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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守琴河 第12章 清梦星河(四)

    从那天之后,琴河就成为了一名行香弟子。星术们在值守天球仪时,须效法乾达婆的生存方式,不饮不食,依靠香气维持生命。所以行香弟子轮流值守,昼夜不息,在天球台下捧着香炉,一圈又一圈地打转。

    这个差事毫无难度,对修行的帮助也非常有限。一般只分配给那些血统稀薄,因此没有太多上升空间的星术弟子,让他们在星天监得些熏陶,略增阳寿而已。这不是琴河应该做的事。

    星守不知道为什么辰玉会这样对待琴河。在紫阳王身边,琴河是得意门生,是众人仰慕的师姐,群星拱月,前途无量。而如今回到星天监,她却只是天台下的一抹香灰而已。星守找机会去和辰玉说明,辰玉只是说,谁都要从最基础的活儿做起。这话也无可厚非,毕竟就算辰玉自己,也捧过几个月的香炉。

    星守并不在紫微城值守,后来他也就没有看到过琴河。他以为短期行香之后,辰玉会安排琴河进一步修行。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他才发现,琴河还在行香,并且毫无结束的可能性。并且,辰玉上师根本不让她离开紫微城一步。

    星守辗转找到琴河的时候,发现她眼睛里全是恨意。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星守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把你接回来是松楼上师的意思,如今松楼上师不在了,我应该去跟阿衡说清楚。”

    “并没有什么误会。”琴河冷冷地说,“辰玉上师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他给了我一屋子的纸,让我写清楚,在南明离岛都做了什么,都看到了什么。这几十年的事情都要写,每一月,每一天,每个时辰,都不能落下。必定写得明明白白毫无遗漏,我才有可能走出天球台。”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前堆着白纸,如山如海。

    “他故意迫害我。我一个字都不会写。”琴河说。

    云河上师主持星天监的时候,与鬼影宗关系良好,不然琴河也不会去南明离岛。辰玉出关之后成为星天监的座主,有些事情上就和他的师父不一样。虽然只有短短一年时间,大家都察觉到,辰玉非常嫌忌鬼影宗,或者说就是嫌忌紫阳王本人。——究竟为何如此,谁也说不清。

    聪明如琴河,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她把点燃的香炉扔进纸堆里,火势很快蔓延开。

    星守立刻扑救,这场大火没有烧多久,然而天球台的六位上师都被惊动了。

    星守自己领下了罪过,声称自己失手打翻了烛台,将琴河已经写好的自白书都烧了。上师们虽然年老,却也听得出这几句话的意思。

    瑶光上师心软,便替琴河说话:“既然已经写过,也别再写一遍了。琴河还是专心修行吧。”

    辰玉没有反对,却说:“松楼上师已经不在了,请问哪位上师可以做琴河的师父?”

    这下子就没有人接话了。

    因为这场火灾,星守被关了三年禁闭。这三年中他冥思默想,功力又有所进益。

    出关之后,他去拜见辰玉上师。路过天球台的时候,发现琴河还在行香的人群中。小黑从他的肩膀上跳了下来,朝知白冲过去,两只小狐狸阔别经年,缠在一起难分难解。然而琴河只是远远地看着,一脸冷漠不耐。

    辰玉恰好从天球台上下来,面孔犹如冰层,隐隐看得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星守皱眉:“阿衡,你们六个人支撑天球仪,是否太辛苦了?”

    辰玉疲惫地笑笑:“所以啊,师兄你快一点突破,我就等着你了。”

    “我还早。”星守说。

    辰玉说:“师兄,我的无相功还是你亲自教的。小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星天监弟子的表率。可是现在,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因为,从一开始我的天命之血就不够啊,”星守笑着说,“云河师父给我算过,我需要至少两百年修炼,就算再用功,大概也还需要几十年。”

    辰玉微微垂着眼皮:“世间万物,也未必总有定数吧?”

    辰玉身边多了一个青衣少年,星守认得这是阿策。云河上师的儿子,辰玉一直带在身边细心栽培。阿策非常聪明,也肯用功,可是修行却非常缓慢,这些年一直不开窍,有人甚至私下议论,阿策恐怕并没有天命之血。

    拥有天命之血的人才能成为天命者。天命之血随机出现在凡人中间,难以预测。唯一的规律是,天命者的后代会自然继承了这种血脉,并且纯度更高。所以辰玉对阿策报以厚望。可是凡事总有例外。

    “他还是毫无进益吗?”星守问。

    “时机未到,”辰玉说,“我总是不能放弃他。”

    “辰玉,”星守说,“我们明明有更好的人选……”

