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守琴河 第11章 清梦星河（三）
对星守来说，琴河大概不算特别重要的人。幽寂山的大雪落了一百多年，到第一百零七个年头，他才遇见琴河，相识相交不过短短一瞬。之前百年里莽莽云山，岁月清长，他像天市城的任何一个星术一样潜心修行，不问世事，怎会想到有天因为一个陌生女子而卷入尘世的波诡云谲之中。
云河上师发疯之后，松楼上师几乎愁白了头。云河上师是星天监的座主——这也罢了，星天监并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星术们生性闲散，平日里各自在洞府中修行，从不外出惹事，就算一时半会儿座主缺席，大家也都过得下去，大不了再选一个。
但是紫微城的天球仪还要继续运转。天球仪高约百尺，一共七道星轨，合七宝之数。焚天之战后，不知何年何月，幽寂山深处，地缝中露出这只天球仪。据说这是吉祥天女留下的神器，维护中州世界的正常运转。乾闼婆的后裔——星术们找到了这个天球仪，并陆续聚集在此地，建造星天监，并且竭力从星轨繁复的变化之间读出中州大陆的时局走向，警示世人规避噩运，循守天规。
天球仪运转了近千年，全靠一代一代的高阶星术们以法力维持。到了这一代，七位上师之中，有五位年事已老，除了值守天球仪，基本不问外事。只有云河上师和松楼上师较为年轻，云河上师一疯，松楼上师一人值守两条星轨，几乎不能支撑下去。
“师父要不要看看，年青一代星术中，有人可以进阶为上师吗？”星守问自己的师父松楼。
星守并不是说他自己，他到星天监的年头不算短了，但天赋有限，进益的速度只能算中规中矩。按照松楼上师的说法，星守要成为上师，大约还得修行一百年——假如中途不出错儿的话。
星守想提的人，其实是阿衡。松楼上师心里也清楚，便直接回答：“星衡预计闭关三十六年，现在还不到一半时间，这时候强行进阶，我怕他会出事。还是把琴河接回来吧。”
琴河这个名字，星守都不知是第几次听说了，但从未见过真人。那是个女星术，从小在南明离岛修行，学成之后才会回星天监来。云河上师对此人寄以厚望，每次提起就赞不绝口，以为是星天监未来的希望，只可惜被紫阳王抢去做了鬼影宗弟子。
“先前紫阳王曾经允诺过的，以百年为限，教她鬼影宗秘法，学成出师，送还星天监。到今日算下来，虽不及百年，也有九九八十一年。我们如今遇见麻烦，提前要人，也不算过分。”松楼上师说。
跟紫阳王谈判的重任，落在了星守身上。按照戒律，星术们一旦进入星天监修行，就不能随意下山。不过总有像星守这样的高阶星术，得到上师的允许，可以偶尔出去执行任务。
星守下了幽寂山，一路向南到天阙城，买舟入海，之后往西，直到南明离岛。南明离岛是南海上的一个火山岛，影刹们的组织鬼影宗就在岛上。岛上烟雾弥漫，一派肃杀。影刹也许不是最强的一类天命者，但鬼影宗的领袖紫阳王却几乎是世间第一。
星守跟在一群披坚执锐的影刹身后，一直登上紫阳峰，拜会鬼影宗大宗主。紫阳王据说有千岁之寿，大约是这世间最年长的天命者，然而看起来也不过如凡人二十许，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他接过松楼上师的书信，细细问询了云河上师的病况，又是一番感叹，言语中态度颇为友好。
星守又问琴河一事。
“琴河进益很快，其实很早就出师了。”紫阳王缓缓道，“不过，愿不愿意回星天监，看她自己的意思。”
星守听懂了。
那个名叫琴河的女星术，很多年前就已学成出师，但她并没有离开鬼影宗，显然她是不愿意回星天监的。
紫阳王说是不留人，却让琴河自己回应，答案不言而喻。除非星守自己能说服她。
顺着紫阳王的目光，星守望向自己身后，一群男女弟子，皆是银白束身衣，眉目冷峻，根本看不出其中哪一个原本该是星术。紫阳王叫他问琴河的意思，但他要是连琴河是谁都看不出来，这也就没法谈了。
星守微微有些紧张，脸上还保持着闲雅的笑意。他的小狐狸蹦了出来，摇着尾巴跳向紫阳王身边的一个少女。
那女孩似乎吃了一惊，狐狸就沿着她的裙摆蹿了上去，稳稳蹲在她的肩上。
