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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守琴河 第2章 前传:怒海红莲(二·上)

    醒来的时候,曼殊觉得浑身酸痛,像是一身骨头都拆开揉碎磨成粉,又勉强重新捏在一起。她运了三遍气,才把目光收紧,意识渐渐回到身体里,闻到了熟悉的硫磺气息。

    但这不是她的洞。她在南明离岛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属于她的小小一方洞窟,她早已熟悉到每一条石缝都刻在心中,如掌纹一般熟悉。去中州开戏园后,每年回岛上述职,师尊都会让她住回她自己的洞窟。这一次却没有。

    她勉强坐起,看见洞口日光透彻,远处海水湛蓝如天。她想起来了,这是岛上监禁罪人的地方。

    一卷青云飘到洞口。

    “曼殊师姐。”

    云中落下一只灰雀,抖抖翅膀,化为一名身形瘦长的少年,袍子一角绣着银色火焰纹,看来年纪虽小,已是鬼影宗的高阶弟子。

    “师尊说了,叫你在此好生修养,不许离开后山。”少年粗声粗气,眼睛盯紧了她,却并不走近。“也不许到处乱逛。一应医药饮食,由我每天送来。”

    她转过脸,转着眼珠细细打量着少年,忽地一笑,却问:“那你今天给我送什么来了?”

    少年退后半步,一只托盘落到地上,托盘上两只海碗大的蚌壳,都是扣着的。

    她扶着洞壁却站不起来,看少年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索性就地翻了个滚,挪到洞口,依旧半坐着。

    一只蚌碗盛着稠粥,一看就是从香积厨里舀来的。另一碗是药汁子,紫黑发亮。

    她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心中一寒,却仰起脸,笑着问:“小师弟,你说,我是先喝药呢,还是先吃粥?”

    少年不解其意,皱眉道:“先喝药,再吃粥。”

    “为什么?”

    “这药苦得很。”少年皱眉道。

    “谢谢你。”她笑了,端起药碗,一仰脖子就喝了,回味果然极辣极苦,身体的伤痛却立刻缓和了些。她笑叹道:“果然是好药,谢谢你啊,小师弟。”

    少年这才回过味儿来:“你想什么呢,师尊亲自给你煎药让你养伤,这可不是毒药。”

    师尊的药果然有奇效,两天之后,曼殊便能站起身来,再过一天,她走在地上,就不大觉得疼,甚至能够踱出洞窟,站在山崖上眺望。

    少年说的是不许走出后山。但南明离岛的后山,是很大一片地方,足够她四处走动,观察海上动向。回来好些天了,师尊还没召见她。一夕之间败掉了布地金园,她猜想等待她的会有某种惩罚,只是宗主们现在还没拿定主意。她也着急,那天晚上伶人们各自出逃,不知如今是否各自安好。如果都安全的话,应该一一和本宗联系上了。

    这处洞窟叫做卬否山房,位于南明离岛的南坡,位置极高。站在洞口眺望,南明离岛上风光尽收眼底。

    鬼影宗所在的这座岛屿,位于中州以南,山形如半月,从海中崛起。相传上古之战以前,海上并无此岛。战事激烈时,忽然某一日,岩浆从地层深处涌出,喷出海面,天地为之变色。火山喷发了一百多天才慢慢冷却,最后留下一座大岛。至今山顶尚有残留的十来个火山口,不时冒着缕缕烟气。

    岛北为阴,面朝中州,一年四季罡风猎猎,十三座火峰如刀尖林立,山顶几乎是不毛之地,山坡上火棘丛生,海岸是悬崖绝壁。

    岛南为阳,面朝南方海域,地势舒缓,岛屿伸出双臂,环抱一湾湛蓝海水,海岸有金色沙滩和层层红树林,山坡上草木丰茂,空气中有各种植物的清馨,景致之美可以令人忘却所有的不安与烦恼。

