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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守琴河 第13章 清梦星河(五)

    星守醒来时,躺在紫微城的台阶下,背倚着琉璃井栏。他摔得很重,视野里蒙着淡淡一层血雾,血雾后面人影憧憧,凑过脸来看他。

    “琴河?”他急急地唤着。

    “是我呀,师兄。”定睛看时,却是小阿策。

    “琴河呢?”星守又问。

    阿策摇摇头:“辰玉师兄一直在等你,快起来啦。”

    星守浑身酸痛,像是在冰水里泡过,又在岩石上摔打了一千遍。如果说先前那一晚是醉酒后的噩梦,那这酒劲也大得过分了。阿策可不管这些,强拉硬拽,只是要星守速速起身。星守奈何他不得,自己心里也埋着巨大的疑惑,于是支着法杖颤巍巍站起,所幸腿没有摔断,他还能自己走到辰玉的屋子里。

    紫微城的后半夜寂静无人,北面一圈回廊下,是上师们的居所。辰玉的屋子僻处一角。星守来过很多次,对布局相当熟悉,他一进门,就看见辰玉屋子里多了一张窄小的玉榻,榻上面睡着一个人,披头散发,面如金纸,嘴角还有一线血迹

    那个人是琴河。

    星守呆住了。

    “别怕,她还活着。”辰玉说。

    辰玉坐在法床上,半倚着枕屏,看上去疲惫之极,眼窝聚着两片浓重的阴云。他以手中的麈尾指了指床尾,示意星守坐过来。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辰玉低声说,“我已经尽力了。”

    玳瑁忽地蹿出来,扑向小黑。玳瑁是辰玉的灵兽,一身火焰似的长毛,成天上蹿下跳,看着比它的主人精神很多。两只小狐狸滚在一处玩耍,不一会儿,玳瑁就带着小黑跑到了外面。

    阿策跟着两只小狐狸出去了,顺便掩上了门,室内就只剩了三个人。辰玉半闭着眼,一时无语,似乎在蓄积气力。星守等了片刻,忍不住先开口:“辰玉,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辰玉的语气里有着罕见的嘲讽意味,“不该是我问你吗?”

    “我们偷了你的药酒,喝醉了。”虽是这么说,星守自己也不太相信,只是所见太过怪异,难以解释,“大概是做了一场噩梦罢——”

    “不是梦。”辰玉断然道,“你们酒壮人胆,擅闯了禁地。”

    星守默然。

    “擅自进入太微城,这也就罢了。”辰玉说,“可你们竟敢打开无尽桥。”

    “无尽桥……”星守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到,大约就是虚空里浮现的那座走不完的长桥吗?这么说来,辰玉是很清楚太微城里面有什么的。

    “无尽桥的存在,本来是一个秘密。”辰玉看着星守,语气颇为疲倦,“只有成为上师的星术,得到进入太微城的资格,才会收到有关无尽桥的警告。”

    星守点点头:“所以琴河这样,这是我们应受的惩罚吗?”

    辰玉摇摇头,叹了一声:“没有谁惩罚你们。去过无尽桥的人,都会有这个结局。”

    星守愈发不解:“辰玉?”

    辰玉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地踱步,过了一会儿,才问:“师兄,你知不知道,云河上师是怎么疯的?”

    云河上师就是阿策的母亲,也是前一任的星天监掌门、辰玉的恩师。云河上师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出事的,个中细节大概只有几个上师知道,紫微城外无人说得清。

    “不是因为一人掌管两条星轨,劳累过度吗?”

