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谣 【37】卿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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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自竹叶尖流泻下来，映得地上光影斑驳，竹身亮如龙鳞，十三岁的郁康抬起头来，那一片沁人心脾的绿，宛若梦境。
他垂下手中的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
十步以外，坐在盘石上打坐的灰袍老人闭眼沉息，笑道：“养了你大半年，今天才知道原来不是个哑巴。”
郁康心绪敏感，怒火一撩即发，挥剑朝那灰袍老人心口刺去。老人仰身侧一躺，左脚将剑锋轻轻压下，右脚踢向郁康肋下，逼得他弃剑后退。那老人施施然坐直，伸手将剑拿起，挽个剑花，眼睛这才睁开：“为师教了你多少次，练剑切忌心浮气躁。郁康，你杀气太重了。”
“我几时认了你做师父？”
洛卿明乐了：“好好，今天小哑巴竟然连说了两句话，可喜可贺。来，我们不练了，这就回去吃肉。”
他只得闷闷跟在后面，偶尔抬头，见老人背手而走，脚步稳健迅速，长袍飘逸，变幻的光影映在他身上，像不定的流云。
许多个这样的日子，他在夕阳落山的时候收剑，跟在洛卿明身后，踩着洛卿明的脚印回山顶的卿明宫。两年来，洛卿明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视若亲子。他从洛卿明近乎苛刻的教导中，练就了一身让洛卿明捻须微笑的武功。这种严格与苛刻让郁康在日升月落间根本没有空喘息，他在与世隔绝的竹林里，满脑子只有如何学会下一个剑招。
他深深记得有一个夜晚，他学会了洛卿明自创剑术最难的一招。老人盘腿坐在大石上，眼底的欣喜与赏识难以掩饰。洛卿明说：“郁康，从今日起，你是我座下的弟子，卿明宫的人，再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我向你保证。”
那个夜晚，是他这么多年最开心的时刻。
直到座上三名大弟子将他摔在洛卿明座下，急不可耐地讲述他犯下的罪行。他满身满脸都是血，仰起脸来看着洛卿明，眸如寒星，就像初见时那样绝望。洛卿明在座上气得发抖，怒喝道：“为什么？为什么两年了，你还是改不了杀人的脾气？你究竟要杀多少人才满足！说！”
原来那个口口声声说“再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的洛卿明，将他的过往记得一清二楚。众人的唾弃和职责如芒在背，他都浑然不觉，只是洛卿明那失望的眼神，像一柄利刃剜在心里，多年以后仍然是他的噩梦。
他对这个老人又爱又恨，又敬又怕。爱他的和蔼慈祥，恨他的不明事理，敬他的仙风道骨，怕他的行事决绝。他一直不肯把洛卿明当师父，等他从心底愿意承认时，洛卿明却将他打得半死，逐出了卿明山，甚至……甚至不愿给他解释的机会。若当年洛卿明愿意屏退那些弟子，听他讲一讲来龙去脉，若当年洛卿明肯为他说一句话，哪怕一句话，他都不至于如此绝望。
他做了洛卿明最鄙夷的那种雇侠，为钱卖命，不分善恶。他行走在刀尖，与死亡为伴，独来独往，双手鲜血，从来没有想过明天。‘一剑青冥’渐渐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渐渐的他麻木了，午夜梦回，也不会再梦到那片竹林。
直到一次任务中，他无意发觉另一个雇侠在追杀卿明山的弟子，雇侠之间本不应互相插手，他犹豫再三，还是管了。然而到得太迟，那名青衣弟子胸口中了致命一刀，奄奄一息，见到郁康的脸，他登时吓得面若土色：“不……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不论郁康如何慌张地解释，那名弟子就是不肯让他治疗：“滚开！你滚开！你这个杀人凶手！别碰我！”他呆立在林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名弟子重伤死去。
随后另外几名座上弟子赶来，见他站在尸体旁，怒骂道：“一剑青冥！你有没有人性？竟用青冥剑残害卿明山的人？从前只觉得你残暴嗜血，想不到你是非不分！师父真是瞎了眼，才会救你！”
