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守琴河 第3章 前传：怒海红莲（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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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人看来，鬼影宗堪称一个艰苦修行地，一年中大多数日子里烟雾凄迷，洞窟修建在上风口，天风海雨日日洗刷。上古的阿修罗族，一向喜好醇酒美人。到了这一世的影刹们这里，谁也不敢享乐了，怀抱着重现修罗帝国光辉的梦想，天天练功修行以图跟永夜天决一死战。苦大仇深的劲头，可能连夜狩们都看不下去。
后来在天阙京的时候，隐雷曾经同她抱怨，说这样的苦日子再过下去，大家要忘了阿修罗本来的面目是什么。
隐雷明明知道，曼殊就是大宗主玄谟的心腹，但还是口无遮拦，毫不担心曼殊去告状。这是隐雷的底气。
曼殊当然也不会去告状。隐雷从来就和她不一样，也跟所有人不一样。她曼殊是夜樱，是大宗主玄谟收养的孤儿，而隐雷不仅是血统纯正的影刹，还是皇族的独苗。
上古之战的时候，上一世阿修罗皇族，几乎全数战死在明光城，只有太子妃隐居待产，从而幸免于难。战争结束之后，太子妃艰难地生下一个男婴，便盍然而逝，咽气时身边只有她的闺中密友碧瞳。碧瞳抱走了修罗皇族最后的血脉，在民间东躲西藏，逃过了永夜天的追杀。直到阿修罗皇的幼子玄谟重生归来，又在中州大陆寻访多年，才终于找到他们。玄谟给这个男孩起名为隐雷。
碧瞳和玄谟是浩劫之后的幸存者，隐雷则是皇族遗腹子，论辈分又是玄谟的侄儿。就算他年轻气盛，贪玩好事，大家还是宠爱他，就像宠爱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一样。何况隐雷又生得极美。
“你不过是个夜叉婆！”漂亮的影刹少年，银枪砸向曼殊，愤愤地说，“小叔叔竟然把红莲业火都教给了你！凭什么！”
还好躲得快，不然曼殊的脸就被枪头划破了，饶是如此，她的纸伞还是被劈成了两半。她没有多事到去跟师尊告状，不过师尊看了一眼破伞，就全明白了。他亲自去火峰下面找来云母，为她补好了伞面，又把隐雷唤来，要他向曼殊赔罪。
隐雷委委屈屈地道了歉，这事儿才算完。隔几天碧瞳夫人问起，隐雷又抱怨起来：?“小叔叔就是偏心曼殊！”
打那以后，碧瞳夫人就总是看曼殊不顺眼。
说起来，隐雷也该管玄谟叫师尊，他的一身功夫也是玄谟手把手教的，但他从来不叫，只叫小叔叔。除了恃宠而骄，大约也是不愿意同师尊的那几个异族弟子为伍。
影刹们生而骄傲，自觉八部众间，除圣修之外，其他部众皆不如己。鬼影宗的其他十二个宗主，是不会随便收其他部众为弟子的。这几年曼殊在外，也听到一些风声，说其他部众的族长，对玄谟的做法颇有微词。
——“怎么，他做了鬼影宗主不够，还要统领八部众吗？还要把有金鳞记的天命者都搜罗到自己旗下？”
到了南明离岛之后很多年，曼殊才知道金鳞记是什么意思。上古之战后，有一些天命者发生了异变，身上带有形如鱼鳞的胎记，色如黄金。这个金鳞的意义至今也没人能说得清，有人觉得毫无意义，有人觉得代表血统尊贵，有人认为暗示命运中某个机遇，也有人认为代表天赋异禀。玄谟着意收养有金鳞记的弟子，大概因为他相信最后一种观点。
而曼殊也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了，她可能就是天赋异禀。
曼殊本来以为，旋羽也有金鳞记。但他居然说自己没有胎记。
“那师尊为什么收你呢？”曼殊颇觉意外。
“不知道啊。我说过，泡化生池的时候，我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嘛。”看见曼殊皱眉，旋羽忽然眨了眨眼，“蝉衣也许还记得，我可以问问她。”
“蝉衣又是谁？”曼殊感到茫然。
“也是师尊新收的弟子，和我差不多同时入门。”旋羽说。
“她又是什么来历？”
“她和你一样。”
“怎么就一样了？”曼殊故作不悦，摇摇扇子，“还能和我一样好看嘛？”
“是和你一样好看。”旋羽一脸认真，“而且她从凛冬谷来，也是一个夜樱。”
