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谣 【95】游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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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从大烨呼啸而过,赤水暗涛翻涌。万条碗口粗的铁链紧困在一起,横跨三千米宽的赤水,形成了一座壮观的铁索桥。春夏时的赤水风平浪静,可行船渡江。然而一旦进入寒冬,十舟九覆,只有铁索桥能联系两国通往。暗红色的江水宛如一头野兽低声咆哮,不住拍打着两堤,舔舐着微微颤抖的铁索,往来商人们却习以为常,面色淡定,如履平地。因赤水是两国边防重地,铁索桥的两侧一向都有重兵把守,严加盘查出入境者的身份,从无懈怠。
南王府邸就在赤水边陲,低调含蓄。浩轩王爷轻车熟路地进了书房,南王一身月白色长衫,外罩一件黄裘坎肩,尽显儒雅,正在练字。
浩轩一甩折扇,随处一坐:“老四,怎么盘查得这么严格啊?连我过桥也被逼着掀开轿帘看了看,可气炸了我的随从。”南王闻声如见人,垂首练字,头也不抬:“你们没有文书吗?”浩轩道:“我这张和他们南王一样相似的脸难道不是文书?”南王笑道:“谁叫你来的不是时候,这还不是形势逼人。”
下人上了茶,浩轩在一旁喝茶,并不搭话。南王搁下笔道:“赤水边境守卫如此森严,你就不好奇是什么事情?”浩轩随意将茶盏一放:“老四,你这茶太浓了,我喝不惯。”南王却置若罔闻,只怔怔地望着院子里守卫的士兵,问:“你不曾听过雨皇宫吗?”浩轩噗嗤一声笑了:“老四,你知道我对民间传说不感兴趣。”南王道:“真真假假,你不感兴趣,你们的人倒是感兴趣得很。月拢大半个月前在湛都掳走了一个雨皇宫的小姑娘。”
浩轩终于有点感兴趣:“莫非姿色可人?”南王见他玩着一柄扇子漫不经心的模样,摇头叹息道:“你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吗?”浩轩道:“哎,老四,我们不是说好不谈国事的吗?我不像你心系天下,我只想舒舒服服地过了这一辈子就好。”南王道:“你也算是半个辰国人,游家如今衰落……”浩轩“唰”地一收扇子,沉下脸来:“老四,你要再说下去,我可要翻脸走人了。到时候你们舒雅公主没人护送去大烨联姻,可不干我的事情。”
南王果然不再提这件事了,叹了口气,失望道:“你既然愿意装睡,我也叫不醒你。舒雅公主明日就到,你接了她早些离去吧。”浩轩笑道:“老四,你我兄弟也有大半年没见,趁着这次还不好好痛饮一番?”南王淡淡道:“你有雅致,我却没闲情。”浩轩砸吧了一下嘴,越发将指间的纸扇转得灵活:“也是,老四你毕竟是辰国四王之一,又守护着赤水边境,军机重臣,哪里像我这个只喜欢护送和亲队伍的闲人呢?”南王道:“不如我叫几个歌女来陪你,只是鹤春的未必有紫阳的好。”浩轩微微一笑:“就等老四这句话了,可要给我找几个好看的来。”南王这才有了一丝笑意,往他胸口打了一拳:“你别总老四、老四地叫我,我也就比你小上那么几天。”
岁末将近的时候,护送舒雅公主的和亲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向北缓行,在赤水南王府邸与大烨的迎亲队伍交接。
浩轩最难忘记初见舒雅时的场景——舒雅一身鲜艳的红色华服,外罩一件白狐披风,风帽下的容貌看得不甚清楚,只隐约觉得年纪很小。她走出轿子来,伸手向身侧的婢女,那双手白皙得就像天上落下的雪,仿佛握在手心里暖一暖就会融化。
冷宫里长大的公主沉默拘谨,就算走出了皇城的冷宫,心却永远锁在一个无形的囚笼里,晒不到阳光的灵魂仿佛都是飘忽的。
光翼皇帝正值壮年,虽妃嫔众多,膝下始终没有一位皇子,总引以为憾。光翼二十年,年仅十六的桓司雪进宫为妃,不出一年就和郗家的姝曳娘娘平起平坐。光翼二十四年,司雪娘娘诞下皇子,光翼皇帝龙颜大悦,立即拟诏立司雪娘娘为后。光翼二十五年,宫廷突变,皇子被贼人王召奉偷窃出宫,在混战中死亡。事后一查,发现这件事是司雪娘娘为扳倒郗家一手策划,王召奉外逃,与这件事牵连的人均供认不讳。愤怒的光翼皇帝一道冷宫令降下,桓家为求自保,与她恩断义绝,再无往来。光翼皇帝时而顾念旧情,还去冷宫中探望过几次,舒雅便是在冷宫中出生的公主。光翼皇帝驾崩后,皇后娘娘郗琴曳主张司雪娘娘随先帝殉葬,舒雅联姻大烨,因当年舒雅不过十三,遂延后两年和亲。檀雅和舒雅这两个公主的命运,随着那场宫中劫难而逆转。
因担心舒雅长居南方,不适应严寒气候,浩轩在南王府里多住了两日才北上。临行前一夜,南王为他送行,终于喝了一些酒。席间,南王嘱咐他一路上要小心招呼舒雅,不可怠慢了她。浩轩笑道:“这话哪里像南忠王说的?你们辰国的公主驾临府上,却没有见过比你更不上心招呼的主人。你不冷不热,反倒要我好好照顾她?”
