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谣 【108】冰融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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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的大门后是一条长而无尽的暗黑甬道，只隐隐在极远的尽头看出一点光亮。郁康和陆宁两人方一踏进宫殿门口，就觉得寒气逼人，阴阴冷冷的气息登时窜上后脊梁，直感觉血液都要结冰了。陆宁腿儿打了个颤，紧紧抓住郁康的胳膊，抖着嗓子道：“郁康，你说……这里会不会有像我家小楼后面的那种鬼……”郁康已经觉得心肺透凉了，现在再被陆宁这么神神叨叨地一顿说，只怕这路也不敢走下去了，因此痛骂：“胆小鬼！你要是怕，就滚回去！”他声音陡高，在长长的甬道里回音袅袅，陆宁连忙捂住他的嘴：“嘘，小声点，别把他们吵醒了！”郁康又是生气又是无奈，转身便想走回去，陆宁连拖带拽地把他拉住，嘴里胡乱叫起来：“别走！好兄弟！好哥哥！别走！”郁康愕然道：“陆宁，我比你还小上两岁。”陆宁道：“不管这些，现在你就是我哥哥，你不准一走了之。”狼王坐在一边，偏着头像是看热闹。
郁康无法，也断断不会丢下陆宁不管，两个人只得壮着胆子往前走。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白光越来越亮，这才走出了甬道，两人方相互搀扶着走出黑暗，顿时眼前一阵雪白，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只觉得风雪扑面而来，登时冷得呼吸都要闭过去。
过了一会儿，只听陆宁道：“郁康你快看！”郁康睁开眼，悚然倒吸了一口气——原来甬道之后，耸立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一片巍峨的宫殿！
想必陆宁和他一样，终生难忘眼前这副景象——雁北雪山的高山之巅上，风雪渐小，厚重的冻云缓缓散开，露出了苍穹天镜那沉静的一片蔚蓝，天光淡淡地照下来，细雪飞舞，好似在空中凝固了一般。他们站在这一寸之地，只见眼前是一片广袤无边的雪地，苍茫云气不知从何处卷来，又倏忽消散。视线所及的尽头，赫然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碧绿琉璃瓦，微云双凤阙。这宫殿不同于任何宫殿，做得极高，飞扬的檐角仿佛直插天际。他二人站在这里，是山脚下两只无助的蝼蚁，顿感凡人肉躯，如此渺小无助。
诀光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雪地上一排轻盈的脚印，像狐狸跑过似的。
陆宁看呆了：“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吧？”那匹狼王涉过齐吻深的雪，引他们走到那宫殿门口，奇怪的是那宫殿却没有殿门，冰雪自成门槛。郁康与陆宁壮胆进去，宫殿的穹顶千丈高，他二人的脚步声空灵地回荡，却见宫殿空空，没有一物。郁康原本还在疑惑，不知这狼王到底作何意，突然看见宫殿墙壁上，竟全是壁画！他讶然走近，发现这座大宫殿四面阔壁少说也有千幅画，全画的是一个女人。那雪狼叼着郁康的袍子，拽着他和陆宁往侧殿走，又见曲折一段楼阁，但凡有可做壁画的地方，仍旧是那同一个女人的画，可是他俩经眼百幅，没有见到一幅重复。
穿过了楼阁，到了侧殿，侧殿小而温暖，终于给陆宁抖落肩上风雪的机会：“太好了，这大概就是那位创始祖生活的地方吧？”郁康见这侧殿才算有点人气——一道模样老旧的屏风将殿割成两半，外间有桌椅书架，书架广阔，密密麻麻皆是书卷，桌子上尚有几支秃笔，一方砚台，不过铺了一层细灰，虽未结蛛网，但仍看出长久古寞。一张上好的古琴放在窗下，已周身结了冰，怕是弦脆不可再弹。屏风后一床简简单单的榻，絮也近冻成冰。陆宁道：“果然是雨皇宫老祖生活的地方，也太简陋了些。”