“小师妹，”星守悟过来了。女孩的脸隐藏在紫阳王身后的阴影里，难怪他刚才没有注意到。走到中庭灯光下，她的一双眼睛明亮如星辰，这本来就是星术才有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星守一看见她，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小师妹，你可愿意随我回星天监？”
琴河秀眉微颦，似乎对“师妹”这个称谓心存抗拒。“我还是听师父的意思。”她说的师父当然是指紫阳王。
这样推脱下去似乎没有尽头。星守捧出了他带来的礼物——一支星术法杖。法杖是用幽寂山的千年龙吟木镂刻而成，轻盈如羽而坚韧如钢，龙首衔着一枚拳头大的明珠，珠光流转如霓虹，光芒虽不炽烈，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幽深的殿堂。
“如月之恒。”紫阳王沉吟着。
“大宗主好眼力。”星守说。
云河上师有一双法杖，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日升法杖是她日常所用的兵器，烈焰凤凰一出，燎原千里，威力无穷，堪称星术第一神器。而月恒法杖则常年收束在星天监，罕有外人得见真容，甚至有传说如月之恒的威力更甚于如日之升，月恒才是星天监的终极杀器。
琴河未必知道如月之恒的来历，但看见影刹的几位宗主频频交换眼神，也知道事情非同一般。
谁也不清楚如月之恒的威力到底有多大，星守捧着这件神器尚未脱手，万一他突然发难，怕也不容易对付。当然星天监的使者应当不至于如此莽撞，或者他们当真是想用这件旷世神兵来交换琴河，如此一来，倒把琴河放在了一个颇为尴尬的位置上。
紫阳王看看琴河，又看看法杖，忽然笑了，对星守说：“要是拒绝你，会不会成了鬼影宗欺负你们星天监啊？”
紫阳王倒是说话算话，琴河领了师命，立刻动身回幽寂山。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星守等在空荡荡的码头上，就看见琴河抱着法杖过来了。法杖上的明珠映着她的侧脸，皎洁而又清寂，如月照雪岭。
紫阳王到底没有收下如月之恒，而是让琴河自己带回去使用。这也在松楼上师的意料之中。
来送行的只有一个垂髫少女。星守看出来，这少女也不是影刹，而是个夜狩。
“大师姐，”小夜狩说，“师尊说他不下来送你了，叫我把这个给你。”
琴河接到手里，是一只乌金匕首，造型颇为奇特，比一般匕首纤细得多，仿佛一根银钉。
“师尊说了，你有了星术法杖，但影刹匕首还是请你带上吧，也许将来能保护你。”
小夜狩又说：“师姐，你走以后，没有人罩着我了。”
琴河揉了揉小夜狩的头发，笑道：“昨天师尊和我说了，我走以后，他亲自教你。以后师尊就是你的靠山，看谁还敢欺负你。”
夜狩低声说：“雷师兄还是会的吧。”
琴河一时哑然，揉了揉小夜狩的头发，柔声说：“他就是淘气，躲着点儿就是了。曼殊，你也不小了，以后别让师尊太操心。”
夜狩扯着琴河的袖子：“师姐，你还会回来吗？”
琴河不假思索：“当然会。以后我会经常回来检查你功课的。”
其实短期之内，琴河大概没有机会回来了，回到星天监之后她即将面对的是高强度的修行，何况星术不能离开星天监，这是定规。但这种时候，星守何必说破呢。
轻舟离开海岸东行，琴河笼着手立在船尾，静静地望着越来越远的南明离岛。
红莲峰上有个人影，远望如寒星一点。借着过人的目力，星守很快就认出来那是紫阳王。
琴河走得不太情愿。星守想起松楼上师的嘱托，自觉应该缓缓劝说琴河，便将星天监的困境，又向她述说了一遍。
“你是说，我回去之后要担当重任?？”琴河很吃惊。
“你在鬼影宗修习了多少年就出师了？”星守问。
“二十七年。”
星守惊呆了。
“到第二十七年，我就可以打败十二宗主了。”琴河端庄矜持，然而说到这个，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些微自豪，“鬼影宗一共有十三位宗主，除二宗主碧瞳夫人和十三宗主隐雷之外，其他人都是以武力值排座次的。我能打败十二宗主，就等于已经超过全部影刹弟子了。那时候师尊就说，可以出师了。反正再怎么修行，一个星术也没法成为影刹的宗主。”