曼殊噎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是又黑又长的头发，说话也像黄莺儿一样好听。”旋羽倒还来了劲儿，“听师尊说，假以时日，她也许会修炼成空行夜叉。”
曼殊心里忽然一空，说不出的别扭。她知道什么叫做空行夜叉。那是夜樱们修行的极致，千变万化，隐于虚空，再无人识得其真面目。她就算身有金麟，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这个境界。没想到她才走了几年，师尊手下已经有这么强的夜樱了。
“哼，说得我都好奇了。”噎了一会儿，曼殊终于说，“你倒是带我去见见她，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
这下子轮到旋羽不接话了，干笑着说：“师姐，你别套我话。”
曼殊眨眨眼，顿时明白了，苦笑一声。
旋羽早就说过，关在南山期间，曼殊不能到北山赤炎兰若去，也不能见除了旋羽之外的任何人。——就是说，连师尊都不会见她。
旋羽可以同她闲聊叙旧，但是关于眼下的麻烦，不能多透露一句。
师尊说了，等布地金园撤退的天命者们尽数回到南明离岛，再集合几位宗主，共同审理此事。做错了事，曼殊认罚，她也不用担心师尊会怀疑她的忠诚。
但是，事情过去了这些天，前山毫无动静，是否意味着事情有了变化？
他们都是出色的天命者，要躲过明光卫的追杀是不难。但是，万一，他们像她一样，也遇到了深渊军团的袭击呢？
说起来，布地金园在天阙京潜伏多年，究竟是怎么被那个人发现的？
此处距离山巅不过丈许。南明离岛十三火峰，每一位宗主领一座山峰，最高峰为紫阳峰，就是大宗主玄谟的居所。罗列如棋的化生池，皆散布于紫阳峰的南面。
穿过这些小池塘，再翻过薄薄的山脊，大约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也就能找到师尊，但她不能够去。
“我们回去吧，师姐。”连旋羽的语气里，都有些许同情。
他们缓缓从山上往下撤，再次穿过火棘林，回到卬否山房。道别时夕阳西下，海面一片金紫。
“旋羽，”她忽然发问，“你知不知道，那片海下面是什么？”
旋羽摇摇头：“我还太小，怎么可能知道这个。”
曼殊摇着扇子，不觉一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他的意思是，他也知道那里藏着秘密。是个聪明的孩子。
曼殊回到鬼影宗的那天，夜色深沉，依稀只记得是个月圆夜。十来天过去，这一晚应该没有月亮了。曼殊没有睡，一直等到南极星升起，悄悄下山，穿过红树林，沿着沙滩一直走入海水中，游出十几丈远。
海中有个巨大的漩涡，她扑了进去，任由旋涡将她吸走。她被卷入一个海底涵洞。顺着海流漂下去，洞道狭窄而漫长，过了不知多久，空间豁然开朗，水面上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曼殊从海水中爬出，摸索着洞壁，缓缓向前走去。
南明离岛虽大，山腹里却是空的，这个山洞比天阙京皇帝的奉天殿还要高大，仰望不可见顶。平时洞中一片黑暗，不知深浅。只有在暗月之夜，南极星的光芒从天顶泄下，这件巍峨的殿堂才被照亮，里面天地广阔。
岩壁上凹凸不平，星光照耀下，显出一尊、两尊……百千万尊的雕像，层层叠叠无尽头，如大千世界人山人海。
这里是影刹们的英魂殿，供奉着上古之战中死去的阿修罗族战士的石像，星光下那些雕像眉目清晰，栩栩如生。洞中的海水起伏，波光反射到雕像的面庞上，微微颤动，看上去仿佛英灵们全都活了过来，目光明明灭灭，唇角欲说还休。海浪拍打在岩壁上，回声激荡，好像有刀兵相斫，又仿佛千军万马在地平线上嘶吼。
当年玄谟以一己之力，在南明离岛的北坡凿出赤炎兰若，重建鬼影十三宗，又循着南岸海底，开出这个暗月山谷，一阴一阳，一虚一实，实则深藏了阿修罗族最深的秘密和怀念。
这是影刹们才知道的秘密。每一个战死的影刹，最后都会回到这个英魂殿中。
而像曼殊这样的异族弟子，是不能进入这个地方的。她甚至不应该知道暗月山谷的存在，她只能暗夜潜入。
就着微弱的星光，曼殊逐个审视着石壁上的雕像。假如她手下的影刹当中，有人未能逃脱，鬼影宗遍布各地的网络总会收到消息，那么牺牲者的雕像就会出现在暗月山谷里。找了一会儿，看见了小荼蘼。曼殊心里一抽，瞬间难过起来，小荼蘼还是个孩子，看来她们真的遇见了妖兽。她继续寻找……还好，没有别人。也没有隐雷。虽然在曼殊心里，隐雷并不比别人更重要，但如果隐雷死了，她曼殊的罪过就更大了。还好，隐雷也活着。
