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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谣 【53】将死皇帝

    凝羽迷惘地问郁康:“郁康你说,那道高高的城墙后面究竟有什么?”

    郁康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也没有去过。

    上城的主人苏醒后,大大嘉奖桓陆两家。陆宁恢复原职,郁康的罪名也悄然冰消。凝羽的身份只有湛都三王、陆府、夏御医和少量几个人知晓,但权贵像是嗅觉灵敏的狗,见朝上嘉奖,三王结交,中城之人无不闻风而动,竞相向郁康献媚,无数名帖雪花般地飞进了北王府。

    凝羽挑拣满桌名帖,不满地嘟囔道:“为什么都是找你的?”郁康道:“你该谢谢我替你掩护。”凝羽笑道:“到底是我该谢你,还是你该谢我呢?瞧,今天这个商人求你赏脸吃饭,那个公子哥想和你切磋武功,喏,还有这个,想邀你湖边泛舟……”她“咦”了一声,“这个檀雅公主……不就是在陆将军寿宴上同桌的那个?”

    郁康不置可否,凝羽忙问:“你去不去?”郁康懒散道:“天气热,不吃饭,不切磋,不见面也不泛舟。将这些名帖统统送去厨房当火引子。”

    凝羽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这么多人邀请你,还好吃好喝地招待,要是邀请我,我巴不得去呢!你却古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要在北王伯伯家把米吃光吗?”郁康淡笑:“陆宁也邀你进宫去见见皇上,你怎么不去?”

    凝羽没料到他反打一耙,结巴道:“我……我……我不能和朝廷的人过多接触。为了救陆大叔,我已经破了誓言,这几天有时候梦见师父,醒来都要哭一场。师父从前不让我往外跑,说一则我玩心太大,像匹拴不住的野马,二则心肠太软,容易被人利用。我没有见那个皇帝,就不会想救他。我还是自由的,可以随时离开,大不了自己找大师兄去。”

    曾有一个垂死之人跋涉千里逃来雨皇宫,宫里老仆本想宰了熬肥,被凝羽救了下来。为此大师兄狠狠地训斥了她一番,她不以为然地嘟起嘴:“那个人被山贼追杀得那么惨了,难道你也像师父和二师姐一样见死不救吗?”

    大师兄沉默不语,她叽叽喳喳:“怎么能眼睁睁看他死在我们面前?大师兄,怎么能?”她握着拳头,义愤填膺,最后那句“怎么能”尤其激昂,恰好池塘的鱼也有一只蹦了出来,像在响应。大师兄瞪着那条鱼久久不语。若非是他在师父面前据理力争,师父也不会勉强答应让那人留下来。那人在雨皇宫养了半个月的伤,最后平平安安地走了。待走后,师父知道她耳根子软,眼窝子浅,每每说起此事都要训斥她一顿。可是她觉得自己救了人,心里温暖。

    郁康只是笑:“看来你和我一样,都是怕去见人。”凝羽问:“怎么说?”郁康道:“我怕出去见这个见那个,会有一天喜欢上这种稳定的生活,或许哪天鬼迷了心窍,就不想走了。你么,你一味逃避去见那个皇帝,生怕见了就想救他,到时候自己反倒不愿意走了。我们不是很像?”

    凝羽悄声道:“若是你娘没走,你可不就该生活在这儿吗?”郁康不愿提及这个话题,反问道:“你不是救世者吗,可不该救垂死之人?”

    救世者吗?

    凝羽猛然想起了六年前的事情,萧风照带着临月楼的几个小二突然回了雨皇宫,他像占领高地一样,骄傲地宣布自己要小住半年。凝羽那时候还小,看雨皇宫里的老仆们个个欣喜地奔走相告说这些年终于有乐子了有人赌筛子喝酒了云云,整个雨皇宫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喜庆味道。

    她师父黑着脸喝道:“萧风照!你是不是又欠了赌债还是桃花债?”

    “哎呀辰逸,我们穿一条裤子的,谁跟谁!狗东西,这么生分给谁看!”