那狼王带着他们从侧殿继续往后走。一屋之后，突然见远处有一处高出平地约十人高的悬崖，一条露天长道笔直伸上去。郁康和陆宁拾阶而上，一路空气稀薄，两人走走歇歇，待终于走上那悬崖绝壁，目力所及，赫然看见一点白，与雪混在一起，然而仔细一瞧，那白分明不是雪，竟是一个端坐的人的背影！！
陆宁率先尖叫了一声，腿一软就坐在石阶上，再也走不动了，哆哆嗦嗦道：“这是……这是……”
这突出的一片悬崖平地宛若片云，附在雁北雪山的最顶峰，狭小如井口，顶多也就够两人站住脚跟。从郁康的角度看过去，若他没辨别错，这地方正俯瞰天下，垂临着辰国的整片王土。苍茫云雾缭绕在脚下，一层又一层无法散开的雪白纷涌无端，郁康看着有点眩晕，不敢再上，站在石阶上，怔怔地看着那坐着的背影。
他们身旁的雪狼突然一跃而上，匍匐着身子，前足缓慢地移动着，小心地贴到那坐着的人身边去，随即趴在那里，头温顺地搁在交叉的前足上。郁康朝那人微微抱拳，轻声道：“郁康、陆宁，应雨皇宫现任掌门浮霜之指点，前来雁北雪山找寻冰融雪莲。多谢前辈所养的这群雪狼，一路带我们上山。如有得罪，还望前辈念在雨皇宫，多多见谅。”
他的话刚说出口，便被风声吞没。那人依旧坐在那里，毫无声息。郁康陡然明白过来，缓缓倾身，朝那人颈间一探，已是个浑身冰冷的冰雕。他喃喃道：“原来他早已死了。”是啊，若这人真是雨皇宫的创始祖，早该是凝羽四代以前的人物了。他壮着胆子，膝行上前想要看个究竟。陆宁生怕他不慎掉下悬崖，连忙抽出自己一条白狐围脖，一端握在手里，一端叫郁康拉着，他自己便坐在地上，打死也不敢靠近。郁康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狼王便在另一侧仍然乖顺地卧着。
郁康总算看清了这人的相貌。
风雪将这个百岁老人的尸身完好地保存着，栩栩如生，仿佛活着一般。这老人骨骼清瘦，姿态端庄，以打坐的姿势坐着，一身乌青色长袍，外罩一件白狐长披风，衣袂皆冻成冰，却似还保留着飞扬的模样，越显得这老人高洁，不似俗人。他眉须皆白，鹤皮衰颓，闭目安详，那张脸……却如此可怖。
是的，可怖——他脸上刀疤纵横，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然而郁康仔细辨认，却仍看出这老人年轻时定是个风姿卓绝的俊逸男子。即使容貌毁坏至此，他周身亦是安宁平静。
这就是那个当年一手创立了雨皇宫的人？
他没有留下名字。在大地上传唱最多的是为天下拔剑的徒儿元荒。如今郁康还知道了慈悲心肠的墨染，和囊萤谷里制得天下奇毒的云迹……他遇见的萧风照、凝羽、诀光和浮霜，甚至是死于元荒之手的金淳帝、终生都想将雨皇宫铲除的光翼帝、如今垂死病榻渴望一线生机的沉戎帝，都与面前这个死去的老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在这里如此平静地故去，尸身仿佛早已与天地化作一起，却不知道雪山脚下的那片大地上，多少人为了雨皇宫的传说痴迷绝望，多少人在寻找着他创造的那片桃源。他不知道，面前这个无意闯入的年轻人，此时的心里百感交集，是多么思念那个叫凝羽的小姑娘。
陆宁突然在底下道：“郁康！你看，这是不是冰融雪莲？”郁康心中一动，收敛了心绪，连忙下去。只见陆宁指着不远处的雪地上惊喜万分。他顺着看去，果然雪地上兀自开着一朵白色的小花，几乎与雪混成一种颜色，难以辨认。正和浮霜掌门说的一样！他心中一阵狂喜。他们一路上雪山仔细留意寻找，却没见到一朵，如今进了冰泉宫，满脑子都是雨皇宫创始祖的事情，反倒忽略了。仔细一瞧，冰融雪莲稀疏地开在这片空地上，遍地都是。陆宁拍手大叫起来，连忙一朵一朵地采下来，扯开自己的披风，小心地放进去。郁康伸手解下自己的黑狐披风，朝陆宁身上一搭：“你身子骨刚好，小心不要着凉了。”他暂时也不去想那创始祖的事情了，帮着陆宁采冰融雪莲。两人采了满满一披风，超出浮霜需要的许多了才罢手。雪山顶上空气稀薄，两人一番劳累，坐在雪地上歇息。