就这么安慰着自己，她总算松了口气，却并不着急离开，只在水边找了块岩石，坐下来，静静等待时间过去。海水波光摇曳，仿佛一支摇篮曲，晃得她快要沉入梦境中。
头顶忽然传来哒、哒声，脆而冷，像冷雨打在天灵盖上。曼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身体藏在岩石后面。
山顶裂隙处，落下一羽白光，贴着山壁徐徐下移。
那是她的师尊，鬼影宗的大宗主玄谟。
虽然一在天，一在地，中间隔着万丈深谷，她还是能从一缕微光中认出他来。
暗月山谷的山壁上，除了密密层层的雕像，还有一圈螺旋状的栈道，从谷底蜿蜒至山顶。这条路极其狭窄，仅供一人行走。这是玄谟为自己开辟的小道。每当南极星照进暗月山谷的日子，玄谟就会瞒着众人，从峰顶进入这洞窟中，沿着栈道走下来。
曼殊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在栈道的某一处，玄谟的身影停了下来。许久，一动不动。
曼殊知道，在他停留的地方，背后有一个极大极深的洞窟，是特意开凿出来的一处祭拜场所。师尊每次下到暗月山谷，都是为了来探访这个洞窟。彼时天上地下俱无人声，他立在上面出神，她躲在下面呆望。天光似乎渐渐亮起来。
“还是拿不定主意？”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曼殊吓了一跳。
因为一直盯着师尊，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洞窟前面竟还有一个人。那个声音苍老又嘶哑，像是兽类的爪子在岩石上抓过，是碧瞳夫人。
“您等在这里，是想和我说什么吗？”师尊的声音轻柔又平静。
“不，我只是来看看她，和你一样。”碧瞳夫人似乎冷笑了一下，“我想说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清楚。”师尊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对面站着，不进不退，彼此沉默。
曼殊不禁有些生气。看情形，明明是碧瞳夫人自己有话要说，却先拿话来堵师尊的嘴。这么些年了，碧瞳夫人还是一贯的阴阳怪气，而师尊也还是只当没听见。
师尊终归是开口了，却说：“凛冬谷的来信，您已经看过了吧。”
山谷里空廓，回音深广。两人对谈的声音不大，曼殊却听得清清楚楚。凛冬谷是夜叉们的巢穴，也是曼殊从未去过的故土。
“看了，”碧瞳夫人说，“谷主发话了，要我们把所有的夜狩和夜樱都给他送回去，那你打算几时送他们走？”
玄谟说：“不送。我还不至于要听夜狩的号令。”
“大宗主舍不得吗？”碧瞳夫人冷笑着说。
“多年心血栽培了这些孩子，当然要为我所用。”玄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大宗主说得不错。但是，先前你门下那个夜狩，在北荒出了事，如今人也废掉了。凛冬谷主生了气，你打算怎么办呢？”
玄谟的声音一直平静无波，“我已经给凛冬谷主回信，让他把人送回来，我负责治好。”
“你还要让他再进一次化生池？”仿佛连碧瞳夫人都感到惊骇了，“谁能受得了两次化生池？你这样做会让他——”
“物尽其用。”玄谟再次打断了她。
碧瞳夫人忽然笑了起来：“那么曼殊呢？你打算怎么办？凛冬谷主说了，别人不要也可以，曼殊不一样，她必须回去。”
曼殊竖起了耳朵。但是这一回师尊没有回答。
南极星从天顶移开，山谷中的光线暗淡了下来，却有一道光柱，在洞窟的上方亮起。
那是洞窟上面的一道冰川，冰壁光滑如镜，偏斜的星光投照到镜面上，皎如明月，光芒反射到对面的洞壁，一直沉浸在黑暗中的一张脸，瞬间被点亮。
那可能是整个山谷中最美的一座雕像，极尽温柔，又极尽哀愁。她的眉峰仿佛凝结着万千思绪，她的唇角仿佛将要吐出告别的话语。只可惜，她缺少了一双眼睛，只有两个深深的空洞。
星光下，栈道上的两位影刹停止了讨论，专注地望着盲女雕像。
碧瞳夫人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她若还活着，大概都想不到你变成了现在这样。”