南王啜酒道:“你明知故问,她如今虽是册封去和亲的公主,可是只要在辰国境内,就是罪妃的女儿。听说她走时冷冷清清,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样,不仅百姓不知道,连北王也没有送行。北王尚且如此,我要是对她有一丝关怀,湛都城里不知道要有多少风言风语呢。”说罢轻声叹了一口气,“二十多年了,北王不闻不问,狠心得就像从没有司雪这个小妹妹似的。我却还记得光翼二十年,那个时候我和你只有十岁,听说司雪姐姐嫁给了皇帝,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小时候我们总打架要争着娶她,大姐一听见就要拿勺子削我们。二十五年司雪被打入冷宫,北王硬是狠下心肠没有救她。”
浩轩淡淡道:“二十五年的时候桓家如日中天,遭此变故,若非桓司晔在战场立下汗马功劳,桓家早就垮了。都在悬崖边上了,北王怎么会为了一个桓司雪葬送整个桓家?”南王道:“我知道他当年是不得不低头,可怜了舒雅的十六年,如今北王出不了面,我也出不了面,也只有你了。”
浩轩点头道:“等过了赤水之桥,我一定加派人手,好生护送。一路上衣食住行,样样都不会比真正的公主差。”说罢想了想,又说,“不过舒雅倒是看着省心,毕竟是冷宫里长大的,察言观色,什么都小心翼翼。就连那身红,配在她身上也格外牵强,还是雪白色配她。”
南王听了笑道:“天下还有谁比檀雅公主更配穿红色?”浩轩饶有兴趣地扬眉:“我听说檀雅喜欢了一个莫名其妙闯入湛都城的小骗子,在校场嚷嚷着要嫁给他,可气得陆远霄差点死过去。”南王摇头道:“你啊你,就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浩轩催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你说说看啊。”南王道:“我镇守赤水,哪里有心思关心这些?那个小骗子叫郁康,据说品貌俱佳,是北王府的座上宾。”浩轩笑道:“陆宁从小和檀雅指腹为婚,碰到这种事情,可不得气炸了?”南王道:“那你就错了,陆宁从八岁就嚷着要找一个温婉贤淑像他娘一样的女子。他当檀雅是妹妹,如今这事,恐怕他求之不得。”浩轩笑得几乎背过气去:“哎呦,可笑!可笑!天下只要姓郗的女子,哪里有温婉贤淑的!”
见南王别有深意地看着他,浩轩极力收敛笑容,咳咳两声道:“当然了,我说的人可不包括琴嫣,她毕竟隔得太远。你喜欢的人,能不好吗?只是老四啊,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可是为什么这四年你宁愿在赤水这儿吹风,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丫头就要老了,就是不肯娶她呢?难道有一个郗琴曳,一个郗琴璧,你就真怕了郗家所有的女人不成?”
南王垂下眼来,淡笑道:“以你我的地位,想要娶谁岂是那么随便一件事情?她若不是郗琴嫣,是陆琴嫣、桓琴嫣,我何必把相思熬成白发?游家从前多么鼎盛啊,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还隔着一条滔滔赤水,天南地北。撇开朝堂上那些国家大事,撇开我与西王的不同政见,撇开北西二王的恩怨斗争,我就算为了‘游’这个姓,也不能娶她这个姓‘郗’的女人。”浩轩听了,沉默不语。南王又道:“你说你是个清散闲人,请问你这闲人又是否有喜欢的女子,却永远不能公之于众呢?”
