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谣 【61】两情相悦
郁康说出那话后，凝羽吓得奔回房间，心儿还砰砰乱跳，晚饭都没吃，在床上痴坐到深夜，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又是梦见郁康带着自己在郊外策马，共乘一匹，亲密无间，又是梦见郁康不见了，她到处找他，一会儿梦见郁康与她分别，她哭着叫他别走，一会儿梦见深夜灯下，他们两个对坐在床上剪着花纸，商量着孩子的名字……
待凝羽醒了，发现自己哈喇子把衣襟都打湿了。她羞涩地擦了擦口水，有点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推开门去，一大清早，郁康正在练剑。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郁康练剑，然而因那晕晕乎乎的梦境，她怔怔地望着郁康。从前他练剑的时候，因为没有剑在身边，他常常捡一根稍长的树枝，今日他穿着一件墨色单衫，手中多了一柄细长光亮的剑，便与平日截然不同。他练的剑法是洛卿明自创的卿明剑法，洛卿明一生重道，追求参悟，因而剑法七分轻柔，三分刚烈。郁康本就长身玉立，舞起来便化作七分刚烈、三分轻柔了。他刺削收挽，干净利落，身姿矫健，气息不乱，行云流水、宛若舒身采花，又不觉女气。盛夏的早晨尚还阴凉，院落里细碎的枯叶与灰尘在郁康周身形成回旋，他断喝一声，挽了一道剑花，收剑屏息。
凝羽暗暗想：从前只觉得小狐狸一身白衣，练起剑来如天上聚散流云，身如白鹤，剑若游龙，想不到郁康一身黑衣，磅礴似江河湖海，大气若日月星辰，也叫人目眩神迷。要是师父当年见到他，一定想把他收入门下。他要是也是雨皇宫的人，和小狐狸一同习武，不知道谁更厉害些？
郁康看见了她，狭长眼眸仿佛那么一闪，笑道：“起来了？过来陪我练剑。”
她立刻摇了摇头，但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你怎么有柄剑？还是柄映雪剑！”郁康将剑递给她把玩：“看来你眼睛刁钻得很，不光认得笔洗，还认得剑。”她得意道：“那是自然，我家里可有不少宝贝。”一时说起来，便也趁兴将师父传授的一套三生剑诀舞了三四招，因又热了，遂道：“哎，快回房去吧，不然额头又出汗，对伤口不好。”
郁康坐在梨树下，一副散淡模样：“就在这儿坐坐吧，也凉快。”凝羽便也坐了过去，两人一时默默无言，郁康突然拉过她的手腕，想褪掉陆夫人送她的镯子，结果怎么褪也褪不下来，郁康道：“看来你这几日吃得甚好。”凝羽嘻嘻一笑：“我倒是喜欢得很。”郁康道：“就算饿你几天，也得把这镯子还回去。”
凝羽那日听到他和陆宁的谈话，心里也明白，乖乖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对郁康如此关心感到高兴，又道：“这几天太热，我也不出门了，我们就躲在北王伯伯家里吃西瓜消暑好不好？”
郁康微笑着点了点头：“听你的。”
剩下几日，他们二人住在北王府里，万事不理，每日只在北王府里闲逛，在这儿纳凉，那儿消暑。校场事件后，湛都城内传郁康不过尔尔，乃是平庸之辈，一时豪贵不甚搭理，郁康乐得清闲。陆家虽还对凝羽不死心，但因郁康受伤，凝羽不愿出门，他们也无可奈何。皇帝身体仍在调理，北王近些日子也十分清闲，常有时间和他们小辈下棋聊天，或许因郁康受了伤，又见凝羽腻在他身边，也不好意思再提陆宁的事情。
凝羽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越来越喜欢赖在郁康身边。某个凉风习习、星空璀璨的漫长夏夜，下午天气燥热，她和郁康各自洗完澡，在那株巨大的梨树下各据一张躺椅，不知怎么打开了话匣子，凝羽便说起她在雨皇宫的日子。从她和小狐狸跟随师父从大烨走到南国，一直讲到她被二师姐赶出门来。