曼殊躲在暗处，细细体会这句话的意味。
“她若还活着，”远远的石壁上，玄谟在说，“我又何必如此这般从红莲海回来复仇？”
星光终于彻底消失，石壁上的美人隐去了面容，山谷再度沉入一片黑暗。
哒，哒，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听起来大宗主和碧瞳夫人都走了。但曼殊还是没有动，涨起的海水淹到了她的腰，她才从师尊的秘密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她想起来，她潜入这里，其实是想私下见见师尊的。然而师尊已经走了。
她也可以沿着栈道爬到山顶，翻到紫阳峰，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师尊的洞窟。然而她现在满心失落，觉得没有了走下去的力气。
这些天来，趁旋羽不在时，她已经看过了隐雷留下的《十三非天图卷》。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暗月山谷里有这么一尊盲女雕像。此人对师尊意义重大。但她没法去问，只能猜测大概是上古之战中死去的某个影刹。她悄悄潜入山谷很多次，记住了盲女的容颜。
现在她已经得到了答案。非天即修罗，《十三非天图卷》记载的是上古之战前夕，鬼影宗最后的十三个宗主。
她在图中找到了和盲女相同的一张脸。少女坐在紫阳花间，巧笑倩兮，眉目流盼。是的，如今那张脸孔上空洞的位置，当时是一双灵动的眼睛，色如紫晶，且是罕见的重瞳，能一眼看穿世间万物，又似对所有人心怀悲悯。
幽瞳，世家女，性慈柔，擅“读心”。被魔王波殉剜去双目，忧愤而亡。
《十三非天图卷》的最后一位，就是师尊玄谟。奇怪的是，画中人形貌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仿佛这么多年过去，玄谟都没有老。而幽瞳的姐姐碧瞳夫人，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垂垂老妇。
玄谟的画像旁边只有一行小字，修罗皇帝幼子，生母不详。
后来在天阙京的时候，隐雷曾经同她抱怨，说这样的苦日子再过下去，大家要忘了阿修罗本来的面目是什么。
隐雷明明知道，曼殊就是大宗主玄谟的心腹，但还是口无遮拦，毫不担心曼殊去告状。这是隐雷的底气。
曼殊当然也不会去告状。隐雷从来就和她不一样，也跟所有人不一样。她曼殊是夜樱，是大宗主玄谟收养的孤儿，而隐雷不仅是血统纯正的影刹，还是皇族的独苗。
上古之战的时候，上一世阿修罗皇族，几乎全数战死在明光城，只有太子妃隐居待产，从而幸免于难。战争结束之后，太子妃艰难地生下一个男婴，便盍然而逝，咽气时身边只有她的闺中密友碧瞳。碧瞳抱走了修罗皇族最后的血脉，在民间东躲西藏，逃过了永夜天的追杀。直到阿修罗皇的幼子玄谟重生归来，又在中州大陆寻访多年，才终于找到他们。玄谟给这个男孩起名为隐雷。
碧瞳和玄谟是浩劫之后的幸存者，隐雷则是皇族遗腹子，论辈分又是玄谟的侄儿。就算他年轻气盛，贪玩好事，大家还是宠爱他，就像宠爱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一样。何况隐雷又生得极美。
“你不过是个夜叉婆！”漂亮的影刹少年，银枪砸向曼殊，愤愤地说，“小叔叔竟然把红莲业火都教给了你！凭什么！”
还好躲得快，不然曼殊的脸就被枪头划破了，饶是如此，她的纸伞还是被劈成了两半。她没有多事到去跟师尊告状，不过师尊看了一眼破伞，就全明白了。他亲自去火峰下面找来云母，为她补好了伞面，又把隐雷唤来，要他向曼殊赔罪。
隐雷委委屈屈地道了歉，这事儿才算完。隔几天碧瞳夫人问起，隐雷又抱怨起来：?“小叔叔就是偏心曼殊！”
打那以后，碧瞳夫人就总是看曼殊不顺眼。
说起来，隐雷也该管玄谟叫师尊，他的一身功夫也是玄谟手把手教的，但他从来不叫，只叫小叔叔。除了恃宠而骄，大约也是不愿意同师尊的那几个异族弟子为伍。
影刹们生而骄傲，自觉八部众间，除圣修之外，其他部众皆不如己。鬼影宗的其他十二个宗主，是不会随便收其他部众为弟子的。这几年曼殊在外，也听到一些风声，说其他部众的族长，对玄谟的做法颇有微词。