“那为什么没有出师呢？”
“即使到了那个层次，也还有很多提升的空间。此后我又修行了许多年，却依然不是四宗主的对手。至于师尊，我从来没在他手里走过十招。”琴河言语之间，颇为遗憾。
星守笑了：“影刹都是顶尖刺客，可是他们不懂得术法。等你回到星天监，修习了天衍之数，就不见得比四宗主差了。”
“那么，你看，以我的速度，多少年能够成为星术中的上师？”
星守见过修行最快的星术，就是星衡，他用了三十六年成为天市城排名第一的弟子。看起来琴河比星衡的天赋更高。“星术和影刹是不同的法门，但天命者的基础修行都是相通的。有影刹门中的功底，我猜你应该费不了太多时间，就能接进上师的修为。”星守实诚地说，“其实，大家都希望你越快越好。”
琴河静静地听着，脸上浮现出笑意。
路过天阙王城的时候，琴河说要进城看一看。彼时秋风初起，她想要采买些过冬的衣裳。星守就说不必，星天监自然会为她准备一切用品。琴河懒得和他啰嗦，抄起法杖点倒了他，甩上门就出去了。
星守就有些慌了，担心琴河毕竟不愿回星天监，打算自己出走，又担心当面揭露会让琴河更加下不来台，想要跟踪，又觉得以影刹的能力，大概还没走出十步就被她发现了。星守索性登上天阙王城的楼顶，瞭望许久，才从人海中找到琴河的踪迹。
琴河并没有去集市买衣服，她绕到了圣女祠中，跪了一炷香。一个和尚模样的人走到她跟前，同她闲聊许久，她才慢慢出来。
和尚走后，星守追了过去，装作与琴河偶遇。
“我来祭拜父母。”琴河倒也没有恼怒，言谈中一片怅然，“他们都是肉身凡胎，去世很多年了，每年我都回来看看。你呢？你是天阙城的人吗？”
星守摇摇头：“师父说，我出生在黑山。父母什么的，早已不记得了。”
他是一个弃婴，如果不是恰好身上有天命之血，又恰好被路过的松楼上师发现，大概早就化为黑山的一捧污泥了。
影刹们来去自如。琴河显然来过天阙王城很多次，逛起街来熟门熟路。她在前面走，星守只能在后面追。追着追着果然到了集市。琴河卸去了影刹的束身衣，广袖长裙，妆容精致，看上去就是个悠闲的富家小姐。大小姐逛来逛去，最后逛到了宠物铺子里。
“你养的那个小狐狸，特别可爱。你说星术都有一只狐狸，我想我也应该有一个。”
星守觉得好笑：“这是心月狐，不是随便什么集市都能买到的。”
心月狐只生长在黑山北面的一道峡谷中，行踪飘忽不定。每一个星术上了星天监之后，会领着令牌去一次黑山，寻找一只心月狐作为自己的灵兽。机缘不好，等上一个月，也找不到。
星守自作主张，先带着琴河去了黑山。他想着让琴河提前拥有一只星术的灵兽，也许有了灵兽，她对自己星术身份的认同感会更高一些。
黑山的妖兽比从前更多了，他们甚至遇见了变异的混元兽，星守用了足足三炷香的功夫，才把混元兽打败。琴河只是站在一边看，握着法杖但并不出手。
等到下一个妖兽出现时，琴河忽然拉住星守，自己拖着法杖上去了。法杖对于她来说算是新武器，她有些笨拙，看得星守直冒冷汗。打了一会儿，星守明白过来，琴河在学他的招式。就看了这么两下，她就学会了法杖的招式，竟然独自一人打败了妖兽。
琴河确实是极其聪明，可惜运气不佳。他们在黑山等了三天，等到了一只心月狐。琴河大概是太兴奋了，一时抓着匕首就冲上去。刀光把狐狸吓跑，在此之后再也没有心月狐出现。
琴河沮丧之极：“是不是没有星天监的令牌，心月狐就不出来的？”
星守说：“心月狐胆子小，心思细腻。你要装作冷淡不在意的样子，它才会悄悄靠近你。它们大概没见过你这么……热情的星术。”
琴河扫了星守一眼，忽然笑了：“阿守，你去帮我抓一只来嘛。”
难道我很冷淡吗？星守想。
星守唤出自己的心月狐——小黑，让它在地上随意溜达，而后拉着琴河藏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草丛里露出一对小小的、绒绒的尖耳朵。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雌狐，怯怯地走出来，不一会儿就跟小黑滚成了一团。