    那个浪荡不羁的人不管这些,跳下马来就一个熊抱扑倒了她师父,被她师父嫌恶地推开后,又扑过来抱住凝羽,拿胡茬乱扎她。她吓了一跳,哇地哭起来。

    萧风照玩够了就走,高兴了就来。离开雨皇宫,他是紫阳城临月楼睡在铜臭美酒中的古怪掌柜,回到雨皇宫,他仍然是当年“上房揭瓦下湖捉鱼扔在地里就打洞”的浪荡子。

    凝羽一直认为那就是“远方的气息”——那种激情、昂扬、几欲冲破牢笼去展翅高飞的气息。这个师叔口中描绘的世界如此精彩、危险又陌生。她总是听得入了迷,脑中开始浮想联翩,大概她一直想往外跑的种子,便是那时萧风照亲手种下的。

    “凝羽,若你有梦,就去追;若你有心爱的人,就去守护、去珍惜;若你想要去做什么,就去做!人生只有一次,虚幻去如电,没有道理委曲求全!”

    他站在亭台楼阁的最高点,把凝羽扛在肩头,指着远方道:“凝羽,看见了吗?那连绵一片的山脉就是千重山,翻过去就是外面。”

    萧风照不厌其烦地告诉凝羽如何走去紫阳城,他起先画地图,画一张她师父就烧一张,后来萧风照不画了,就口述,她也认真听、拼命记,虽然自己也怀疑会不会有用到的那一天。师父明令禁止她离开雨皇宫,十六年来,她只要偷偷溜出去玩,都会被师父的藤条抽得嗷嗷叫。可是千重山外的世界就像是个魔咒,萦绕在凝羽心中许多年。

    那个滂沱大雨的夜,她冲出雨皇宫,在狭长的破影峡谷中策马奔腾。那个可怖的夜晚闪电交加,泪混合着雨,沉甸甸地像要把她拉下马来。她记得她哭着哭着,突然大笑起来,峡谷里回荡着马蹄声和她的笑声。

    她翻越了千重山后,大雨终于停了,她仰起头来,不可思议,竟看见一片星斗迷离的夜空,那样深邃壮阔,像是温柔拥住广袤大地的一双手。她勒着马缰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灵魂都被击中、被打倒。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凝望着这片壮阔的星空,总觉得和她小时候睡不着觉时趴在窗户上看的那片天截然不同。风吹过暗色的草地,群草纷涌,激荡着马蹄,指向了地平线的方向,终于有一天,她看不到这世界的尽头。

    她还是接受了上城的邀请,想见见沉戎皇帝。

    沉戎皇帝在他人的扶持下倚在床头,锦衣玉袍的一副病躯,身材瘦削,脸上蒙了一层死灰之气,那双眼眸干净纯白,温柔怜悯,和他的名字一样安宁——晨岚。

    这个年轻的帝王原本有个截然不同的命运,如今一切都源于一场赤水之战。郁康说那是一场任何辰国人都不可能忘记的战争,可是遥远的南境荒凉隔绝,凝羽毫不知情。

    邻国的大烨新王登基,率军攻打辰国,战火烧过了边界,势如破竹地攻到紫阳,直逼王城湛都。曾经驰骋战场的光翼皇帝已经年迈,无力御驾亲征。三位大将军带兵迎战,其中一位战死,一位叛国,辰国人心涣散。危难之际,二十六岁的亲王晨岚披甲上阵,同陆大将军一起率军逼退敌人至两国边境赤水,被大烨的神箭手一箭中胸,差点丢了性命。光翼皇帝没有留下皇子,他死后,亲侄晨岚临危受命,登基做了新皇。

    沉戎皇帝的名号,是纪念他在兵戎铁马中登基。

    民间风传沉戎皇帝大难不死,是天佑辰国。其实从前那个健康的晨岚早已被那支御风而来的箭羽杀死了。因为怕引起百姓的恐慌和邻国的垂涎,湛都的重臣们守护着上城这个坚固的堡垒,将皇帝病重的消息封在恢弘的双阙宫殿里,不曾透露给外界一分一毫。

    辰国在战后开始缓慢地复苏,紫阳城欢愉高歌,繁华更盛。那场战乱在以最快的速度被人们遗忘,而年轻的帝王却在重重宫殿最深处与不堪重负的身体日夜缠斗,那战乱的阴影如今仍沉沉地笼罩在每一个臣子的心中。

    “凝羽姑娘,多谢救命之恩。”

    病弱的皇帝抬起眼,一双眸子与凝羽相对,凝羽突生熟悉亲切之感,见他周身自有一种和煦气质,她心生恍惚,心中几转又想起了大师兄。

    她伸手默默按在皇帝的脉门上,心中一阵悲凉——这的确是个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