    辰玉忽然冷了脸:“琴河永远不能够成为上师。”

    星守没想到他如此干脆,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劝了。

    “师兄,”辰玉皱眉说,“你离她远一点。”

    即使星守想要接近琴河,也并没有那么多机会。琴河一直在天球台下行香,整套的仪轨已经做得很熟练了。星守偶尔遇见她,只觉得她神游物外,不知在想什么。她一直没能修习星术的秘法,不得上师们的允许,星守也不能擅自教她。天赋最高的星术,就这样一年年荒废下去,几乎快被其他人遗忘了。直到凛冬谷主找上门来,众人才知道,琴河暗中搞了多大的事情。

    “凛冬谷主不会原谅我们的。”辰玉上师揉着太阳穴说,“那个夜狩,是她的师兄,曾经也在南明离岛学艺。夜狩因为相信她的话,才跑去北境寻找翡翠海,结果呢,疯了。”

    谁也不知道琴河是如何联络消息的。辰玉没有亲自出面,几位年老的上师轮番询问了琴河,也没套出多少消息。大家猜测,琴河可能一直都在用某种秘密的方式和外界联系。有人一直在给她发消息。

    星守忽然想起几年前,他们从南明离岛回来,路过天阙王城,琴河曾经约见了一位圣修。他犹豫了许久,并没有说出这个信息。

    辰玉上师费了很大的心思,终于平息了凛冬谷主的怒气。

    送走凛冬谷主,辰玉宣布,琴河连行香都不必了——既然她围着天球仪打转,就能琢磨出那么多阴谋,她还是对着紫微城高墙面壁去吧。

    “他是嫉妒我!”琴河尖叫起来。

    从前即使备受冷遇,她依旧保持着冷静而庄重的面目。即使被惩罚被问询,依然不乱分毫。然而这些全都没有用,如今在紫微城高墙下空荡荡的禁闭室里,她是不动如松还是歇斯底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星守的忽然造访,像一根针刺破了气泡,她不再管束自己的情绪。

    “辰玉不是那样的人。”星守说。

    “你根本不了解他。”琴河嗤笑。

    星守心想,阿衡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么会不了解。

    这时候琴河已经被关押了三年。看上去她渐渐放弃了自己,原本一丝不苟的发辫,现在随意披散在肩上,截得长长短短的。她一直穿着低阶星术的白棉布裙子,裙边都发灰了,她也懒得换。

    知白在地上打着转儿地找食物。琴河跟她的灵兽从来都不亲密,小黑上来的时候,知白扑进它怀里吱吱地叫,星守听出来知白是在诉苦。连灵兽都知道,跟着这样一个主人,一点都不开心。

    “星守,你来看我,都不带一点酒?”

    “星术是不能喝酒的。”星守劝道。

    “哈哈哈……”琴河在地板上翻了个身,笑得张狂肆意。“星守,你也太老实了。亏你在这里呆了两百年,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忽然飞身起来,抢到星守身后,从囚室里冲了出去。

    星守大骇,以为她要逃跑。

    琴河却也没跑,她熟门熟路地跳进一个小房间,摸到墙角,掀开一个带锁的柜子,“你的好师弟,酒都藏在这里!”

    知白扑了过来,似乎想要阻止琴河。琴河一掌把白团子打飞了:“再闹!我撕了你的腿下酒!”

    星守害怕她给自己也来这么一掌,只好苦劝:“这是辰玉自己用的药酒,不能乱喝啊。”

    琴河已经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喝下了一葫芦,抹了抹嘴,笑道:“药酒?没觉得啊,就是喝下去暖烘烘的,像胡辣汤一样。星守,你也来!你们这里真是冷死了。”

    星守拗不过,被她捏着鼻子灌了一大口,倒真是发汗的药酒。“辰玉一直身体不好,才需要喝这个。”

    “嗯?”琴河的眼睛闪了闪,似乎对此话题颇感兴趣,“他为什么总是病恹恹的?”

    星守想起来,琴河一定是恨着辰玉的。于是就后悔说出刚才那句话。

    他那些心思一点瞒不过琴河,琴河冷笑了一声,“强行突破,提前成为上师,当然要付出代价。欲念有多高,反噬就有多深。你又何必替他隐瞒呢?”