    “不是的。师父她为了查探一件事,独自闯入了无尽桥。大家在太微城等了她很久,没见她回来。后来她忽然出现在紫微城后山的那口井里,已经丧失了常人应有的智识。”辰玉说,“先前都以为那口井只是个废井。师父出事之后,才晓得那里就是无尽桥的出口。今天早上,你们两个也出现在那井里,我一看就知道,你们去了哪里。”

    “琴河也会像上师那样疯掉吗?”星守问。

    “我不知道。她的情况,看上去和师父不一样。给她治疗的时候……”辰玉说了一半,忽然开始咳嗽。星守上去给他拍背,才注意到他的袖子上血迹斑斑。

    辰玉出关时,旧伤并没有痊愈,强行耗费精力治疗琴河,大概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琴河的事,还是我来吧。”星守说,“没有劝住她,我也有责任。”

    辰玉捂着胸口,咳得胸膛都要撕裂了,直到吐出血块来,才渐渐平息。

    “那你呢,你没有事?”他忽然问。

    星守愣住了:“对啊,那我呢?为什么我就一点事儿都没有?”

    辰玉躺在床上,仰面朝天,盯着星守,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师兄,你们在里面遇见了什么?”

    星守感到惶恐,昨夜的记忆太过怪诞而破碎,超出他的理解能力。而对于超出他的理解的东西,他便觉得无法准确描述出来。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无尽桥下的事,算是琴河与他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琴河恐怕并不愿意让辰玉窥知。

    “我不是要审问你,”辰玉叹了一口气,“你说说看是什么情况,我才好想办法。”

    星守看着地上的血,又是痛心,又是为难,无奈地说:“你都这样了,还能想什么法子。”

    “师兄,琴河对你而言很重要,是吗?”辰玉问。

    星守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点头。

    辰玉没有等他回答,就说:“对我来说,她更重要。”

    星守讶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

    辰玉看着他表情变幻,轻声笑了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星守看了看沉睡的琴河,又看了看辰玉,忽然间福至心灵:“你们是兄妹?”

    辰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是姐姐。——不过,也差不多吧,我们是双胞胎,她就比我早出来一会儿。”

    星守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看琴河似曾相似,其实就是琴河有点像辰玉。只是他从未往这方面去想。“琴河从未说起过。”他苦笑着。

    辰玉也笑了:“说是姐弟,也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师兄,你去过天阙王城没有?”

    “去过。”星守有些紧张,他隐约知道,辰玉当年是在天阙王城被人重创的。回来以后,即使是云河上师追问,他也并没有说是为什么,只是自己进了太微城闭关疗伤,一闭就是二十年,到现在也没好。

    “我就是在王城出生的,一百年前。”辰玉半支起身子坐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星守拉了个引枕给他垫着。“师兄,我们都曾经是凡人,百年意味着什么,想来师兄也并未忘记。”

    星守比辰玉大一些,他已经一百三十岁了,虽然他们形貌仍是少年人。

    “百年前的今日,天阙城的大学士轩辕黎喻家里,生下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都很聪明,三岁识字,四岁开笔,五岁过目成诵。而其中那个女孩,比男孩更出色一些,也更讨长辈们欢喜。大一点的时候,姐弟两人同入琼林书院读书。姐姐一入学就独占鳌头,多少男孩子都比不过她,连天阙的皇帝都亲口夸赞,渐渐地天阙城中就传出了轩辕才女的名头。”

    “你们那时候亲近吗?”

    “从小吃住都在一处,长大了一起玩,一起读书识字,亲近也是亲近的。只是姐姐太过出色,我却跟不上她。小时候我特别仰慕姐姐。姐姐是大才女,作为她的弟弟,我也很有面子。但姐姐私下里却总是嫌我笨,书要两遍才能背下来,师父问的问题,也不是都能回答得上。

    “十五岁那年,云河师父找到我家来了,说要看看天阙城有名的才女。星天监上师的名头,在天阙也是很响亮的。我父母自然无有不允。云河师父才看了一眼,就说姐姐身上有千年难得一见的天命之血,要带她回星天监修行,将来必定修成大器。因听说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就把我也叫出来看。看下来说,虽不如姐姐,但也是天命之血,可堪造就,正好一起带走。