原来世上永远不能告别的就是过去，它如影随形，至死方休。郁康总以为改个名字、去一处新地方，他就能变成一个全新的人，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天真。他依旧是凋若荒草里浑身是伤却不肯求救的孩子，仍然是被洛卿明救回后固执地不肯跟任何人讲话的孩子，仍然是宁死不肯低头、宁死不愿示弱的骄傲的那个他。
郁康不愿纠缠，冷冷笑道：“回去告诉洛卿明，既然后悔救了我，就来杀我。若杀不了我，就永远不要招惹我。日后我见到卿明宫的弟子，格杀勿论！”
他妄想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断掉所有退路，和所有的善意隔绝。别再找我，别对我有任何期望，别让我伤心，让我自生自灭吧。
然而那个雨夜，他还是奋不顾身地狂奔回卿明山，追着凶手一直杀到竹林，哪怕死也在所不惜。
背负着血洗卿明山的罪名，在辰国流亡的日日夜夜，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当年离开卿明山后再度萌发的死念，是源于他的愧疚。他愧对了洛卿明的期望，这个和善的老人于人间地狱救下一个柔弱少年，希望将他一手引上温暖光明之途，像身边其他的普通弟子一样，给他一个平静安逸的人生。可是这个少年绝望、自闭又无助，像一只行走在毁灭边缘的危险小兽，找不到生活下去的目标。他开始接受洛卿明给他带来的改变，他的心开始缓慢地动摇，然而这期望太过沉重，若他接受，一辈子就再也逃不掉。他害怕只要他退让一步，人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变得更好。他理应温顺、驯服、感恩戴德、和善与人，像他打坐的师父学习，将爱恨情仇都温吞地合于掌中，在世外桃源安然度过一生。他如此害怕，害怕改变、害怕屈服，害怕不自由。于是他逃走了。他不配那样的生活，不配做那样的好人。
离开临月楼的夜晚星光迷离，萧西子亲自牵来一匹好马：“多谢你这几天演的戏。”他微微一笑：“你们三番四次救我，不过叫我骗骗凝羽，算不了什么。”西子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道：“这封信该给你。”
洛卿明给萧风照的最后一封信，像一封魔咒，他迟迟不敢打开。
师父，您究竟会如何形容我？
他垂下手中的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
十步以外，坐在盘石上打坐的灰袍老人闭眼沉息，笑道：“养了你大半年，今天才知道原来不是个哑巴。”
郁康心绪敏感，怒火一撩即发，挥剑朝那灰袍老人心口刺去。老人仰身侧一躺，左脚将剑锋轻轻压下，右脚踢向郁康肋下，逼得他弃剑后退。那老人施施然坐直，伸手将剑拿起，挽个剑花，眼睛这才睁开：“为师教了你多少次，练剑切忌心浮气躁。郁康，你杀气太重了。”
“我几时认了你做师父？”
洛卿明乐了：“好好，今天小哑巴竟然连说了两句话，可喜可贺。来，我们不练了，这就回去吃肉。”
他只得闷闷跟在后面，偶尔抬头，见老人背手而走，脚步稳健迅速，长袍飘逸，变幻的光影映在他身上，像不定的流云。
许多个这样的日子，他在夕阳落山的时候收剑，跟在洛卿明身后，踩着洛卿明的脚印回山顶的卿明宫。两年来，洛卿明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视若亲子。他从洛卿明近乎苛刻的教导中，练就了一身让洛卿明捻须微笑的武功。这种严格与苛刻让郁康在日升月落间根本没有空喘息，他在与世隔绝的竹林里，满脑子只有如何学会下一个剑招。
他深深记得有一个夜晚，他学会了洛卿明自创剑术最难的一招。老人盘腿坐在大石上，眼底的欣喜与赏识难以掩饰。洛卿明说：“郁康，从今日起，你是我座下的弟子，卿明宫的人，再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我向你保证。”
那个夜晚，是他这么多年最开心的时刻。
直到座上三名大弟子将他摔在洛卿明座下，急不可耐地讲述他犯下的罪行。他满身满脸都是血，仰起脸来看着洛卿明，眸如寒星，就像初见时那样绝望。洛卿明在座上气得发抖，怒喝道：“为什么？为什么两年了，你还是改不了杀人的脾气？你究竟要杀多少人才满足！说！”