    药酒起了很大的作用,琴河把压抑了很久的嘲讽都倾吐出来。

    “琴河,你大概不知道。”星守说,“凛冬谷主过来的时候,曾经说过要把你带走,让你在骨嵬岛监禁一千年,为四十二的事情赎罪。”

    琴河悠悠地翻了个白眼,并不打算理他。

    “几位前辈上师原本都答应了,是辰玉出面保下了你。”

    “为什么不让我去?”琴河眨了眨眼睛,“我听说凛冬谷挺有意思的,夜狩们性情豪爽,无拘无束,不像你们星术这么冷淡。骨嵬岛在东海之外,比凛冬谷还大,就算苦寒荒凉些,毕竟天高地阔,怎么也不会比关在这个紫微城更难受了。我想去骨嵬岛。”

    “别闹。”星守苦笑着。

    “你说辰玉出面保下了我?不可能吧。”琴河忽然问,“凛冬谷主心高气傲,世上人人让她三分。辰玉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哪来这么大面子叫她让步?”

    星守知道自己不该回应她的套话,但还是忍不住说了:“辰玉跟她讨价还价了许久。她有一个外甥女,流落在外多年,一直找不到下落。辰玉测出了那个女孩的位置。”

    “就这个啊?这就能换回凛冬谷主原谅我?”琴河说。

    星守皱着眉头,一字一句说:“那个女孩,是被紫阳王藏起来的。辰玉暴露她的位置,相当于得罪紫阳王了。凛冬谷主不能不买这个大情面。”

    “呵!”琴河嗤笑着,“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自己卖了我师尊的人,要是我师尊兴师问罪呢,他又好说这是为了救我,责任都推到我头上。”

    “辰玉的目的,是想把四十二的事引向紫阳王。”星守皱着眉头,“琴河,你搞出这个事情,真的不是紫阳王授意吗?”

    “真不是啊,你们想太多了。师尊那个人啊,虽然手段多,可最是护短。四十二笨是笨了点,但怎么说也是他的弟子,他可舍不得送四十二去死。”琴河满脸堆笑,点了点自己的脑门,“这个啊,全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阴谋!”

    星守无言以对。他应该生气来着,可是对着这么倒霉的琴河,他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琴河明显有些醉了,说话开始不着边际:“星守,我在这紫微城里呆够了,每一块砖长什么样我都清清楚楚。我想去太微城看看,你跟不跟我去?”

    “不去。”

    “你就不好奇吗?”琴河笑着说,“你的阿衡,在太微城呆了那么多年,你就不想知道太微城是什么样子的?”

    星守摇摇头,“琴河,别犯傻,那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来,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去。”琴河笑着。

    “我去不了。”星守老实说,“修为接近上师的层次,才能登上太微城,否则大门不会开启。”

    “嗯,大门不会为你开,”琴河点头,“但是会为我开启啊,你跟着我上去。”

    “你已经突破了?”星守惊呆了。

    “我还以为你们星术的法门有多难,还得专门修习呢!哼,其实看几遍就会了。”琴河嗤笑着说。

    他忽然明白过来。七重天球仪徐徐转动,其中自有天机显现。平庸之辈需要师父指点门径,而天赋异禀的人,却可以从天球仪的运作中自行参悟。

    想来星天监第一个星术,也没人教他怎么看天球仪,但他却能够从中窥见天机。琴河也是如此,她只是在紫微城行香,围着天球仪转转看看,就可以预知翡翠海的动乱。即使没有上师愿意做她的师父,她也能成为最强的星术。

    “你说,我要叫个什么上师才好?璇玑上师?是不是要比辰玉好听些?”琴河悠悠道。

    “璇玑是前代上师的名字。”星守说。

    “呵呵,那是僭越了。”琴河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喉咙里,“唉,我自己想那么多,别人不承认,也没有用。我还就是琴河吧。”

    “琴河,你应该告诉几位上师。大家都在等你……”

    “——我知道你一直等着我,”琴河笑得有些凄凉,“可是别人并没有。这里没人希望我有所成就,只除了你。”

    她忽然拉着星守的法杖,腾空而起:“来呀,我带你去太微城看看。”

    星守下意识地松开法杖,没料到自己的手臂被法杖缠住了,跟着就被琴河带起,升入空中。星守的法力不低,但在琴河的控制下,他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小黑和知白似乎注意到两个主人的异动,奔跑着追过来,急得直跳脚。

    心月狐飞纵如电,却飞不高。此时两个星术已经飞上天了。

    “我告诉你,千万别相信这些小畜生。”琴河声音低沉有如耳语,“它们是来监视我们的。”

    星守心想,她真的是喝醉了吧。

    醉醺醺的琴河拉着星守,一直跳到了紫微城楼顶,略一休息,又踏上后山的绝壁,一路提升。她的轻功是在鬼影宗学的,轻盈迅捷,犹如鬼魅。星守跟不上,只能被她拽着,一直升到紫微城上方极高处。