    “轩辕家几百年没有出过一个天命者,一下子忽然冒出两个,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如果是别的门派还好,相当于远行求学。而星天监又不同,一向与世隔绝,入了这扇门,等于彻底了断人间亲情。母亲不舍得我们走,父亲却犹豫,觉得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云河上师又说,她在星天监夜观天象,测算了七七四十九轮,说近千年以来最强的星术,已降生在天阙城,算日子正该是琴河,所以才找上门来。如果琴河不能进星天监,成为守护中州的天命者,那是中州的巨大损失。云河师父在我家住了七天,最后全城的人都知道轩辕学士家的双胞胎有天命之血。既然众望所归,无法改变,姐姐和我就只能跟师父走了。

    “我曾经以为,相比其他的星术,我与琴河总算是幸运,即使从此远离故土,斩断俗缘,至少我和她还是亲人,能够彼此陪伴。临行前,母亲也是这样交代的,要我们将来不管活多少年,都要互相帮扶。

    “没想到出发前夜,鬼影宗的大宗主忽然找到我家来了,上门就说要把姐姐收做徒弟,教她影刹的战术和秘技。”

    “——紫阳王?”星守问。

    “没错儿,就是他。紫阳王一贯不好相与,师父只能与他慢慢周旋。一番交涉之后,琴河居然自己出来说,她愿意拜紫阳王为师。师父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愿意成为天命者,但同时还想要自由。进了鬼影宗,每年还能回家探亲,比星天监好。她自己都这么说了,云河师父也只好同意,让她先去南明离岛修行,学成之后再回星天监,约定时限是一百年。

    “琴河和我,一南一北,从此分开。开始我还会跟她通信,连篇累牍,告诉她我在星天监学习了什么,云河师父也不拦着我。琴河虽然比我聪明,但毕竟先去了影刹那边。星术这一门的修行,她起步就晚了。我怕她落下太多。写了大概好几次信,一封回信都没收到。开始我还以为琴河出事了,有些着急。后来,师父那边收到了她的拜帖。我才知道,她只是懒得理我。

    “姐姐可能真的不喜欢我。她骂我笨,我以为她只是跟我斗嘴玩儿。现在想来,她是真就觉得我笨,不值得和我多说什么。”

    星守无言以对。阿衡算得上是他所见过最聪明的星术,他如果还要怀疑自己笨,那别人怎么办?

    “会不会她只是不想回星天监,”星守说,“所以刻意不联系。”

    “你领她回来的时候,不是很顺利吗?其实她选择去南明离岛,不完全是因为自由。当初离家的时候,她私下和父亲说过,紫阳王是当世最强的天命者,比云河师父强许多,她既然决定成为天命者,就要拜最强的人为师。”

    星守忽然想起来,琴河在黑山的时候,执意要挑一只“最好的”狐狸,对知白就不甚满意。

    “她从小就要强,吃食、玩具这些可以都让给我,可是如果长辈第一个嘉奖的人不是她,她就要哭。学堂里的先生没有判她的卷子第一名,她就会生好几天的气。去了鬼影宗,只怕比小时候更上进。”辰玉苦笑了一下,“这样的性情挺好,云河师父都说过,我们星术都太散漫,一个个不争不抢的。长此以往,只怕星天监就没有将来了。

    “二十年前我下山,回过一次天阙王城。轩辕学士府已不复存在,现在那个地方是一间客栈。我打听许久,才知道轩辕家早就没有人了。我父母什么时候去世的,没人说得清,轩辕府的最后一任主人,可能是我父亲的一个侄孙,家道中落,卖了祖宅,没人说得清后来去了哪里。当然也没人记得几十年前的一对双胞胎了。”

    “我陪着琴河去过一次天阙王城。”星守说,“据她说,她经常回去,也许这些问题,她都能回答你。”

    辰玉看了一眼沉睡的琴河,缓缓地说:“即使我们能让她再次醒过来,她也不会再和我说什么的。所谓姐弟,毕竟是百年前的事了。”

    星守摇摇头,想要再劝解几句。

    辰玉却又说了:“师兄,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有意打压琴河,是因为害怕她太强,威胁到了我?”