    如此说来,当然是岛南物候宜人,背风向阳,易守难攻。不过鬼影宗的驻地——被称为赤炎兰若的庙宇,却修建在岛北。绝壁上凿出层层洞窟,再用栈道和绳索勾连,层叠往复,险峻森严。岛南好地方,却只就着山形地势,随意凿了几个洞,留作闭关修行、监禁罪人之用。比如现在,曼殊就独自一人,被软禁在南坡的卬否山房里。

    几天下来,曼殊已经跟旋羽混成了熟人。旋羽就是那个每日送药的少年,师尊把这个差事派给他,大约是看中他有幻化飞行的能力,便于南北穿梭。

    他们这一门叫做鬼影宗,是影刹——也就是阿修罗族的刺客组织。

    上古之战以前的那个世界里,吉祥天守护着世界,龙、阿修罗、夜叉、乾达婆、迦楼罗、莫呼洛迦、紧那罗等八部众,是吉祥天的忠实部属。当时的修罗帝国,便有刺客组织称鬼影宗,其中设十三宗主,领三千门人,护卫吉祥天与修罗王。

    后来魔王永夜天发动叛乱,率地狱魔众攻入人间,由此爆发上古之战。那场浩劫几乎毁去整个世界,八部众全都遭到重创。连吉祥天本人,亦献祭了自己,最后永夜天被封印,世界得以被保全,渐渐恢复了宁静。

    失去了吉祥天之后,八部众的国度也随之陨落,各自剩下一些遗裔,星散于天地之间。其中有些人就此沉沦与凡人无异,也有人机缘巧合,认识到潜藏在自己血脉中的力量,逐渐觉醒。

    那些觉醒的八部众后裔,他们称自己为天命者。

    天族的明光城,曾经是八部众的圣地。如今天众所剩无几,据说活下来的都是僧人,被称为圣修。这些年曼殊在中州活动,一个圣修也没见过。

    作为天族的忠实战友,阿修罗族同样损失惨重,修罗帝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鬼影宗亦不复存在,十三宗主尽数战死。直到战后某一日修罗皇的幼子玄谟从红莲海中复活,遍召修罗族的后裔——也就是影刹,聚于火山喷发形成的南明离岛上,重新选定十三宗主。自此鬼影宗才得以重新建立。鬼影宗门下,当然绝大多数门人都是影刹,也有个别门人来自其他部众,比如曼殊自己,其实是一名夜樱,也就是夜叉族裔。

    夜叉国也覆灭了。上一个世界里,夜叉们是北荒的守护者,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冰天雪地之间,建立了坚不可摧的城池。这一世,城池已毁,北荒也成为绝境,深渊军团的妖兽们在荒原中出没,随时猎杀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灵。夜叉的后裔们也就放弃了北荒,在凛冬谷建立自己的聚落,男为夜狩,女为夜樱。不过,夜叉生性漂泊不羁,更多的夜叉后人依然散落各地。

    据说曾有胆大的旅行者闯入北荒探险,遇见过冰雪中的居民,那些人养驯鹿,披兽皮,沿着不冻河迁徙,首领自称夜叉女王。因此也有人猜测古夜叉国并未消失,依然存在于茫茫北荒的深处。然而那究竟是旅行者的幻觉,还是妖兽们的魔法,可就不得而知了。

    相对于争战不休的阿修罗族和夜叉族,乾达婆们则性情平和,超出尘世之外。乾达婆族也参加了上古之战,追随吉祥天和天族,也遭到了永夜天的疯狂报复。然而对于乾达婆后人而言,前人们惨烈的牺牲,并没有激起他们强烈斗志,反而使他们陷入审慎和保守之中。他们自称星术,终年自闭在星天监中,观测天象,计算星轨,试图用星辰去占卜这个世界的变化趋势。星术们并非不忠诚,他们只是希望探索出更加有效的对抗方式,而不是用血肉去献祭。