原来那个口口声声说“再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的洛卿明，将他的过往记得一清二楚。众人的唾弃和职责如芒在背，他都浑然不觉，只是洛卿明那失望的眼神，像一柄利刃剜在心里，多年以后仍然是他的噩梦。
他对这个老人又爱又恨，又敬又怕。爱他的和蔼慈祥，恨他的不明事理，敬他的仙风道骨，怕他的行事决绝。他一直不肯把洛卿明当师父，等他从心底愿意承认时，洛卿明却将他打得半死，逐出了卿明山，甚至……甚至不愿给他解释的机会。若当年洛卿明愿意屏退那些弟子，听他讲一讲来龙去脉，若当年洛卿明肯为他说一句话，哪怕一句话，他都不至于如此绝望。
他做了洛卿明最鄙夷的那种雇侠，为钱卖命，不分善恶。他行走在刀尖，与死亡为伴，独来独往，双手鲜血，从来没有想过明天。‘一剑青冥’渐渐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渐渐的他麻木了，午夜梦回，也不会再梦到那片竹林。
直到一次任务中，他无意发觉另一个雇侠在追杀卿明山的弟子，雇侠之间本不应互相插手，他犹豫再三，还是管了。然而到得太迟，那名青衣弟子胸口中了致命一刀，奄奄一息，见到郁康的脸，他登时吓得面若土色：“不……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不论郁康如何慌张地解释，那名弟子就是不肯让他治疗：“滚开！你滚开！你这个杀人凶手！别碰我！”他呆立在林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名弟子重伤死去。
随后另外几名座上弟子赶来，见他站在尸体旁，怒骂道：“一剑青冥！你有没有人性？竟用青冥剑残害卿明山的人？从前只觉得你残暴嗜血，想不到你是非不分！师父真是瞎了眼，才会救你！”
原来世上永远不能告别的就是过去，它如影随形，至死方休。郁康总以为改个名字、去一处新地方，他就能变成一个全新的人，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天真。他依旧是凋若荒草里浑身是伤却不肯求救的孩子，仍然是被洛卿明救回后固执地不肯跟任何人讲话的孩子，仍然是宁死不肯低头、宁死不愿示弱的骄傲的那个他。
郁康不愿纠缠，冷冷笑道：“回去告诉洛卿明，既然后悔救了我，就来杀我。若杀不了我，就永远不要招惹我。日后我见到卿明宫的弟子，格杀勿论！”
他妄想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断掉所有退路，和所有的善意隔绝。别再找我，别对我有任何期望，别让我伤心，让我自生自灭吧。
然而那个雨夜，他还是奋不顾身地狂奔回卿明山，追着凶手一直杀到竹林，哪怕死也在所不惜。
背负着血洗卿明山的罪名，在辰国流亡的日日夜夜，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当年离开卿明山后再度萌发的死念，是源于他的愧疚。他愧对了洛卿明的期望，这个和善的老人于人间地狱救下一个柔弱少年，希望将他一手引上温暖光明之途，像身边其他的普通弟子一样，给他一个平静安逸的人生。可是这个少年绝望、自闭又无助，像一只行走在毁灭边缘的危险小兽，找不到生活下去的目标。他开始接受洛卿明给他带来的改变，他的心开始缓慢地动摇，然而这期望太过沉重，若他接受，一辈子就再也逃不掉。他害怕只要他退让一步，人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变得更好。他理应温顺、驯服、感恩戴德、和善与人，像他打坐的师父学习，将爱恨情仇都温吞地合于掌中，在世外桃源安然度过一生。他如此害怕，害怕改变、害怕屈服，害怕不自由。于是他逃走了。他不配那样的生活，不配做那样的好人。
离开临月楼的夜晚星光迷离，萧西子亲自牵来一匹好马：“多谢你这几天演的戏。”他微微一笑：“你们三番四次救我，不过叫我骗骗凝羽，算不了什么。”西子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道：“这封信该给你。”
洛卿明给萧风照的最后一封信，像一封魔咒，他迟迟不敢打开。
师父，您究竟会如何形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