    “我确实觉得你有意打压她。”星守十分坦然,“但我以为,你是忌惮鬼影宗。”

    “这些原因都有一点,怕她的鬼影宗背景,怕她天赋高性情强硬。不过,假如琴河身上没有诅咒印记,我也不会担心这些。”

    听见诅咒印记几个字,星守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你是说……她也有金麟咒吗?”

    辰玉点头:“云河师父一直有个疑问,当初,为什么紫阳王在那个时间点上找到了琴河,又执意带她回南明离岛。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紫阳王一直在搜罗有金麟印记的天命者。”

    大约每隔百余年,会有一批与众不同的天命者降生,他们身上带着一种特别的胎记,淡金色,形如鱼鳞,看起来颇为神秘。这些人数量很少,这些胎记意味着什么,其实谁也说不清楚。

    “紫阳王相信,带有金鳞的天命者,必定天赋高强,所以尽力将这些人收入门下。”

    “紫阳王的弟子确实都很强,”星守沉吟着,“不过是不是因为金麟这就很难说了。”

    “琴河被紫阳王带走之后,云河师父对金麟这个事有了极大的兴趣。”辰玉说,“你知道我们星术有一种秘法,能够追溯中州大陆上所有人的命运。”

    星守点点头。星术对于未来的预测,不一定准确,但已发生的事情,是可以一一复盘的。

    “她调出了上古之战以后,所有金麟记天命者的履历。大约有三四百余人之多。一一回溯下来,花了十年时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人当中,不乏平庸之辈,但平均能力确实是明显高于普通天命者。所以,紫阳王的期待不无道理。”辰玉说到这里,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但是这些人,无论能力强弱,命运都非常糟糕,有人被至亲背叛,有人自寻短见,有人横死异乡,有人堕入魔道,中间不知发生了多少可悲可怖的故事。而且,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根本不知所终,无论师父如何探查,都找不到下落。”

    星术的绝技之一,就是探寻方位,可以说中州大陆上没有他们看不到的角落。“所以——不知下落是什么意思?”

    “师父跟我说这些时,是这么形容的——好像从世界的边沿有一条缝,他们漏下去了。”

    不知怎么的,星守忽然想起无尽桥的边缘。他指了指琴河:“她也会有这样的命运吗?”

    “这就是我禁锢她的原因。安于一隅,也许噩运来得晚一些,病也好,疯也好,至少人还在,也有补救的方法。也许经过测算,我们还能规避噩运。若是放她出去,怕她不知所终。而如果她身居高位,怕整个星天监都被她的噩运影响。”说了太多的话,辰玉已经非常疲惫了,“不过,我总会死在她前面,那时也管不得了。希望你,还有阿策,你们能够明白,别让她入主紫微城。”

    星守点了点头,算是对辰玉的承诺。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你说,凡是进入无尽桥的人,都会受到重创。但你看,我就是个例外。”

    “嗯。”辰玉点头。

    “而且,据我的感觉,琴河也不是第一次进入无尽桥了。”星守说,“她熟知无尽桥的每一道机关每一个岔路口。所以,无尽桥的惩罚,不是每一次都管用。”

    “没错,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辰玉只是皱着眉,盯着他:“你们究竟看见了什么?”

    辰玉已经说出了过往的一切,星守也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他抬起头,认真地说出两个字:“璇玑。”

    辰玉遽然坐起:“你是说,上古之战前的那个……”

    “没错。”星守说,“原来琴河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辰玉低着头,将脸埋入掌中。“如果说,她就是璇玑的转世,那……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

    “辰玉?”

    “师兄,你希望她再次醒来吗?”辰玉抬起头,看定了星守。

    “当然是希望的。”星守说,“现在有什么办法吗?”