浩轩心里想到了囊萤谷的蝶语,一时感怀,将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老四啊老四,你的话从来一针见血、杀人无形。”
南王苦笑道:“从前江、游两家多么繁华,还不是一夕就倒?二十五年桓家多么荣耀,还不是一朝险被灭门?陆家昌盛百年,何以现在人人都伸长脖颈等着看烟消云散的那天?世间祸福,旦夕则变,转瞬成空,过颊便忘,谁又能料?我那些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浩轩定定道:“你想复兴游家,凭的是一口硬气,却要知道付出的是一生的勇气和决心。你不想负游家先祖,就要负了郗琴嫣。你总有一样东西必须舍弃,可是老四,人若活着没有爱恋,有爱恋却不能相守,这一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功名利禄、盛衰荣辱既是过眼云烟,你为何又满眼执迷,尽看不透?”
南王府邸就在赤水边陲,低调含蓄。浩轩王爷轻车熟路地进了书房,南王一身月白色长衫,外罩一件黄裘坎肩,尽显儒雅,正在练字。
浩轩一甩折扇,随处一坐:“老四,怎么盘查得这么严格啊?连我过桥也被逼着掀开轿帘看了看,可气炸了我的随从。”南王闻声如见人,垂首练字,头也不抬:“你们没有文书吗?”浩轩道:“我这张和他们南王一样相似的脸难道不是文书?”南王笑道:“谁叫你来的不是时候,这还不是形势逼人。”
下人上了茶,浩轩在一旁喝茶,并不搭话。南王搁下笔道:“赤水边境守卫如此森严,你就不好奇是什么事情?”浩轩随意将茶盏一放:“老四,你这茶太浓了,我喝不惯。”南王却置若罔闻,只怔怔地望着院子里守卫的士兵,问:“你不曾听过雨皇宫吗?”浩轩噗嗤一声笑了:“老四,你知道我对民间传说不感兴趣。”南王道:“真真假假,你不感兴趣,你们的人倒是感兴趣得很。月拢大半个月前在湛都掳走了一个雨皇宫的小姑娘。”
浩轩终于有点感兴趣:“莫非姿色可人?”南王见他玩着一柄扇子漫不经心的模样,摇头叹息道:“你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吗?”浩轩道:“哎,老四,我们不是说好不谈国事的吗?我不像你心系天下,我只想舒舒服服地过了这一辈子就好。”南王道:“你也算是半个辰国人,游家如今衰落……”浩轩“唰”地一收扇子,沉下脸来:“老四,你要再说下去,我可要翻脸走人了。到时候你们舒雅公主没人护送去大烨联姻,可不干我的事情。”
南王果然不再提这件事了,叹了口气,失望道:“你既然愿意装睡,我也叫不醒你。舒雅公主明日就到,你接了她早些离去吧。”浩轩笑道:“老四,你我兄弟也有大半年没见,趁着这次还不好好痛饮一番?”南王淡淡道:“你有雅致,我却没闲情。”浩轩砸吧了一下嘴,越发将指间的纸扇转得灵活:“也是,老四你毕竟是辰国四王之一,又守护着赤水边境,军机重臣,哪里像我这个只喜欢护送和亲队伍的闲人呢?”南王道:“不如我叫几个歌女来陪你,只是鹤春的未必有紫阳的好。”浩轩微微一笑:“就等老四这句话了,可要给我找几个好看的来。”南王这才有了一丝笑意,往他胸口打了一拳:“你别总老四、老四地叫我,我也就比你小上那么几天。”
岁末将近的时候,护送舒雅公主的和亲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向北缓行,在赤水南王府邸与大烨的迎亲队伍交接。
浩轩最难忘记初见舒雅时的场景——舒雅一身鲜艳的红色华服,外罩一件白狐披风,风帽下的容貌看得不甚清楚,只隐约觉得年纪很小。她走出轿子来,伸手向身侧的婢女,那双手白皙得就像天上落下的雪,仿佛握在手心里暖一暖就会融化。
冷宫里长大的公主沉默拘谨,就算走出了皇城的冷宫,心却永远锁在一个无形的囚笼里,晒不到阳光的灵魂仿佛都是飘忽的。
