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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别云儿 第20章 尴尬之地

    《野草丛》:“无由敬畏起,生死决斗场。赤身无一物,荷石独彷徨。”

    等江别再回头看背后,原本自己被捆缚其上的,约是一块一丈又七八尺高的石碑,中断却突然化为儕粉,周身挣扎数次不得解脱的藤蔓,不知何时,也已断落殆尽,堆落脚边。

    那石碑,中段既空,上段正向自己砸落,他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脚踢到藤蔓,竟如炉香顶头的香灰,一触即散。

    而江别,也只是迈出一大步。因为被捆绑了一夜,手脚已经麻木。再加上,罡气和灵力,一个用尽,一个抓捏不住,体内已无别的力量可供支撑。

    这一步迈出,江别一个饿狗扑食,跌在三个千信石人对手面前,如同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而那三个石人,打完三拳似乎再没有出拳的意思,只是静立。

    大约过了,病急乱投医的肺痨鬼,逼迫一个没什么灵感的童子,硬揪着那男娃子胯下半两肉,强行挤出小半剂药引子的工夫,江别肢体麻木感才减消了些,挣扎了几下,竟也能站了起来。

    因为肢体麻木,江别也不知跌倒这一跤,到底摔得有多重。一经查看,四肢关节率先着地处,衣衫皆已洞穿,露体。胸口衣服也掉落一大块,断口整齐,也看不出被地上什么硬物划破,却浑身周全,并没有伤口。

    等谷风一吹,背上一凉,一块跟胸前破洞形状一致,只是更大些的麻布,掉落身前。江别,忙伸出右手去摸后背以确认,没想到,腋窝衣物一经拉扯,竟也碎裂。

    好在较之藤蔓却还有些坚韧,却也不去深究这普通麻布长衫怎比那藤蔓更耐受,只庆幸它虽已破洞百出,却也还是件衣服,见到此景,也不敢拉扯衣物,试探其强度。

    江别再回看那背后变为粉末的石碑,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怎么在千信石人三记重拳和背后粉碎的石碑之间安然逃生的。只意识到,适才自己似乎又的确莫名其妙地,在鬼门关走回一遭。

    古时,凡是被学徒工刽子手砍头,一刀砍偏,定然会再补一刀。倘若,两刀都偏,刀卷了刃,磨好还会再砍。而那些躲过一刀尤其躲过两刀以上的,多半倒是会羡慕另外那些,被技艺精湛的刽子手一刀毙命的人。

    鬼门关走了一遭,江别,也说不出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其间滋味,难以言说。

    等江别爬起来,站稳之后,千信石牛马、千信黑骡、千信公羊,缓着步子将他围了起来。江别体内依旧无法发力,急欲奔逃,却感觉随着那三个石人的脚步越踏越慢,步声越踏越重,脚下的土石对自己双脚的吸引也越来越大。

    江别起初感觉,像在水中行走,后来越走水越深,再后来,便如同在沼泽中挣扎,越陷越深,终于无法动弹。

    三石人把他围住后,又踏着步子,将圈子慢慢缩小,随着圈子缩小,江别感觉周身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稠,先是呼吸困难,接着似乎要把眼泪鼻涕全都挤出来一般,再后来连手臂都难以伸展。

    待三个石人站定,每个石人同样是发一记重拳,也如前般一样,姿势、角度,都毫无新意,只是这次却是三拳齐下。江别此时才知道,为何之前的每一拳击来,越到近身,自己越是无法动弹,想来并非全是那藤蔓的功劳。

    江别刚把此间事由寻出一点端倪,那三石人,拳也越递越近。顿时,他感觉周身压力猛增,待到三拳打实,江别耳中一嗡,脑子霎时一片空白,身子一软,几欲倒在地上。瞬间,又已转醒,只觉周身压力全无,不仅压力全无,衣物也全无,只有脚底踏着的鞋底,就着脚掌和脚趾的形状,得到部分保存。其余长衫、马甲、外裤、亵裤、袜子、鞋帮,散成碎屑,再难区分。

    若说,在无人之处,江别与野兽拼斗,衣服破旧也全不在乎,只知要拼杀,要活着。今日圈外的众人,虽都有兽皮披身,可野兽多半不会按着人的体态生长皮毛,故此,谷中不论男女,衣不足以蔽体者,历来大有人在。而自己,更是曾有幸观摩、遍览河中的众人。