琴河踮着脚尖走过去，把雌狐狸拢在怀里，雌狐初初有些挣扎，被琴河挠得舒服了，终于四肢酥软，瑟瑟地团在琴河怀里。
“那就叫她知白吧。”琴河说。
峡谷里的雾气渐渐散去，谷底深不可测，密林底下有银色的水流时隐时现，如万千繁星闪烁。
“这是白河。”星守说，“过了这条河，就是幽寂山。”
隔着峡谷看去，对岸险峰拔起，山顶没入云中，一时看不到头。林海深处隐约可见山居散落如星。
幽寂山星天监分为三个城，山脚和山麓是星罗棋布的大小村落，统称为天市城，是普通星术们居住和日常修行的地方，星守自己的小院子，也在天市城的某个角落里。天市城规模最大，居民最多，拱卫着坡顶上的紫微城。紫微城是一座恢弘的大殿，星天监最核心的机关天球仪，就安置在殿中。为数不多的高阶星术——也就是上师们，住在紫微城里，日夜值守着天球仪，维护其正常运转，记录星辰的走向，并力图从中读出中州亿万生灵的命运。至于幽寂山最高处的太微城，则隐藏在终年不散的云雾之中，很少有人得见真容，大家也并不谈论这个地方。一向以来，太微城是上师们闭关修行的场所。普通星术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即将进阶之前，才有可能进入太微城闭关，提升自己的道行。星守还不到能够进阶的时候，对于他来说，太微城仍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他们渡过白河，登上幽寂山。刚刚踏入天市城，星守就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一打听才知道，松楼上师去世了。
这几年看得出来，松楼上师已经渐渐显出衰老的迹象。
天命者们不能永生不死，但拥有比凡人更长的寿命，一旦先天赋予的天命之血被激活，再辅以修行，会得到一个漫长的青壮年期，短则一二百岁，长则上千年。然而天命之血终有耗尽的那一日，从那时起，天命者的壮年岁月就此结束，渐渐肌骨松软，精力衰竭，走入和凡人一样的衰老过程，直到死亡。
松楼上师寿数已高，天命之血在他身上开始枯竭，意味着他会在十到二十年之间走向死亡。松楼上师的速度快了点，显然是云河上师发疯之后，他一人维持两个人的工作量，过早耗尽了精力。星守离开不过月余，没想到就错过了与师父的告别。
星守也没心思追问天球仪现在怎么办，跌跌撞撞就跑进升仙堂，琴河只能追在他身后。松楼上师睡在那里，容色如生，面容不是仙去的安详，显然临终前遭受了许多焦虑痛苦。
星守心中仓皇，只顾拉着师父的袍角痛哭。哭了一会儿，才发现面前多了一个纤长的人影。
那少年峨冠博带，面如碾玉，神情冷峭而疲惫。
“阿衡，”星守讶异着，“你出关了？”
少年点点头。
星守也不及细想，迎上去抱住了他。阿衡似乎有点犹豫，轻轻地回抱了一下，旋即分开。
便有人在一旁解释道：“星衡已经是辰玉上师了。”
星守很快明白过来，云河上师发疯，松楼上师又忽然尸解，如果星衡不出关，天球仪就要停摆了。他应该是修行不到，强行让自己升阶。松楼上师说过，这是极其危险的行为。
辰玉上师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顺势滑进椅子里坐下。星守看着心疼，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问他是否可以支持下去，只能按礼数向他行礼贺喜。辰玉上师抬起眼皮，轻声说：“师兄一路辛苦。”
星守说：“是我回来迟了，好在帮手已经找回来。”
琴河站在远处，冷静地观察着这对师兄弟，并没有上前问候，更没有行礼的意思。
辰玉也看见她了，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说话。
气氛陷入一种极为怪异的沉默，星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辰玉上师是在松楼上师去世之后才破关而出的，他应该并不知道琴河会回来。
星守解释着：“琴河是……”
辰玉上师摆了摆手，一字一句地说：“她身上的硫磺气太重了，就让她去行香吧。”