——“怎么，他做了鬼影宗主不够，还要统领八部众吗？还要把有金鳞记的天命者都搜罗到自己旗下？”
到了南明离岛之后很多年，曼殊才知道金鳞记是什么意思。上古之战后，有一些天命者发生了异变，身上带有形如鱼鳞的胎记，色如黄金。这个金鳞的意义至今也没人能说得清，有人觉得毫无意义，有人觉得代表血统尊贵，有人认为暗示命运中某个机遇，也有人认为代表天赋异禀。玄谟着意收养有金鳞记的弟子，大概因为他相信最后一种观点。
而曼殊也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了，她可能就是天赋异禀。
曼殊本来以为，旋羽也有金鳞记。但他居然说自己没有胎记。
“那师尊为什么收你呢？”曼殊颇觉意外。
“不知道啊。我说过，泡化生池的时候，我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嘛。”看见曼殊皱眉，旋羽忽然眨了眨眼，“蝉衣也许还记得，我可以问问她。”
“蝉衣又是谁？”曼殊感到茫然。
“也是师尊新收的弟子，和我差不多同时入门。”旋羽说。
“她又是什么来历？”
“她和你一样。”
“怎么就一样了？”曼殊故作不悦，摇摇扇子，“还能和我一样好看嘛？”
“是和你一样好看。”旋羽一脸认真，“而且她从凛冬谷来，也是一个夜樱。”
曼殊噎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是又黑又长的头发，说话也像黄莺儿一样好听。”旋羽倒还来了劲儿，“听师尊说，假以时日，她也许会修炼成空行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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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事情过去了这些天，前山毫无动静，是否意味着事情有了变化？
他们都是出色的天命者，要躲过明光卫的追杀是不难。但是，万一，他们像她一样，也遇到了深渊军团的袭击呢？
说起来，布地金园在天阙京潜伏多年，究竟是怎么被那个人发现的？
此处距离山巅不过丈许。南明离岛十三火峰，每一位宗主领一座山峰，最高峰为紫阳峰，就是大宗主玄谟的居所。罗列如棋的化生池，皆散布于紫阳峰的南面。
穿过这些小池塘，再翻过薄薄的山脊，大约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也就能找到师尊，但她不能够去。
“我们回去吧，师姐。”连旋羽的语气里，都有些许同情。
他们缓缓从山上往下撤，再次穿过火棘林，回到卬否山房。道别时夕阳西下，海面一片金紫。
“旋羽，”她忽然发问，“你知不知道，那片海下面是什么？”
旋羽摇摇头：“我还太小，怎么可能知道这个。”
曼殊摇着扇子，不觉一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他的意思是，他也知道那里藏着秘密。是个聪明的孩子。
曼殊回到鬼影宗的那天，夜色深沉，依稀只记得是个月圆夜。十来天过去，这一晚应该没有月亮了。曼殊没有睡，一直等到南极星升起，悄悄下山，穿过红树林，沿着沙滩一直走入海水中，游出十几丈远。
海中有个巨大的漩涡，她扑了进去，任由旋涡将她吸走。她被卷入一个海底涵洞。顺着海流漂下去，洞道狭窄而漫长，过了不知多久，空间豁然开朗，水面上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曼殊从海水中爬出，摸索着洞壁，缓缓向前走去。
南明离岛虽大，山腹里却是空的，这个山洞比天阙京皇帝的奉天殿还要高大，仰望不可见顶。平时洞中一片黑暗，不知深浅。只有在暗月之夜，南极星的光芒从天顶泄下，这件巍峨的殿堂才被照亮，里面天地广阔。
岩壁上凹凸不平，星光照耀下，显出一尊、两尊……百千万尊的雕像，层层叠叠无尽头，如大千世界人山人海。
这里是影刹们的英魂殿，供奉着上古之战中死去的阿修罗族战士的石像，星光下那些雕像眉目清晰，栩栩如生。洞中的海水起伏，波光反射到雕像的面庞上，微微颤动，看上去仿佛英灵们全都活了过来，目光明明灭灭，唇角欲说还休。海浪拍打在岩壁上，回声激荡，好像有刀兵相斫，又仿佛千军万马在地平线上嘶吼。