    “你看,这就是太微城。”琴河的声音自云中传来。

    云顶上是一片若木林,远望如冬天一只沉睡的巨兽,毛峰厚密,毛尖笼着一层轻雾。寒风聊聊,有细雪从枝头零星飘落,森森冷意从四周袭来。而太微城的建筑就藏在若木林深处。

    身为一名星术,星守无数次暗中期盼着一睹太微城的真容。他曾经问过辰玉,太微城是什么样子的。辰玉只是说:“太微城是令人安宁的地方。”

    但当真置身其中,却不免隐隐失落。

    天市城类似人间州府,紫微城则是堂皇宫殿,想必太微城必然是天上洞府吧?并非如此,太微城很小,称之为城,实在有些勉强,它只是四四方方一座小楼,高两层,长宽不足五十步,几根粗壮的原木作为支撑,半悬空架在悬崖上。

    楼门没有上锁,星守推开门进去,房中空如雪洞,地上一只火盆已经熄灭许久了。

    扶着狭窄的楼梯爬到二楼,楼上亦不过一桌一椅一榻,皆是原木制成,毫无雕镂,朴素得仿佛囚室。窗纸撕了一角,冷风不绝于耳。推窗望去,下面就是不见底的悬崖深谷。

    辰玉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闭关十几年吗?

    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琴河不知去哪儿了。星守遂唤着琴河的名字,朝楼下走去。

    不知为什么,楼梯下方发着淡淡的光。

    是琴河在楼下点了火盆取暖吗?他摸索下楼,发现那不是火盆。楼梯一转,下面竟然还有一层通往地下,微光来自洞底,隐隐看得见。

    他有些奇怪。进来之前,他记得太微城是一座吊脚楼,楼板可以算是悬空的。如何会出现地下室呢?

    如此思索着,人已经走了下去。走到楼梯尽头,下方是一小段平台,平台另一侧有一座木桥,桥的另一端没入黑暗中,似乎通往山体深处。

    太微城果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定睛看时,原来琴河就在桥上站着,她身后云雾缭绕,深不可测。

    星守不及细想,追了过去,接住了琴河递来的法杖,两人一直沿着木桥往下走。

    走到桥的那一边,还是桥,绵绵不绝,似乎没有尽头。

    有时候他们向左转,有时候顺着台阶向下。一开始星守还记着路,到后来就混乱了,不辨方向。琴河只是稳稳地走在前面,一言不发。

    星守本来以为自己走在山腹之中,然而越往下走,越觉得并非如此。桥的四周并不存在墙壁或者顶棚,只有无尽的暗黑。当他往前看时,黑暗中似乎会浮现出某个标记,或者是栏杆,或者是石壁,并无规律可循。然而等他走近,那些图景又纷纷消融,提示着他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景象,一切都是虚空。

    不知走了多久,琴河忽然停了下来,低声说:“你看看前面。”

    太微城的景象出现在正前方,只是从这个角度看,房子横着卧倒,黑瓦屋顶对着他们,整个太微城横了过来。

    “这是镜像吗?”星守问。

    琴河只说:“看到这个图景,我们就走了一半了。”

    “你不是第一次来?”星守问。

    琴河没有回答:“听着,再往前走,我们就倒立了。你拉好我的法杖啊,不然会掉下去。”

    他明明一直是在地上走,如何会倒立,既然倒立,又如何不掉下去?难道鬼影宗有入梦的法门吗?

    “琴河,我们是走到镜子里去了吗?”星守问。

    琴河思考了一下,才说:“也可以这样说吧。”

    足底渐渐轻浮,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确实就是倒立的感觉,他拉着琴河的法杖,确实也没有头朝下往下落,仍然稳稳踩在石桥上。而石桥无限延伸,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圆环。

    太微宫的黑瓦屋顶不知何时消失了。

    “成为上师,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凌虚步。”琴河喃喃地说,“他们都说,凌虚步是用来走天球仪的。胡说,天球仪那么小,普通的轻功就能跳上去,哪里用得着什么凌虚步。真正的凌虚步,是用来走这座桥的。”

    “这座桥有尽头吗?”

    “没有,只能无穷地绕圈。我们已经走了一圈了。”

    琴河停了下来,用法杖戳了戳地面:“刚才我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星守表示无法相信。

    琴河笑了笑:“只不过出发的地方,在桥的另一面。这座桥是这样的,它只有一个桥面,当你绕着它走完一圈,你就从桥的一面走到另一面了。”

    那就是说,他们现在是倒悬在桥上了。

    星守低下头,发现桥下水光粼粼:“如果说,我们站在桥的背面,那么水应该在我们头顶,我们脚下的——应该是天空?”