琴河疑惑地看着星守，她不知道行香是什么意思。
星守却彻底呆住了。
辰玉上师并不想多说，扶着椅子起身欲走。星守连忙跟了上去，试图再解释一下。辰玉一个眼神截住了他。
云河上师发疯之后，松楼上师几乎愁白了头。云河上师是星天监的座主——这也罢了，星天监并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星术们生性闲散，平日里各自在洞府中修行，从不外出惹事，就算一时半会儿座主缺席，大家也都过得下去，大不了再选一个。
但是紫微城的天球仪还要继续运转。天球仪高约百尺，一共七道星轨，合七宝之数。焚天之战后，不知何年何月，幽寂山深处，地缝中露出这只天球仪。据说这是吉祥天女留下的神器，维护中州世界的正常运转。乾闼婆的后裔——星术们找到了这个天球仪，并陆续聚集在此地，建造星天监，并且竭力从星轨繁复的变化之间读出中州大陆的时局走向，警示世人规避噩运，循守天规。
天球仪运转了近千年，全靠一代一代的高阶星术们以法力维持。到了这一代，七位上师之中，有五位年事已老，除了值守天球仪，基本不问外事。只有云河上师和松楼上师较为年轻，云河上师一疯，松楼上师一人值守两条星轨，几乎不能支撑下去。
“师父要不要看看，年青一代星术中，有人可以进阶为上师吗？”星守问自己的师父松楼。
星守并不是说他自己，他到星天监的年头不算短了，但天赋有限，进益的速度只能算中规中矩。按照松楼上师的说法，星守要成为上师，大约还得修行一百年——假如中途不出错儿的话。
星守想提的人，其实是阿衡。松楼上师心里也清楚，便直接回答：“星衡预计闭关三十六年，现在还不到一半时间，这时候强行进阶，我怕他会出事。还是把琴河接回来吧。”
琴河这个名字，星守都不知是第几次听说了，但从未见过真人。那是个女星术，从小在南明离岛修行，学成之后才会回星天监来。云河上师对此人寄以厚望，每次提起就赞不绝口，以为是星天监未来的希望，只可惜被紫阳王抢去做了鬼影宗弟子。
“先前紫阳王曾经允诺过的，以百年为限，教她鬼影宗秘法，学成出师，送还星天监。到今日算下来，虽不及百年，也有九九八十一年。我们如今遇见麻烦，提前要人，也不算过分。”松楼上师说。
跟紫阳王谈判的重任，落在了星守身上。按照戒律，星术们一旦进入星天监修行，就不能随意下山。不过总有像星守这样的高阶星术，得到上师的允许，可以偶尔出去执行任务。
星守下了幽寂山，一路向南到天阙城，买舟入海，之后往西，直到南明离岛。南明离岛是南海上的一个火山岛，影刹们的组织鬼影宗就在岛上。岛上烟雾弥漫，一派肃杀。影刹也许不是最强的一类天命者，但鬼影宗的领袖紫阳王却几乎是世间第一。
星守跟在一群披坚执锐的影刹身后，一直登上紫阳峰，拜会鬼影宗大宗主。紫阳王据说有千岁之寿，大约是这世间最年长的天命者，然而看起来也不过如凡人二十许，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他接过松楼上师的书信，细细问询了云河上师的病况，又是一番感叹，言语中态度颇为友好。
星守又问琴河一事。
“琴河进益很快，其实很早就出师了。”紫阳王缓缓道，“不过，愿不愿意回星天监，看她自己的意思。”
星守听懂了。
那个名叫琴河的女星术，很多年前就已学成出师，但她并没有离开鬼影宗，显然她是不愿意回星天监的。
紫阳王说是不留人，却让琴河自己回应，答案不言而喻。除非星守自己能说服她。
顺着紫阳王的目光，星守望向自己身后，一群男女弟子，皆是银白束身衣，眉目冷峻，根本看不出其中哪一个原本该是星术。紫阳王叫他问琴河的意思，但他要是连琴河是谁都看不出来，这也就没法谈了。
星守微微有些紧张，脸上还保持着闲雅的笑意。他的小狐狸蹦了出来，摇着尾巴跳向紫阳王身边的一个少女。
那女孩似乎吃了一惊，狐狸就沿着她的裙摆蹿了上去，稳稳蹲在她的肩上。
“小师妹，”星守悟过来了。女孩的脸隐藏在紫阳王身后的阴影里，难怪他刚才没有注意到。走到中庭灯光下，她的一双眼睛明亮如星辰，这本来就是星术才有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星守一看见她，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小师妹，你可愿意随我回星天监？”