当年玄谟以一己之力，在南明离岛的北坡凿出赤炎兰若，重建鬼影十三宗，又循着南岸海底，开出这个暗月山谷，一阴一阳，一虚一实，实则深藏了阿修罗族最深的秘密和怀念。
这是影刹们才知道的秘密。每一个战死的影刹，最后都会回到这个英魂殿中。
而像曼殊这样的异族弟子，是不能进入这个地方的。她甚至不应该知道暗月山谷的存在，她只能暗夜潜入。
就着微弱的星光，曼殊逐个审视着石壁上的雕像。假如她手下的影刹当中，有人未能逃脱，鬼影宗遍布各地的网络总会收到消息，那么牺牲者的雕像就会出现在暗月山谷里。找了一会儿，看见了小荼蘼。曼殊心里一抽，瞬间难过起来，小荼蘼还是个孩子，看来她们真的遇见了妖兽。她继续寻找……还好，没有别人。也没有隐雷。虽然在曼殊心里，隐雷并不比别人更重要，但如果隐雷死了，她曼殊的罪过就更大了。还好，隐雷也活着。
就这么安慰着自己，她总算松了口气，却并不着急离开，只在水边找了块岩石，坐下来，静静等待时间过去。海水波光摇曳，仿佛一支摇篮曲，晃得她快要沉入梦境中。
头顶忽然传来哒、哒声，脆而冷，像冷雨打在天灵盖上。曼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身体藏在岩石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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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在天，一在地，中间隔着万丈深谷，她还是能从一缕微光中认出他来。
暗月山谷的山壁上，除了密密层层的雕像，还有一圈螺旋状的栈道，从谷底蜿蜒至山顶。这条路极其狭窄，仅供一人行走。这是玄谟为自己开辟的小道。每当南极星照进暗月山谷的日子，玄谟就会瞒着众人，从峰顶进入这洞窟中，沿着栈道走下来。
曼殊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在栈道的某一处，玄谟的身影停了下来。许久，一动不动。
曼殊知道，在他停留的地方，背后有一个极大极深的洞窟，是特意开凿出来的一处祭拜场所。师尊每次下到暗月山谷，都是为了来探访这个洞窟。彼时天上地下俱无人声，他立在上面出神，她躲在下面呆望。天光似乎渐渐亮起来。
“还是拿不定主意？”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曼殊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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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等在这里，是想和我说什么吗？”师尊的声音轻柔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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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师尊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对面站着，不进不退，彼此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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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终归是开口了，却说：“凛冬谷的来信，您已经看过了吧。”
山谷里空廓，回音深广。两人对谈的声音不大，曼殊却听得清清楚楚。凛冬谷是夜叉们的巢穴，也是曼殊从未去过的故土。
“看了，”碧瞳夫人说，“谷主发话了，要我们把所有的夜狩和夜樱都给他送回去，那你打算几时送他们走？”
玄谟说：“不送。我还不至于要听夜狩的号令。”
“大宗主舍不得吗？”碧瞳夫人冷笑着说。