    琴河低头看着桥下,那粼粼波光,初望去像是水,其实是有光点在流动。星守认出来了,那些光点,就是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历历在目,完全是星辰的排布。

    “研习了一辈子的星辰之术,如今星空落在了你的脚下,你就不好奇吗?”琴河幽幽地说。

    星光流动之中,琴河的脸仿佛是在浮动,这使得她看上去更为陌生,也更为美丽。

    天地颠倒,空间破碎,这是一种幻术吗?鬼影宗以武力刺杀见长,并不擅长幻术。天命者中最擅长幻术的,倒是星术。不过星守自己熟读典籍,却也认不出这是哪种秘术。

    也许从离开紫微城之后,一切都是她的梦境,她喝醉了酒,做了个梦,带着他进来一起玩耍。

    但如果……这不是幻术呢?

    琴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是不是梦,下去走走,不就知道了?”

    他们果然从桥上下来,走入脚下的星空之中。星空是漫漶的光,柔软的风,触感又明明是流水。行走其间,呼吸如常,足底绵软无力,只能任由身体下沉,琴河在他前下方,黛色长发随水漂转,填满了他的视界,发尾扫到他的脸上,痒痒的像雏鸟羽翼。

    “水”底有一只独木舟,他们坐在舟中,小舟自动启航,顺着星河缓缓而下。长桥也被抛在身后,无声地碎裂、片片退散,黑暗中只剩下繁星点点,小舟浮在无地无天的空间里,不知漂流了多久。最后来到一座巨大的冰山面前。

    冰山高不见顶,深不见底,毋宁说是一面冰壁。

    星守抬头,发现头顶的空中,竟然是紫微城。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从紫微城的地下往上看,所见是断裂的房梁,分裂的墙壁和通透的屋顶,阿策在廊下走来走去,七道星轨的天球仪徐徐旋转,默默讲述着天命者们从来不能参透的玄机。

    仿佛造物在此出现了一个错漏,他们掉到这个缝隙里,世间所有的法则都不被遵守,所有的图景都错乱了。星守不由得退了几步:“琴河,我们离开这里吧。”

    琴河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星术女已经被冰壁深深吸引。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冰壁光洁如镜,镜中原来景象万千,远看是天风海浪,近观竟不是浪潮,每一朵浪尖,都是一重人影,层层叠叠,根本看不到尽头。

    有多少影子呢?仿佛世间所有活过的人,都将影子留在了冰壁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微笑,有人垂泣。大半都闭上了眼睛,仿佛他们已经安息了很多年。

    这情景竟然有些可怖。星守甚至觉得,这些面孔多半眼熟,但此时此刻,却又想不起他们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琴河伸出白玉似的一只手掌,贴在冰壁上,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她的咒语,冰壁的那一边,重重人影如海浪一般翻涌起来,海水两次分开,中间露出一条宽阔的大道,道路上铺满珊瑚与珍珠的碎片,殷红如血,璀璨如星。道路尽头云霞变换,云中露出一个轻若白羽的人影。

    那人渐行渐近,如期而至,是一个白衣白发的女子,面容低垂,手中擎着星术法杖。光焰照亮了整个星空,无论是如日之升,还是如月之恒,皆不能与这支法杖相比较。

    在那一瞬的亮光中,星守看清了白发女子的脸,竟然与琴河一模一样。

    “璇玑,我来看你了。”琴河仰起头,两个有着相同面容的女子,隔着冰层,彼此相视而笑。白发女子举起法杖,点在冰壁上,恰好触及琴河的手掌。

    她们对视无言,却似有千言万语在静默中涌动,彼此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

    琴河的手腕上,忽然有一点金光闪现,远远看去,像是金蛇舞动,甩出了一片金鳞,贴在她的皮肤上。金鳞在浮动,渐渐长大,渐渐升腾,变成一簇火苗。

    火势越烧越高,琴河全身都被卷进了火焰之中。

    星守慌了,伸手去拉琴河。琴河侧过脸看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的脸被火光勾勒了一道金边,灿烂有如神祗。

    那火焰并没有温度,反而如冰水浇透了星守伸出的手臂,痛得他眼冒金星。恍惚中看见琴河的笑脸,似乎隐藏着难言的冷意。

    手臂似乎不属于他自己了,星守渐渐丧失了知觉。最后一点意识中,他看见火焰吞噬了整个冰窟,环形的长桥亦不知消失在何方。天上地下,漫天大火,金粉簌簌,有如星河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