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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屋 第68章 死别

    我抛下众人跑进楼洞,楼梯两侧的人张皇仰望,象是楼顶失了火。我犹疑地迈上台阶,人们纷纷侧目,自动让出一条道来,那些眼神或明或暗有好奇有迷惑有错愕有鄙夷……令我蓦然想起那间屋子里成片倒挂的蝙蝠。

    一位中年妇女在我身后指指点点:“喏喏喏,这个就是了,就是因为她……”

    我无暇顾及,拔腿向楼顶跑去。

    天井里回旋起踏踏的脚步声。

    六楼过道里,我看到了校长的身影,我急急跑过去抓住他两条胳膊,“校长,校长,这里出什么事了?!”

    校长嘴唇颤抖神色悲戚,末了他哽咽地说道:“对不起,小野,我没能照顾好他,你不要怪我。要知道,现在学校放假……”

    “他怎么了?秦征怎么了?”

    “小野,这么多天你跑哪里去了?”

    “哪么多天?”

    “二十天里你消失得无影无踪,秦征满世界找你,还去了趟上海。五天前,他人回到学校,笑着对我说没事了,然后把自己关起来不理任何人,才刚我带着几个学生撬开房门,然后,就看到他一个人在家里……”

    我一把推开校长和几个男生,趔趔趄趄摸到秦征的家,一进门我愣住了。

    地上到处都是血,秦征身体陷在皮沙发里,整个人异常削瘦,象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满脸胡茬,头偏向一边,衬衫前胸染着一大片血,嘴角、手臂、墙上,血迹斑斑。

    我哭着冲过去大叫他的名字,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半晌,他痛苦地一拧眉头吃力地睁开双眼声音嘶哑地说道,“小野……”

    他颤颤巍巍抬起手来抚摸着我的脸,“呵呵,小脸都花了,谁欺负你来着?”

    “秦征你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事了?”

    秦征一脸苦笑,“大概是……我要死了吧……”他试着坐直身子,却呕出一口血来,他连咳数声,仰头喘着粗气,“干嘛扔下我?我到处去找你,没有……没有一丝消息。我很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坐家里反复想了几天,昨天,猫也死了……我想……我也该走了……”

    “对不起秦征,对不起,我不要你死!”

    “小野,我很失败,我一向,学不会,跟人建立关系……所以,一直很孤独,直到……直到遇见了你。”

    我擦拭着他的嘴角轻声说道,“亲爱的我都知道,你不要说话,等医生来。”

    “没用的……”秦征缓缓回过脸来,“听我说小野,这样最好,我们不必再去面对孤独,面对恐惧,面对背叛,我们都得到了……永恒。”

    “不要,亲爱的,不要你说这样的话。”

    “对不起,小野,我太过自卑,总是去激怒你,用你的眼泪肯定自己。那次……我在课堂上提起那首歌,故意惹你生气……看你走在雨里……那件事我一直很自责。”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问我那首歌的名字,我……我现在告诉你……”

    秦征头偏在沙发上,眸子明亮,冲我很好看地笑,我抬手抚摸他的脸,那一刻我以为他会好起来。

    “小野,那首歌的名字叫做——《永远的……”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双眼紧闭,整个身体瞬间松驰,再无任何声息。

    我跪在地上愣忡看了他许久。

    那天夜里家属楼抬下来两个人,另一个是晕厥的我。

    我想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也许是五天,很多时候我是清醒的,但我一直紧闭双眼,拒绝跟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交流。人们走来走去,给我输入各种颜色的液体,用以延续我的生命。很多次,夜深人静时我想拔掉那些管子,但我知道并不可能,因为陈聆坐在床前,有时是披着件衣服趴在床上。

    最后一天,我决定睁开双眼,“陈聆,带我去花园街七号。”

    “小野,你终于醒了。”

    “是的。”

    “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有一件未了的心愿。”

    “难道,你就不问问秦征……他人怎么样了?”