光翼皇帝正值壮年,虽妃嫔众多,膝下始终没有一位皇子,总引以为憾。光翼二十年,年仅十六的桓司雪进宫为妃,不出一年就和郗家的姝曳娘娘平起平坐。光翼二十四年,司雪娘娘诞下皇子,光翼皇帝龙颜大悦,立即拟诏立司雪娘娘为后。光翼二十五年,宫廷突变,皇子被贼人王召奉偷窃出宫,在混战中死亡。事后一查,发现这件事是司雪娘娘为扳倒郗家一手策划,王召奉外逃,与这件事牵连的人均供认不讳。愤怒的光翼皇帝一道冷宫令降下,桓家为求自保,与她恩断义绝,再无往来。光翼皇帝时而顾念旧情,还去冷宫中探望过几次,舒雅便是在冷宫中出生的公主。光翼皇帝驾崩后,皇后娘娘郗琴曳主张司雪娘娘随先帝殉葬,舒雅联姻大烨,因当年舒雅不过十三,遂延后两年和亲。檀雅和舒雅这两个公主的命运,随着那场宫中劫难而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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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轩点头道:“等过了赤水之桥,我一定加派人手,好生护送。一路上衣食住行,样样都不会比真正的公主差。”说罢想了想,又说,“不过舒雅倒是看着省心,毕竟是冷宫里长大的,察言观色,什么都小心翼翼。就连那身红,配在她身上也格外牵强,还是雪白色配她。”
南王听了笑道:“天下还有谁比檀雅公主更配穿红色?”浩轩饶有兴趣地扬眉:“我听说檀雅喜欢了一个莫名其妙闯入湛都城的小骗子,在校场嚷嚷着要嫁给他,可气得陆远霄差点死过去。”南王摇头道:“你啊你,就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浩轩催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你说说看啊。”南王道:“我镇守赤水,哪里有心思关心这些?那个小骗子叫郁康,据说品貌俱佳,是北王府的座上宾。”浩轩笑道:“陆宁从小和檀雅指腹为婚,碰到这种事情,可不得气炸了?”南王道:“那你就错了,陆宁从八岁就嚷着要找一个温婉贤淑像他娘一样的女子。他当檀雅是妹妹,如今这事,恐怕他求之不得。”浩轩笑得几乎背过气去:“哎呦,可笑!可笑!天下只要姓郗的女子,哪里有温婉贤淑的!”
见南王别有深意地看着他,浩轩极力收敛笑容,咳咳两声道:“当然了,我说的人可不包括琴嫣,她毕竟隔得太远。你喜欢的人,能不好吗?只是老四啊,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可是为什么这四年你宁愿在赤水这儿吹风,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丫头就要老了,就是不肯娶她呢?难道有一个郗琴曳,一个郗琴璧,你就真怕了郗家所有的女人不成?”
南王垂下眼来,淡笑道:“以你我的地位,想要娶谁岂是那么随便一件事情?她若不是郗琴嫣,是陆琴嫣、桓琴嫣,我何必把相思熬成白发?游家从前多么鼎盛啊,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还隔着一条滔滔赤水,天南地北。撇开朝堂上那些国家大事,撇开我与西王的不同政见,撇开北西二王的恩怨斗争,我就算为了‘游’这个姓,也不能娶她这个姓‘郗’的女人。”浩轩听了,沉默不语。南王又道:“你说你是个清散闲人,请问你这闲人又是否有喜欢的女子,却永远不能公之于众呢?”
浩轩心里想到了囊萤谷的蝶语,一时感怀,将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老四啊老四,你的话从来一针见血、杀人无形。”
南王苦笑道:“从前江、游两家多么繁华,还不是一夕就倒?二十五年桓家多么荣耀,还不是一朝险被灭门?陆家昌盛百年,何以现在人人都伸长脖颈等着看烟消云散的那天?世间祸福,旦夕则变,转瞬成空,过颊便忘,谁又能料?我那些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浩轩定定道:“你想复兴游家,凭的是一口硬气,却要知道付出的是一生的勇气和决心。你不想负游家先祖,就要负了郗琴嫣。你总有一样东西必须舍弃,可是老四,人若活着没有爱恋,有爱恋却不能相守,这一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功名利禄、盛衰荣辱既是过眼云烟,你为何又满眼执迷,尽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