琴河秀眉微颦，似乎对“师妹”这个称谓心存抗拒。“我还是听师父的意思。”她说的师父当然是指紫阳王。
这样推脱下去似乎没有尽头。星守捧出了他带来的礼物——一支星术法杖。法杖是用幽寂山的千年龙吟木镂刻而成，轻盈如羽而坚韧如钢，龙首衔着一枚拳头大的明珠，珠光流转如霓虹，光芒虽不炽烈，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幽深的殿堂。
“如月之恒。”紫阳王沉吟着。
“大宗主好眼力。”星守说。
云河上师有一双法杖，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日升法杖是她日常所用的兵器，烈焰凤凰一出，燎原千里，威力无穷，堪称星术第一神器。而月恒法杖则常年收束在星天监，罕有外人得见真容，甚至有传说如月之恒的威力更甚于如日之升，月恒才是星天监的终极杀器。
琴河未必知道如月之恒的来历，但看见影刹的几位宗主频频交换眼神，也知道事情非同一般。
谁也不清楚如月之恒的威力到底有多大，星守捧着这件神器尚未脱手，万一他突然发难，怕也不容易对付。当然星天监的使者应当不至于如此莽撞，或者他们当真是想用这件旷世神兵来交换琴河，如此一来，倒把琴河放在了一个颇为尴尬的位置上。
紫阳王看看琴河，又看看法杖，忽然笑了，对星守说：“要是拒绝你，会不会成了鬼影宗欺负你们星天监啊？”
紫阳王倒是说话算话，琴河领了师命，立刻动身回幽寂山。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星守等在空荡荡的码头上，就看见琴河抱着法杖过来了。法杖上的明珠映着她的侧脸，皎洁而又清寂，如月照雪岭。
紫阳王到底没有收下如月之恒，而是让琴河自己带回去使用。这也在松楼上师的意料之中。
来送行的只有一个垂髫少女。星守看出来，这少女也不是影刹，而是个夜狩。
“大师姐，”小夜狩说，“师尊说他不下来送你了，叫我把这个给你。”
琴河接到手里，是一只乌金匕首，造型颇为奇特，比一般匕首纤细得多，仿佛一根银钉。
“师尊说了，你有了星术法杖，但影刹匕首还是请你带上吧，也许将来能保护你。”
小夜狩又说：“师姐，你走以后，没有人罩着我了。”
琴河揉了揉小夜狩的头发，笑道：“昨天师尊和我说了，我走以后，他亲自教你。以后师尊就是你的靠山，看谁还敢欺负你。”
夜狩低声说：“雷师兄还是会的吧。”
琴河一时哑然，揉了揉小夜狩的头发，柔声说：“他就是淘气，躲着点儿就是了。曼殊，你也不小了，以后别让师尊太操心。”
夜狩扯着琴河的袖子：“师姐，你还会回来吗？”
琴河不假思索：“当然会。以后我会经常回来检查你功课的。”
其实短期之内，琴河大概没有机会回来了，回到星天监之后她即将面对的是高强度的修行，何况星术不能离开星天监，这是定规。但这种时候，星守何必说破呢。
轻舟离开海岸东行，琴河笼着手立在船尾，静静地望着越来越远的南明离岛。
红莲峰上有个人影，远望如寒星一点。借着过人的目力，星守很快就认出来那是紫阳王。
琴河走得不太情愿。星守想起松楼上师的嘱托，自觉应该缓缓劝说琴河，便将星天监的困境，又向她述说了一遍。
“你是说，我回去之后要担当重任?？”琴河很吃惊。
“你在鬼影宗修习了多少年就出师了？”星守问。
“二十七年。”
星守惊呆了。
“到第二十七年，我就可以打败十二宗主了。”琴河端庄矜持，然而说到这个，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些微自豪，“鬼影宗一共有十三位宗主，除二宗主碧瞳夫人和十三宗主隐雷之外，其他人都是以武力值排座次的。我能打败十二宗主，就等于已经超过全部影刹弟子了。那时候师尊就说，可以出师了。反正再怎么修行，一个星术也没法成为影刹的宗主。”
“那为什么没有出师呢？”
“即使到了那个层次，也还有很多提升的空间。此后我又修行了许多年，却依然不是四宗主的对手。至于师尊，我从来没在他手里走过十招。”琴河言语之间，颇为遗憾。