    可他,毕竟不是这谷中之人,做不来大河之中,不着一物,众人同浴之事;也做不来夜幕初掩,洞中众人叹吟之事;甚至也做不来兔耳姑娘般直爽性情,不论地点,愿意向所爱之人展露无疑之事;即使自己偷偷看人家,也只是一次或数次的无意为之,也不过是趁夜半无人得知,才敢半藏半掩静静地盯一两个更次而已。

    他一直觉得自己,多少是受到礼乐教化之人,学做戏台的正人君子刚刚入路,正在礼义廉耻的瓶颈期,很是不愿意损了道行。他允许,刽子手可以接连砍自己三刀,但不能当众去扒自己衣服。

    此刻,也不再思虑自己怎样又一次虎口逃生,也不再去想下一刻是死是活。求生的本能,长久以来,第一次,被生命最后一刻前,他更想得到的尊严,所打败。

    陡然间,忘记眼前大敌,在场中搜寻成片,哪怕成条的,衣物,再哪怕是树叶,柴草。

    而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遍看众人是一睹石墙,场中三石人是三尊石像,虽都有衣服在身,也只有一件,原来飘摆的兽皮衣服的下摆,也全都如同石像上的浮雕,纹丝不动。

    只可惜,一来自己没力气给他们扒下来,二来即使扒下来自己怕也是穿不了,只得放弃。

    而江别,这般暴露在旁人面前的经验实在不足,只知要找件遮体的物件。眼看场中所有小件物品,只有地上两片鞋底的面积最大,可又怎能遮得了自己七尺之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一时间无法取舍,竟也不知遮羞当首选重点,保帅就不能再怜惜车马炮的世间大法。

    终于,还是让他想到了一个,接近完美的办法。石碑虽已中断,余下两段均有五六尺长度,前后一围,比着石人身上的如同浮雕的菲薄的兽皮,可算是件遮体七八成的厚棉袍了。

    灵感一起,他急忙转身,双手捡起那掉落的半段石碑,向着另外半段靠了过去。

    等这件厚棉袍穿稳,他才意识到,手中这六尺长、三尺宽、三尺厚的断碑,怕该有数千斤之重,自己并未催发也无处催发灵力、罡气,怎么就轻易提起来了。

    只是这一疑虑,手中的石碑突然间,当真重有千斤,双手再无法持控,直坠向地面,因为断端平滑,倒还能稳立。

    而这般穿着,又哪里是长久之计。即使是这眼下的荒唐之计,也是这神来之想法和神来之气力相助,至于原因,费解自然是费解,而自己早在一个又一个费解中习惯、麻木。

    莫名蒙冤,百口莫辩,强敌环伺,手无克敌之力,当众蒙羞,身无避体之衣。不处炭火之上,不知时间难熬,江别不由得暗自悲伤,活着,着实不易,可是,要死也并不是一件所谓放空一切,就能轻轻松松面对的事。

    眼下,姑且也算有了衣服,可倘使三个千信石人,大力挤压,自己还能不能在这两大块重数千斤的大棉袄中,再次意外幸存?

    不只是技艺渐精的刽子手,向来杀人者,若有余暇,总会想些更优雅、更彰显自我手段的方式,以便赢得同行的嫉妒和效仿,已及看客的赞许。故此,每一刀出手都期待着胜过之前一刀。

    而被杀者,会在最后时刻,用尽平生能耐阐释惊惧或者无畏,内心中对下一刻的期待,往往更是无与伦比。

    眼前,三个石人,依旧面沉如水,看不出在打什么主意。相比那些刀来剑去,生死悬于一线的拼斗,江别,此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恐惧、无助,才真正开始对莫名的造化捉弄,有所敬畏。

    大约过了,西伯候姬昌吃完十二颗伯邑考的人肉丸子或者是一锅人肉羹的工夫,才见那三个石人,若有所思地向江别再度走来。

    到这时,笨拙的刽子手,已经接连两次砍偏了。

    只见,三个千信石人,排成一排,低头凝眉,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土语混杂无序,难以分辨出处。大约是一道符咒念毕,三个石人,猛地将身子一顿,两脚入地半尺有余。

    之后一直静立不动。

    也不知三石人用了什么功法,周边沙石却如似活物,如壁虎般纷纷向三者攀附。沙石越积越多,一直到比身体大出三四倍,才停止。

    沙砾,石头从他们双腿上涌,每一块上涌的土石,都似乎早有安排,速度虽快,却不见杂乱。一旦选中自己安稳的地方,即刻入肉生根。

    如此,等逆流而上的土石渐渐消停,,三石人,才以三流剑客为了装作身负绝世武功而采取的拔剑速度,极其缓慢地将脚从地下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