那条温柔如水、隐约可见的天河就像狭长得没有尽头的破影峡谷，仿佛通往她过去的每个夏天，每个趴在窗棂上仰望星辰、好奇未来的夜。
她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漫漫长夜，柔柔夜风拂过她的发梢，把郁康身上熟悉的味道带过来，像干净的云气味道。郁康是个耐心的倾听者，不论她说得多么琐碎、多么无趣，他都听得津津有味。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是孤独的，纵然雨皇宫有许多人陪着她长大——师父、大师兄、二师姐、小狐狸、无我伯伯、无忧无惧不动三位姑姑……可是师父不喜欢她说起外面的世界，大师兄和二师姐的住所离得远，小狐狸总喜欢跑出去玩，几天没有踪影，无惧姑姑更不会听她说心事。
原来这么多年，她记得那么多个雨皇宫里的瞬间，记得雷雨的怒气、流云的慵懒、晚风的缱绻、花草的深情、深海的低语，却藏着秘密没有人可吐露。
后来她发现，郁康知道雨皇宫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凝羽暗暗喜欢的一朵兀自开败的花，她觉得不公平，便缠着郁康问他的故事。于是又多出那么十来个夜晚，她躺在如水的竹床上晾着湿淋淋的头发，一面望着星星一面听郁康讲故事。
郁康很会讲故事，从不说起自己的过往，也不说在卿明山的事情。他说自己走过的许多地方，见过的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他说起大烨的雪大如鹅毛、扑面簌簌，凝羽就冻得浑身发抖；他说起嘉凉泉一处古寺闹鬼，夜里灯火延绵，笑声不断，她吓得尖叫；又说起鹤春一双儿女痴情相守，生死不离，她不由落泪叹惋。郁康信手拈来，仿佛藏着无数个叫她感兴趣的故事，她听不够，想听一辈子。
于是二人就这么在北王府里消磨了半个月，举止更加亲昵，心里都十分欢喜愉悦，只觉得每日时光似乎被偷去了似的，都恨夜晚太短。直到七月十五，已是秋天了，夜里已有点凉寒，凝羽身子弱，生了场病，这才收起了竹椅。
郁康头上的绷带也拆了，虽然凝羽每次涂着檀雅公主送的药膏都要嘀咕几句，但托这药膏的福，他额头的伤疤又细又浅，从右额划过左眉骨，若不仔细看，还有些看不出来。因那道伤疤，凝羽说他添了几分硬朗，倒真的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她用手指抚过他额头的那道伤疤，说道：“以后我找二师姐要些药来，总有一天这疤痕会不见的。”他道：“你不是最讨厌你二师姐了么？何必为了我去求她。”她嘟起嘴道：“我愿意，才不要你管！”
他拿起映雪剑：“憋了这么多天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求之不得，只要跟着他，什么都高兴。两人便高高兴兴去下城玩，郁康给她买了许多小东西，又是糖人，又是头钗，两人在临君阁门口撞见了陆宁和檀雅公主。陆宁眼尖看见了他们，便唤了一声。
一恍半月不见，四人相见，都觉得有些新鲜。陆宁狐疑地盯着郁康的伤疤看了半晌，似乎在确认郁康有了伤疤是不是有些不一样，态度顺和了许多。他身侧的檀雅公主依旧一身红衣，也紧紧地盯着郁康的伤疤看，秀美微蹙，看得凝羽很是不开心。
郁康这段日子则暗暗理清自己的情愫，借着头伤和凝羽度过一段逍遥悠哉的日子，心情极好，甚至都没心情和陆宁抬杠钻牛角尖。原来他从小孤苦，颠沛流离惯了，苦楚从不言语，自己也不自觉。当他住在临月楼里时，格外喜欢临月楼没大没小的温暖气氛，及至到了北王府，虽饱受身世困扰，但他依恋北王，如同依恋不存在也不承认的父亲。待发觉自己在意凝羽，又在这段日子里越发亲密，他时常为凝羽的纯真善良动心着迷，也羡慕她有人爱，亦坦坦荡荡地爱着世界万物，哪怕云风海雨。他这才惊觉自己残缺，越是这么想，越是想留在凝羽身边，仿佛风雪中人跋涉千里想寻求一处避风的小屋。
过了半个月，陆宁态度骤转，十分自然地发出邀请：“相请不如偶遇，去临君阁吃点东西怎样？”