“多年心血栽培了这些孩子，当然要为我所用。”玄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大宗主说得不错。但是，先前你门下那个夜狩，在北荒出了事，如今人也废掉了。凛冬谷主生了气，你打算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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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让他再进一次化生池？”仿佛连碧瞳夫人都感到惊骇了，“谁能受得了两次化生池？你这样做会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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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瞳夫人忽然笑了起来：“那么曼殊呢？你打算怎么办？凛冬谷主说了，别人不要也可以，曼殊不一样，她必须回去。”
曼殊竖起了耳朵。但是这一回师尊没有回答。
南极星从天顶移开，山谷中的光线暗淡了下来，却有一道光柱，在洞窟的上方亮起。
那是洞窟上面的一道冰川，冰壁光滑如镜，偏斜的星光投照到镜面上，皎如明月，光芒反射到对面的洞壁，一直沉浸在黑暗中的一张脸，瞬间被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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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还活着，”远远的石壁上，玄谟在说，“我又何必如此这般从红莲海回来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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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听起来大宗主和碧瞳夫人都走了。但曼殊还是没有动，涨起的海水淹到了她的腰，她才从师尊的秘密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她想起来，她潜入这里，其实是想私下见见师尊的。然而师尊已经走了。
她也可以沿着栈道爬到山顶，翻到紫阳峰，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师尊的洞窟。然而她现在满心失落，觉得没有了走下去的力气。
这些天来，趁旋羽不在时，她已经看过了隐雷留下的《十三非天图卷》。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暗月山谷里有这么一尊盲女雕像。此人对师尊意义重大。但她没法去问，只能猜测大概是上古之战中死去的某个影刹。她悄悄潜入山谷很多次，记住了盲女的容颜。
现在她已经得到了答案。非天即修罗，《十三非天图卷》记载的是上古之战前夕，鬼影宗最后的十三个宗主。
她在图中找到了和盲女相同的一张脸。少女坐在紫阳花间，巧笑倩兮，眉目流盼。是的，如今那张脸孔上空洞的位置，当时是一双灵动的眼睛，色如紫晶，且是罕见的重瞳，能一眼看穿世间万物，又似对所有人心怀悲悯。
幽瞳，世家女，性慈柔，擅“读心”。被魔王波殉剜去双目，忧愤而亡。
《十三非天图卷》的最后一位，就是师尊玄谟。奇怪的是，画中人形貌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仿佛这么多年过去，玄谟都没有老。而幽瞳的姐姐碧瞳夫人，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垂垂老妇。
玄谟的画像旁边只有一行小字，修罗皇帝幼子，生母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