    “他一准是死了。”

    “……”

    我翻着两眼盯着天棚,“如果他还活着,他怎么舍得不来看我。他一定是死了。”

    “是的,小野,他死了,死于酗酒导致的静脉破裂,他差不多吐光了身体一半的血液。”

    “死了好,心静。”

    陈聆半个身子探过来,“小野,你想哭就哭吧。”

    房间里安静了一小会儿,末了,我咬着牙说道,“报应,这都是报应……”

    “小野,你……能不能跟我讲讲,这二十来天,你都去哪了?”

    我从床上挣扎着坐起,对陈聆淡然一笑,“我会跟你讲的,慢慢讲,那是一个很美的故事……”

    当晚,陈聆找了一把轮椅,推着我去姥爷家。此时已是深秋,我披着一块薄薄的毛毯,缓缓行进在路上,不时有落叶飘下,打在我头上,空气里飘浮着烧树叶子的气息,行人不时从我身边经过,一脸详和。在这个有故事的城市里,一切风平浪静,所有的过往都已慢慢抽离,随风消逝,惟有头顶的月亮尚有一丝记忆。

    “呵呵,小野,我一直以为会是七十年后,等你老了,我推着你慢慢地走在花园里,我们一起说着老故事,没想到这么快……”陈聆在身后笑着说道。

    “陈聆,我倒是想带着你一起回到七十年前,去见姥爷,小野,赵心香,秦征爷爷,还有你的爷爷,那些漂亮的年轻人,满腹诗情一脸芳华。”

    “会的,我想我们会有重逢的那一天。但不是现在。”

    说着说着,我们走到了花园街七号门口,那座颓败的老楼既陌生又熟悉,除了窗口的灯光略显孤寂一切如昨,成片的白月季在秋风里吐露着最后的芬芳。陈聆推着我慢慢走进,借着月光,一眼看到表哥跪在花丛中,凝视着脚下的泥土,手里捧着饼干盒。

    我怕惊到他,轻声说道:“表哥,你拿着姥姥的骨灰做什么?”

    他扭头看了我们一眼,沉沉说道:“是爷爷。”

    他转过头去,用一只手扒开土壤,长叹一声,“爷爷,我是小强,真的很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你叫我的名字,哪怕是骂我一句也好。爷爷,我很差劲儿,我一直没能说出那句话,因为自尊,爷爷,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爱你,我以你为荣,我一直羡慕你,有那样精彩的生命。爷爷,前几天,我带着警队,用了一星期时间,启出了图书馆那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那些国宝级的书籍、资料,望着那一只只陈旧的箱子,一本本保存完好的书,我热泪盈眶,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的爷爷从来就都不缺乏爱心,只是他这份爱,更多地给了国家和人民。我希望可以做一些事,慰藉你长久以来那颗孤寂的心灵,于是,我把鸢尾小野的尸体埋在这座花园里,在这片鲜花根植之下……知道嘛,爷爷,高考那年我便立誓,如果我有孩子,我一定给他选择的自由,我一定尊重这世间所有人的选择。所以,我也会尊重您的选择……”

    说罢,表哥打开那只饼干盒盖,将里面的骨灰尽数倾倒在脚下的土坑里,用双手拢好泥土。

    余光里,鸢尾桑矗立在一旁的花丛中,眼含深情,望着这里。

    不大一会儿,姥爷的身影浮现眼前,他依旧英俊挺拔,穿着年轻时那身衣服,保持着年轻时的样貌,他穿过花丛,款款走向小野,小野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眼中全是热望。终于,他们的手握合在一起,彼此深情对视,无数的萤火飞来环绕在他们身边,映着两人年轻的面庞,一阵风袭来,满院的郁香醉人心脾。

    “表哥,陈聆,他们在这里……”

    表哥倏然起身,仰头张望,“哪里,他们在哪里?”

    “他们俩手拉着手,微笑着飘向天际,那里很亮,星光点点,光明耀眼。你看,你们看呐……”

    我用手一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