    “金麟。”辰玉组织着词句,竭力想要说清这件事,“琴河她有金麟咒在身。到底是因为金麟咒,使得她能够出入无尽桥,还是金麟咒使得她最终沦落到这个结果,这却没有人说得清。我们单知道金麟咒会使得天命者背负噩运,但金麟咒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却无人知晓。”

    “它到底是什么?不可能真就只是皮肤上的一点金粉吧?”

    “二十年前,我游历天阙王城时,”辰玉的声音微微颤抖,“本来有机会窥破这个秘密……”

    星天监人人都知道,辰玉那一次下山受了重伤,但他从不解释为什么。星守也不知如何接他的话。

    辰玉停了一会儿,毕竟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把脸埋入自己的手指中间,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矛盾。

    星守不敢催问。

    过了良久,辰玉终于再次抬头,吐字艰难:“是时候再次下山了。若能弄清楚金麟咒是怎么回事,也许姐姐还有救。”

    “还是我去吧。”星守本来想说,辰玉你的身体不能够再支持一次冒险了,但他及时收住了这句话,说出来的是:“紫微城只有六位上师了。天球仪还要运转,你不能走。”

    外间光影一明一暗,那是天球仪在缓缓旋转,七道星轨的投影落在白玉台阶上,已经隐隐出现了紊乱的迹象。

    辰玉缓缓抬头,望着星守,眼神是空的。星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一定带着答案回来看你。”

    辰玉张了张嘴,似乎要说点什么,然而再次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为了避开众人的议论,星守没有等到天亮,就离开了幽寂山。

    下山的路上白雪皑皑,路过冰壁的时候他心中一阵恍惚,忽然意识到这次远行来得过于冲动而突然。

    这一去前路未卜,是否真的能够查清金麟的秘密,查清了又能否真正帮助到琴河。而病入膏肓的辰玉,还等得到他回去吗?

    “据我的测算,又有身带金麟的天命者出生在天阙城了。你可以去找到他,接近他,看看金麟究竟是如何左右天命的。”辰玉也只能给出这么一点点线索。

    星守立在冰壁之前默诵,向师门作最后的告别,祈愿自己能够早日回到这片冰山雪岭之间。

    冰壁上浮出淡淡的红光,起初他以为是日出的霞色。并不是,夜幕并未散去。冰壁上的红色是一个人形,她渐渐走近,眉目越来越清晰。隔着薄如蝉翼的冰层,她的脸看起来像是蒙着一抹泪痕。

    “你不要走。”琴河轻声说着。

    星守觉得自己又做梦了。“你的伤好了?”他问,“你是来送我吗?”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琴河有些陌生,那种温柔而哀伤的笑容,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你究竟是不是琴河?”

    “你不能走。”她朝他微微笑着,伸出一根银白色的手指。他下意识用手指去碰她的。指尖相对的一刻,她的手腕忽然燃烧起来,火焰将冰壁照映成了灼灼金色,如万点金麟在水下起舞。

    星守记起来了。无尽桥下冰山里,琴河被金麟点燃,旋即浑身是火。而后琴河再也没能醒来。——这场景与当时一模一样。

    星守泪流满面,他伸出自己的双臂,想把她从最后的噩运中拉扯出来。坚厚的冰壁将他们隔在两边,可是星守还有他的法杖。

    冰壁被砸碎了,火焰喷涌而出,瞬间裹住了星守的手臂,烧伤痛不可遏。奇怪的是,这火焰的触感竟是冰冷的。

    星术女放声大笑,穿透冰壁,扑面而来,忽然变身为一只白色的巨鸟。羽翼携裹着漫天风雪,冰棱如剑雨般落下。

    星守被巨鸟扑倒在地,仰面朝天,承受着铺天盖地的致命剑雨。

    那一刻他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幽寂山星天监的上空,亘古不变的星辰,不知何时全乱了套,如同一盘掀翻的棋局。

    灵均是被门栓的声音惊醒的,摸了摸枕边,小晏不在。起身看时,却见小男孩赤脚站在门边,跳着摸门栓。

    “在干什么?”