郁康看向凝羽，凝羽想：我虽然不喜欢这气焰嚣张的檀雅公主，但陆宁和郁康毕竟是两兄弟，两人不再吹胡子瞪眼了，还能坐下来吃顿饭，我为了郁康也要成全。遂欢快答道：“好啊！”她不曾细想，若是从前，她何曾会为郁康想得这么周到？
待凝羽醒了，发现自己哈喇子把衣襟都打湿了。她羞涩地擦了擦口水，有点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推开门去，一大清早，郁康正在练剑。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郁康练剑，然而因那晕晕乎乎的梦境，她怔怔地望着郁康。从前他练剑的时候，因为没有剑在身边，他常常捡一根稍长的树枝，今日他穿着一件墨色单衫，手中多了一柄细长光亮的剑，便与平日截然不同。他练的剑法是洛卿明自创的卿明剑法，洛卿明一生重道，追求参悟，因而剑法七分轻柔，三分刚烈。郁康本就长身玉立，舞起来便化作七分刚烈、三分轻柔了。他刺削收挽，干净利落，身姿矫健，气息不乱，行云流水、宛若舒身采花，又不觉女气。盛夏的早晨尚还阴凉，院落里细碎的枯叶与灰尘在郁康周身形成回旋，他断喝一声，挽了一道剑花，收剑屏息。
凝羽暗暗想：从前只觉得小狐狸一身白衣，练起剑来如天上聚散流云，身如白鹤，剑若游龙，想不到郁康一身黑衣，磅礴似江河湖海，大气若日月星辰，也叫人目眩神迷。要是师父当年见到他，一定想把他收入门下。他要是也是雨皇宫的人，和小狐狸一同习武，不知道谁更厉害些？
郁康看见了她，狭长眼眸仿佛那么一闪，笑道：“起来了？过来陪我练剑。”
她立刻摇了摇头，但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你怎么有柄剑？还是柄映雪剑！”郁康将剑递给她把玩：“看来你眼睛刁钻得很，不光认得笔洗，还认得剑。”她得意道：“那是自然，我家里可有不少宝贝。”一时说起来，便也趁兴将师父传授的一套三生剑诀舞了三四招，因又热了，遂道：“哎，快回房去吧，不然额头又出汗，对伤口不好。”
郁康坐在梨树下，一副散淡模样：“就在这儿坐坐吧，也凉快。”凝羽便也坐了过去，两人一时默默无言，郁康突然拉过她的手腕，想褪掉陆夫人送她的镯子，结果怎么褪也褪不下来，郁康道：“看来你这几日吃得甚好。”凝羽嘻嘻一笑：“我倒是喜欢得很。”郁康道：“就算饿你几天，也得把这镯子还回去。”
凝羽那日听到他和陆宁的谈话，心里也明白，乖乖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对郁康如此关心感到高兴，又道：“这几天太热，我也不出门了，我们就躲在北王伯伯家里吃西瓜消暑好不好？”
郁康微笑着点了点头：“听你的。”
剩下几日，他们二人住在北王府里，万事不理，每日只在北王府里闲逛，在这儿纳凉，那儿消暑。校场事件后，湛都城内传郁康不过尔尔，乃是平庸之辈，一时豪贵不甚搭理，郁康乐得清闲。陆家虽还对凝羽不死心，但因郁康受伤，凝羽不愿出门，他们也无可奈何。皇帝身体仍在调理，北王近些日子也十分清闲，常有时间和他们小辈下棋聊天，或许因郁康受了伤，又见凝羽腻在他身边，也不好意思再提陆宁的事情。
凝羽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越来越喜欢赖在郁康身边。某个凉风习习、星空璀璨的漫长夏夜，下午天气燥热，她和郁康各自洗完澡，在那株巨大的梨树下各据一张躺椅，不知怎么打开了话匣子，凝羽便说起她在雨皇宫的日子。从她和小狐狸跟随师父从大烨走到南国，一直讲到她被二师姐赶出门来。
那条温柔如水、隐约可见的天河就像狭长得没有尽头的破影峡谷，仿佛通往她过去的每个夏天，每个趴在窗棂上仰望星辰、好奇未来的夜。
