    赵心香冲表哥嫣然一笑,踩着高跟鞋一步三摇走到门口,按下电钮,橙黄色的灯光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两部吊扇幽幽旋转起来,赵心香灵巧地跳到地当间转了几个圈,裙子象喇叭花一样盛开,“呵呵,蔺哥,好看么?”

    “好看……”表哥来了劲头,坐直身子,“咱家心香,那就是东方玛琳·黛德莉。”

    赵心香身子一拧,掐着腰说道:“呵呵,蔺哥真好,我一直想有一条冰丝裙子。这不,还真就有了。”

    “冰丝裙子算什么,兹要你喜欢,我把吉顺丝房都买下来!”表哥醉醺醺挥舞着手臂。

    我揉了揉眼睛,借着灯光方才看清,赵心香耳朵上一闪一闪的是红宝石耳坠。

    赵心香从皮包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细雪茄给表哥点上,表哥一挑眉闭着眼睛狠狠吸了一口,回手抽出又塞到赵心香嘴里,赵心香风骚地仰脸一笑,吐了表哥一脸烟雾,末了又将雪茄塞回他口中,随后她飞眼瞄了一下窗外的小红楼,“哥,我放唱片给你听,怎样?”说罢她起身走向唱片机,掀开盖子,抬手拨过唱针,又用力摇了几下摇把,房间里立刻飘起一阵悠扬温婉的女声:

    ——

    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

    他曾在深秋,给我春光,

    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

    他能在黑夜,给我太阳。

    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

    ……

    表哥擎着烟的手停顿下来,他眉头微蹙,眯起双眼,一丝绝望和痛苦划过他的面庞。

    “停!”表哥挺直身子大吼一声,吓了赵心香一跳。

    “怎么了嘛,蔺哥?”

    “不听这个,扔出去!”表哥两眼一立。

    赵心香满腹狐疑地看了看手中的唱片,就手一甩,那唱片“嗖”的一声飞出窗外,从我头顶掠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成几截。

    “蔺哥,你说听哪张,我都放给你。”赵心香放浪地笑着。

    “严华严华,就听严先生。”

    “呵呵,蔺哥你真有意思,撇了周旋听严华,人家可是俩口子,您这不是……”说罢赵心香捏着嗓子学着周旋唱起来,“打得鸳鸯各一方……”

    表哥拎着烟狠狠点头,“对喽,哥就是这意思!”

    赵心香顺从地从柜子里翻捡出一张唱片换上,房间里立刻响起喧嚣的爵士乐来。

    表哥来了精神,从沙发上挺身站起,甩着膀子做着伸展走到地当间,“怎么着,陪哥跳一圈?”

    “跳就跳,可这菠萝格地板,可就花了……”

    表哥并不理她,叼着雪茄随着节奏摇摆身体走向唱片机,一下子调得声音老高,回身趟到地当间甩着两手撂着长腿跳起踢踏舞来,转而伴着节奏又跳起Charleston,赵心香抬腿跟上,两人娴熟地跳着,时而拉手,时而对笑,时而飞眼,踩得地板咚咚作响,烟雾缭绕的房间里,表哥洒脱地转换各种舞姿,俯仰恣意,顾盼生辉,我站在窗外看呆了。

    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姥爷!

    记得北斗大一舞蹈课时教过查尔斯顿,女生们COS《芝加哥》最后那场姊妹花EndingPose,这种舞特征就是小腿弯曲向外一甩一甩,我始终跳不好,大概没有遗传到姥爷的天份。

    唱片里的严华欢快地唱着:

    ……

    可爱的鲜花

    可爱的鲜花

    你香清色雅

    好比可爱的她

    可爱的鲜花

    可爱的鲜花

    你含苞待放

    如她豆蔻年华

    清风撩动了你的枝桠

    如她舞从容

    轻曳裙纱

    ……

    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扶着栅栏好奇地伸着脖子,几个日本男孩儿干脆爬上水泥柱头,冲着窗子不停地拍着巴掌嬉笑。我回头看了看小野家卧室窗子,她正站在那里呆呆看着。

    表哥愈加兴奋,一把搂过赵心香,贴着她的脸闭着眼喷云吐雾,一付醉生梦死的样子,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男孩儿,俨然是一个男人,成熟练达,睥睨众生,甚至可以将全世界的女人玩于股掌之间。

    我歪着头两手趴在窗台上,幼时我常听大人讲,说旧社会时,姥爷经常凭借男明星的身份终日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为组织获取情报,俘获无数贵妇小姐芳心,看来此言不虚。心想如果我是姥姥,才不会找这样的男人做丈夫,这不是男人,这是毒药。

    我再回头看小野,她仍矗立窗前,俄尔,她回手将窗子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