星守笑了：“影刹都是顶尖刺客，可是他们不懂得术法。等你回到星天监，修习了天衍之数，就不见得比四宗主差了。”
“那么，你看，以我的速度，多少年能够成为星术中的上师？”
星守见过修行最快的星术，就是星衡，他用了三十六年成为天市城排名第一的弟子。看起来琴河比星衡的天赋更高。“星术和影刹是不同的法门，但天命者的基础修行都是相通的。有影刹门中的功底，我猜你应该费不了太多时间，就能接进上师的修为。”星守实诚地说，“其实，大家都希望你越快越好。”
琴河静静地听着，脸上浮现出笑意。
路过天阙王城的时候，琴河说要进城看一看。彼时秋风初起，她想要采买些过冬的衣裳。星守就说不必，星天监自然会为她准备一切用品。琴河懒得和他啰嗦，抄起法杖点倒了他，甩上门就出去了。
星守就有些慌了，担心琴河毕竟不愿回星天监，打算自己出走，又担心当面揭露会让琴河更加下不来台，想要跟踪，又觉得以影刹的能力，大概还没走出十步就被她发现了。星守索性登上天阙王城的楼顶，瞭望许久，才从人海中找到琴河的踪迹。
琴河并没有去集市买衣服，她绕到了圣女祠中，跪了一炷香。一个和尚模样的人走到她跟前，同她闲聊许久，她才慢慢出来。
和尚走后，星守追了过去，装作与琴河偶遇。
“我来祭拜父母。”琴河倒也没有恼怒，言谈中一片怅然，“他们都是肉身凡胎，去世很多年了，每年我都回来看看。你呢？你是天阙城的人吗？”
星守摇摇头：“师父说，我出生在黑山。父母什么的，早已不记得了。”
他是一个弃婴，如果不是恰好身上有天命之血，又恰好被路过的松楼上师发现，大概早就化为黑山的一捧污泥了。
影刹们来去自如。琴河显然来过天阙王城很多次，逛起街来熟门熟路。她在前面走，星守只能在后面追。追着追着果然到了集市。琴河卸去了影刹的束身衣，广袖长裙，妆容精致，看上去就是个悠闲的富家小姐。大小姐逛来逛去，最后逛到了宠物铺子里。
“你养的那个小狐狸，特别可爱。你说星术都有一只狐狸，我想我也应该有一个。”
星守觉得好笑：“这是心月狐，不是随便什么集市都能买到的。”
心月狐只生长在黑山北面的一道峡谷中，行踪飘忽不定。每一个星术上了星天监之后，会领着令牌去一次黑山，寻找一只心月狐作为自己的灵兽。机缘不好，等上一个月，也找不到。
星守自作主张，先带着琴河去了黑山。他想着让琴河提前拥有一只星术的灵兽，也许有了灵兽，她对自己星术身份的认同感会更高一些。
黑山的妖兽比从前更多了，他们甚至遇见了变异的混元兽，星守用了足足三炷香的功夫，才把混元兽打败。琴河只是站在一边看，握着法杖但并不出手。
等到下一个妖兽出现时，琴河忽然拉住星守，自己拖着法杖上去了。法杖对于她来说算是新武器，她有些笨拙，看得星守直冒冷汗。打了一会儿，星守明白过来，琴河在学他的招式。就看了这么两下，她就学会了法杖的招式，竟然独自一人打败了妖兽。
琴河确实是极其聪明，可惜运气不佳。他们在黑山等了三天，等到了一只心月狐。琴河大概是太兴奋了，一时抓着匕首就冲上去。刀光把狐狸吓跑，在此之后再也没有心月狐出现。
琴河沮丧之极：“是不是没有星天监的令牌，心月狐就不出来的？”
星守说：“心月狐胆子小，心思细腻。你要装作冷淡不在意的样子，它才会悄悄靠近你。它们大概没见过你这么……热情的星术。”
琴河扫了星守一眼，忽然笑了：“阿守，你去帮我抓一只来嘛。”
难道我很冷淡吗？星守想。
星守唤出自己的心月狐——小黑，让它在地上随意溜达，而后拉着琴河藏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草丛里露出一对小小的、绒绒的尖耳朵。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雌狐，怯怯地走出来，不一会儿就跟小黑滚成了一团。
琴河踮着脚尖走过去，把雌狐狸拢在怀里，雌狐初初有些挣扎，被琴河挠得舒服了，终于四肢酥软，瑟瑟地团在琴河怀里。
“那就叫她知白吧。”琴河说。
峡谷里的雾气渐渐散去，谷底深不可测，密林底下有银色的水流时隐时现，如万千繁星闪烁。
“这是白河。”星守说，“过了这条河，就是幽寂山。”