    “外面有人在弹琴。”小晏说。

    灵均竖着耳朵听了一下,并没有什么琴声。他叹了一声,下床将小晏抱回来:“你是不是又梦见姐姐了?”

    小晏摇了摇头,却又说:“我觉得姐姐就在这里。”

    灵均忽然想起来,谢蛮蛮也像小晏的姐姐一样会弹琴,只是不知她找到合用的琴弦没有。也许明天可以带小晏去找谢蛮蛮玩,希望她不会嫌小孩子烦。

    只是——星守去哪里了呢?他说出去找隐雷谈话,似乎已经去了很久,难道谈得不顺利吗?

    想到这里,灵均心里似乎漏跳了一拍。

    小晏很快再次入梦。灵均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推门,来到外面走廊上。

    夜晚还未过去。他虽不是星术,也大致能看看星空。星空确实是乱套了,北辰北斗三垣二十八宿皆不知落在何处,当然也无法判断时辰过去了多久。这个世界奇怪得令人胆寒。

    视野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灵均看了看,发现船头上有个人影,看轮廓是那个龙女,伏在船舷上一动不动,仿佛海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灵均想唤她一声,又想起至今都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如何称呼,便暂时作罢了。

    绕过船头,隐雷的房间在左手第一间。灵均敲门进去,看见房间里只有影刹一个人。

    “星先生从没来过啊。”隐雷眉毛一拧,紧张起来,“不是吧,快找人!”

    蛮蛮和小婵就在隔壁,听见响动跑出来看,蛮蛮慌得连鞋都穿反了。灵均劝女孩子们回房:“星先生可能是去找醍醐师父说话去了。”

    醍醐僧就住在右边第一间,绕回去时,灵均下意识地往甲板上望了一眼,船头空荡荡的,龙女已经不在那里了。

    醍醐僧也说星守并没有来过。不过他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知道了结果。醍醐僧的隔壁是一间空屋,他们走过门口时,发现里面影影绰绰有些光亮,仿佛有萤火虫在飞舞。破门而入,萤火却立刻消失了,四下里一片黑暗,地上有些黏黏糊糊的东西。

    这时候船似乎转了方向,月光恰好从半开的窗外透进来。灵均、隐雷和醍醐三个人同时看见,星守仰面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像是被从天而落的箭雨刺了千百个血窟窿。

    可是地上没有找到任何凶器。

    灵均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儿里,喊不出来。他咕咚一下跪在血泊中,抱起星守的头,想要做点什么,脑子里全是空白。

    “御灵公子!”醍醐僧大喊着,“快点,我们一起!”

    星守的身体里还有微弱的一丝生机。醍醐僧盘膝坐下,双手合十念起了经文,幽光四起,笼住垂危的天命者。灵均则将双手扣在星守的额头上,恨不能当场将自己全部的精力传输星守。

    星守微微睁开了眼睛,看见是灵均,眼神中有一丝欣慰:“公子,我不能陪你了。”

    灵均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咬着嘴唇,猛烈地摇头。

    星守抬起了血肉模糊的一条胳膊,竭尽全力指向那扇半开的窗户。

    “星守?”灵均大声喊着。

    窗外似乎有人影晃过,隐雷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真想把我一生所学都给你。也许能保你活着离开这条船吧。”星术的手臂终于缓缓落下来。

    不知等了多久,醍醐僧长叹一声。

    灵均还在发蒙,他的治疗术已经没有作用,只能徒劳地一声一声唤着。

    谢蛮蛮和小婵互相搀扶着过来了,远远站着看,不敢走近,小晏藏在她俩身后探头探脑。连余郎也被惊醒了,走进来蹲在星守身边,紧锁着眉头不说话。

    隐雷回来了,拽过一个瘦小的人形,扔进人堆。

    那是龙女。她一骨碌爬起来,眼神灼灼地扫视了一圈,终于看见了地上的星守,忽然喷出一声冷笑:

    “咦,死人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