她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漫漫长夜，柔柔夜风拂过她的发梢，把郁康身上熟悉的味道带过来，像干净的云气味道。郁康是个耐心的倾听者，不论她说得多么琐碎、多么无趣，他都听得津津有味。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是孤独的，纵然雨皇宫有许多人陪着她长大——师父、大师兄、二师姐、小狐狸、无我伯伯、无忧无惧不动三位姑姑……可是师父不喜欢她说起外面的世界，大师兄和二师姐的住所离得远，小狐狸总喜欢跑出去玩，几天没有踪影，无惧姑姑更不会听她说心事。
原来这么多年，她记得那么多个雨皇宫里的瞬间，记得雷雨的怒气、流云的慵懒、晚风的缱绻、花草的深情、深海的低语，却藏着秘密没有人可吐露。
后来她发现，郁康知道雨皇宫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凝羽暗暗喜欢的一朵兀自开败的花，她觉得不公平，便缠着郁康问他的故事。于是又多出那么十来个夜晚，她躺在如水的竹床上晾着湿淋淋的头发，一面望着星星一面听郁康讲故事。
郁康很会讲故事，从不说起自己的过往，也不说在卿明山的事情。他说自己走过的许多地方，见过的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他说起大烨的雪大如鹅毛、扑面簌簌，凝羽就冻得浑身发抖；他说起嘉凉泉一处古寺闹鬼，夜里灯火延绵，笑声不断，她吓得尖叫；又说起鹤春一双儿女痴情相守，生死不离，她不由落泪叹惋。郁康信手拈来，仿佛藏着无数个叫她感兴趣的故事，她听不够，想听一辈子。
于是二人就这么在北王府里消磨了半个月，举止更加亲昵，心里都十分欢喜愉悦，只觉得每日时光似乎被偷去了似的，都恨夜晚太短。直到七月十五，已是秋天了，夜里已有点凉寒，凝羽身子弱，生了场病，这才收起了竹椅。
郁康头上的绷带也拆了，虽然凝羽每次涂着檀雅公主送的药膏都要嘀咕几句，但托这药膏的福，他额头的伤疤又细又浅，从右额划过左眉骨，若不仔细看，还有些看不出来。因那道伤疤，凝羽说他添了几分硬朗，倒真的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她用手指抚过他额头的那道伤疤，说道：“以后我找二师姐要些药来，总有一天这疤痕会不见的。”他道：“你不是最讨厌你二师姐了么？何必为了我去求她。”她嘟起嘴道：“我愿意，才不要你管！”
他拿起映雪剑：“憋了这么多天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求之不得，只要跟着他，什么都高兴。两人便高高兴兴去下城玩，郁康给她买了许多小东西，又是糖人，又是头钗，两人在临君阁门口撞见了陆宁和檀雅公主。陆宁眼尖看见了他们，便唤了一声。
一恍半月不见，四人相见，都觉得有些新鲜。陆宁狐疑地盯着郁康的伤疤看了半晌，似乎在确认郁康有了伤疤是不是有些不一样，态度顺和了许多。他身侧的檀雅公主依旧一身红衣，也紧紧地盯着郁康的伤疤看，秀美微蹙，看得凝羽很是不开心。
郁康这段日子则暗暗理清自己的情愫，借着头伤和凝羽度过一段逍遥悠哉的日子，心情极好，甚至都没心情和陆宁抬杠钻牛角尖。原来他从小孤苦，颠沛流离惯了，苦楚从不言语，自己也不自觉。当他住在临月楼里时，格外喜欢临月楼没大没小的温暖气氛，及至到了北王府，虽饱受身世困扰，但他依恋北王，如同依恋不存在也不承认的父亲。待发觉自己在意凝羽，又在这段日子里越发亲密，他时常为凝羽的纯真善良动心着迷，也羡慕她有人爱，亦坦坦荡荡地爱着世界万物，哪怕云风海雨。他这才惊觉自己残缺，越是这么想，越是想留在凝羽身边，仿佛风雪中人跋涉千里想寻求一处避风的小屋。
过了半个月，陆宁态度骤转，十分自然地发出邀请：“相请不如偶遇，去临君阁吃点东西怎样？”
郁康看向凝羽，凝羽想：我虽然不喜欢这气焰嚣张的檀雅公主，但陆宁和郁康毕竟是两兄弟，两人不再吹胡子瞪眼了，还能坐下来吃顿饭，我为了郁康也要成全。遂欢快答道：“好啊！”她不曾细想，若是从前，她何曾会为郁康想得这么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