    相比之下,紧那罗族与龙族则相对幸运,在战争中保留了相对多的力量。龙族的后人重建了龙息堡,以龙将为名,守护着中州的西端。而紧那罗的后人则聚集在世界的西方,那里被称为西净土,是距离天界最近之处。

    还有两部众,迦楼罗,莫呼洛迦,一在天,一在水。上古之战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两部的族裔。也许他们早已绝迹于这个世界,也许仍然沉睡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待有人去唤醒。

    如今鬼影宗已经是八部中实力最强的一个门派,修罗帝国的余晖在南海上重新升起。这得益于大宗主玄谟的励精图治。鬼影宗的使者们,会在中州各处搜寻尚未觉醒的影刹,将他们带回南明离岛,严加训练,培养成鬼影宗战士。而大宗主玄谟,则不仅会搜寻影刹,也将目光放在了其他部众的后裔身上,但凡资质出众的天命者,他都愿意收归门下,有教无类,培养出来都能充实鬼影宗的实力。

    曼殊猜想,旋羽或者也不是影刹。影刹们是天生的杀手,武力高绝,性情却有些阴郁,行动如月下闪过的暗影,旋羽的气息却妩媚而轻灵,连他幻化的那朵卷云都是飘飘然的浅灰色。

    旋羽说起自己的来历,倒是简单:“我到南明离岛的时间很短,先前生了一场大病,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今回想起来,恍惚记得自己悬在一片混沌之中,不知上下左右。”

    曼殊笑了笑:“想来是化生池的药水太猛了。”

    曼殊刚来鬼影宗的时候,也生了一场大病。不过记忆倒是并没有被洗去。曼殊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在中州,她每天跟着爹爹在街上卖艺乞讨,从一个城镇晃荡到另一个城镇,靠着爹爹唱曲儿,她在旁边翻跟头,换来围观者几声可怜,打赏半碗稀粥,一角蒸饼,她和爹爹分着吃。

    虽然叫了几年爹爹,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吗?现在想来,像也不像。说像呢,男人倒也给她吃喝,说不像,是因为从未有过父女之间的温情,她都不记得那个男人是否抱过她一下。有那么几次,他们被人追赶。男人撒腿就跑,连叫她一声都来不及。为了不落在敌人手里,她也只能跟着飞跑。

    她人小,腿短,追逐一个壮年男人,又怕被追兵赶上,累得气喘吁吁,胸腔里火辣辣,仿佛有刀片刮过肋骨。而男人大概根本没想起来还有一个孩子吧,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终于有一天,他们被人围住了,对方有刀有棍,男人被打得奄奄一息。她缩在草丛中,瑟瑟发抖。她觉得这一次逃不过了,只能闭眼等待最后的处决。

    不知等了多久,外面的声音停了下来。她鼓足勇气,拨开草丛,看见外面一地的尸体。

    爹爹也躺在地上,但还在喘气。他们好像是得救了。但爹爹并不高兴,他两眼朝天,嘴里嚷嚷着:“你要什么,拿去吧。王戒早就被我拿去换吃的了,那把刀……也卖了,还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了。你要我的命吗?”

    “不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我只要你手上这个孩子。”

    “去你的,想都别想!”爹爹说。

    “你和她的命,都是我救下的。”那人说,“我不带她走,下次谁能救她?”

    “什么救人,”爹爹烦躁地说,“你就是为了金鳞!”