隔着峡谷看去，对岸险峰拔起，山顶没入云中，一时看不到头。林海深处隐约可见山居散落如星。
幽寂山星天监分为三个城，山脚和山麓是星罗棋布的大小村落，统称为天市城，是普通星术们居住和日常修行的地方，星守自己的小院子，也在天市城的某个角落里。天市城规模最大，居民最多，拱卫着坡顶上的紫微城。紫微城是一座恢弘的大殿，星天监最核心的机关天球仪，就安置在殿中。为数不多的高阶星术——也就是上师们，住在紫微城里，日夜值守着天球仪，维护其正常运转，记录星辰的走向，并力图从中读出中州亿万生灵的命运。至于幽寂山最高处的太微城，则隐藏在终年不散的云雾之中，很少有人得见真容，大家也并不谈论这个地方。一向以来，太微城是上师们闭关修行的场所。普通星术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即将进阶之前，才有可能进入太微城闭关，提升自己的道行。星守还不到能够进阶的时候，对于他来说，太微城仍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他们渡过白河，登上幽寂山。刚刚踏入天市城，星守就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一打听才知道，松楼上师去世了。
这几年看得出来，松楼上师已经渐渐显出衰老的迹象。
天命者们不能永生不死，但拥有比凡人更长的寿命，一旦先天赋予的天命之血被激活，再辅以修行，会得到一个漫长的青壮年期，短则一二百岁，长则上千年。然而天命之血终有耗尽的那一日，从那时起，天命者的壮年岁月就此结束，渐渐肌骨松软，精力衰竭，走入和凡人一样的衰老过程，直到死亡。
松楼上师寿数已高，天命之血在他身上开始枯竭，意味着他会在十到二十年之间走向死亡。松楼上师的速度快了点，显然是云河上师发疯之后，他一人维持两个人的工作量，过早耗尽了精力。星守离开不过月余，没想到就错过了与师父的告别。
星守也没心思追问天球仪现在怎么办，跌跌撞撞就跑进升仙堂，琴河只能追在他身后。松楼上师睡在那里，容色如生，面容不是仙去的安详，显然临终前遭受了许多焦虑痛苦。
星守心中仓皇，只顾拉着师父的袍角痛哭。哭了一会儿，才发现面前多了一个纤长的人影。
那少年峨冠博带，面如碾玉，神情冷峭而疲惫。
“阿衡，”星守讶异着，“你出关了？”
少年点点头。
星守也不及细想，迎上去抱住了他。阿衡似乎有点犹豫，轻轻地回抱了一下，旋即分开。
便有人在一旁解释道：“星衡已经是辰玉上师了。”
星守很快明白过来，云河上师发疯，松楼上师又忽然尸解，如果星衡不出关，天球仪就要停摆了。他应该是修行不到，强行让自己升阶。松楼上师说过，这是极其危险的行为。
辰玉上师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顺势滑进椅子里坐下。星守看着心疼，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问他是否可以支持下去，只能按礼数向他行礼贺喜。辰玉上师抬起眼皮，轻声说：“师兄一路辛苦。”
星守说：“是我回来迟了，好在帮手已经找回来。”
琴河站在远处，冷静地观察着这对师兄弟，并没有上前问候，更没有行礼的意思。
辰玉也看见她了，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说话。
气氛陷入一种极为怪异的沉默，星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辰玉上师是在松楼上师去世之后才破关而出的，他应该并不知道琴河会回来。
星守解释着：“琴河是……”
辰玉上师摆了摆手，一字一句地说：“她身上的硫磺气太重了，就让她去行香吧。”
琴河疑惑地看着星守，她不知道行香是什么意思。
星守却彻底呆住了。
辰玉上师并不想多说，扶着椅子起身欲走。星守连忙跟了上去，试图再解释一下。辰玉一个眼神截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