    她不知道金鳞是什么,但好像自己左肩上一直有一片鱼鳞状的胎记。

    那人戴着火焰纹的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空气中似有什么东西凝结住了,沉甸甸地压下来。她和爹爹都在害怕。那人忽然提起他的兵器——一杆银枪,枪尖上还沾着血,爹爹顿时崩溃:“你带走她吧,带走吧,别再来找我。”

    她很害怕。就算她这样从小流浪的孩子,也还是怕陌生人和新环境。她被那人提溜在手里,挣扎了许久也挣不开。最后她累了,靠在那人的肩头睡着了。合眼之前,那个曾经被她称为父亲的人,已经永远消失在天际线上。

    醒来之后,天地都在摇晃。独木舟在大海中央,四周茫茫不见陆地。

    船头有人端坐不动,白衣如雪,半张侧脸映在夕阳的金光里,俊美有如神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懵懵懂懂地想起,这就是昨天抓走她的人,只不过把面具摘掉了。

    那人也看见她醒了,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被问得愣住了。是啊,她好像一直没有名字。路人叫她小叫花,小讨饭的,总之差不多就这些吧。

    那人像是已经猜到了这个情况,喃喃道:“我记得你应该叫……”

    风大,她没有听清,也不感兴趣,因为那人又往下说了:“反正上了岛,也得另外起个名字。你是个小夜樱。夜樱……那就起个花的名字,就叫曼殊吧。”

    这回她听明白了,又问:“曼殊是什么花?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那是天国才有的花。”那人轻声说,“你在人间,当然见不到。”

    “你见过吗?”她问。

    那人不答,向海面平伸手臂,枯瘦的掌心中忽然生出粉团团的一朵小花,由紫而蓝,渐次绽开,如水晶般璀璨。她正要欢呼,却见他将手臂一抖,花朵平飞出去,落于海面的那一刻,花朵蓦然长大,铺满海面,随波浪起伏,一丝丝殷红的花瓣腾向夜空,明亮如火,落入海中,又摇曳如星,一时不知是水是天。

    “曼殊的意思,就是海上的红莲花。”

    她禁不住拍起手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乍着胆子问。

    那人说:“你叫我师尊就行了。”

    那人就是她的师尊玄谟,鬼影宗的大宗主,当世天命者中实力最强的几个人之一。不过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些,只是想师尊就师尊吧,虽然听起来不如爹爹亲切,但这个师尊,会给她起名字,会给她放烟花看啊。

    只是她没有想到,刚刚踏上南明离岛的海岸,她就如同踏入一间失火的房子,被烟尘呛得窒息过去。惊慌失措之中,她朝玄谟伸出双臂,摆了个呼救的姿势。

    玄谟只是隔着浓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小师弟。你是在从哪个池子里出来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南明离岛的山巅,这里有上百个小池塘,如珍珠散落于山间,又被溪流与瀑布连缀在一起。因为地热,池面终年烟雾缭绕。池水映着天空,呈现出由蓝而绿不同色泽,十三座火峰的身影倒影其中,威仪如佛塔,尖峭如刀锋。

    当年她刚刚来到南明离岛,就被放入一个温泉池中,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才醒过来。最初她因为是不适应岛上的硫磺气,需要温泉治疗。康复之后,师尊才告诉她,其实是他在用秘术激活她的天赋,让她能够快速成为一个真正的天命者。

    从化生池里出来,她像是重新投胎,又出生了一遍,体力变得强健,头脑也格外清明,甚至连容貌也脱胎换骨,变得越来越美丽。

    师尊座下弟子甚多,有影刹,也有夜狩,有星术,但夜樱却只得她这一个。刚来的时候,年纪小还什么都不会,整天懵懵懂懂跟在师兄师姐们后面。曼殊特别努力,别人都还有自己的亲族,她那个爹爹应该再也不会来找她了,往后只能靠自己。再说师尊一直很关照她,她也不能让师尊丢脸。

    年岁随着年岁渐长,曼殊在鬼影宗弟子中间脱颖而出,一个夜樱学影刹的技能,倒还把一群影刹都比了下去。师尊也越来越看重她,开始亲自教授她上乘的武功和秘术,过问她的生活琐事。曼殊偶尔调皮,冒犯了其他宗主,要受惩罚,师尊也总是出面袒护她。说她是师尊最喜欢的弟子亦不为过。

    但后来曼殊就总听师兄师弟们讲,师尊偏袒她,是因为她有金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