那匹白狼走下绝壁，四肢轻巧地卧在郁康和陆宁中间，澄黄色的眼珠定定地望着郁康。陆宁道：“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既然雨皇宫的创始祖早已死去，这些雪狼为何咬死了那些黑衣人，偏偏一路领着我们到这里？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莫非它知道我们是雨皇宫掌门派来的？”郁康沉吟了片刻，从腰畔取下一个小小的香囊，喃喃道：“莫非是因为这个？”那香囊在空中一抖，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雪狼耳朵抖了抖，倏忽站了起来，嗅着那香囊。郁康道：“难怪我方才走进那偏殿，总觉得房间里有什么味道很熟悉。原来那味道和这香囊的味道一样。”陆宁也明白过来：“原来如此！这雪狼记得那创始祖随身带的香囊味道，闻到我们身上也有，便认识我们了？”郁康道：“只有这样方才说得通。看来一切都在浮霜掌门的掌控之中。”
浮霜在临行前，叫整个陆府上下会女红的丫鬟仆人都纷纷上阵，连夜赶工做了几十个香囊，临行时特意叮嘱每个上山的人都要佩戴。陆宁当时不解：“这香囊带着有什么用？闻着倒香。”浮霜淡然道：“自然是为了辟邪。”陆宁心想：这古怪的女人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竟然还信这个？如今看来……他不觉打了个激灵，想到一路上自己总嫌这个香囊女气，有那么两三次起了念头想要一丢了之……还好还好，以后她给的东西，用处多多，千万不要离身。
郁康望着那雪狼，却想道：这灵兽不知道寂寞地陪着这位创始祖度过了多少年的漫漫岁月？他不由心酸，想到人未必能有动物这样长情。在这冰天雪地的天之顶，他想起娘亲的被害、洛卿明的惨死、这些年江湖上漫游的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茫然地没有方向，宛如一个飘荡的浮萍，没有定所。他陡然察觉自己二十年之凄苦，想：我甚至比不上雨皇宫的这位创始祖，他死时神态安宁，是知道死后这雪狼还会忠心地守护在他身边。而我呢？我死了，有谁会记得，有谁会可怜我，有谁会陪着我，伴着我？此念一起，他突然心窖成冰，心灰意冷起来，甚至连生的意念都随风散去了。
陆宁见他低头不语，道：“郁康，你怎么了？”郁康仰头看见陆宁将包着冰融雪莲花的披风扎好，他两个脸颊和耳朵已经冻得通红，却笑意盎然，嘴里哼起小曲。他心里一动，仿佛再次意识到面前的这人和他有一半相同的血脉。兄弟？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一个这样的兄弟。
陆宁见他神色哀伤，那一瞬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彷徨无助，手中紧紧地捏着那个药囊，也不知在想什么。陆宁道：“你是不是想到雨皇宫，就想到凝羽了？”郁康沉默良久，默默地点头，陆宁道：“我们拿了冰融雪莲回去，我就和你一起去大烨找她。你放心，凝羽不会有事的。”这几句安慰稀疏平常，却不知郁康此时心中正凄苦空落，正需要的就是这几句安慰。他一时心里也明白过来，点头道：“我们走吧。”
郁康站起身来，狼王又转身回去在那具冰尸旁边趴着，无意跟着他们下山。郁康望着那端坐老人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缓缓朝他鞠了一躬。
郁康无法，也断断不会丢下陆宁不管，两个人只得壮着胆子往前走。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白光越来越亮，这才走出了甬道，两人方相互搀扶着走出黑暗，顿时眼前一阵雪白，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只觉得风雪扑面而来，登时冷得呼吸都要闭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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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见他低头不语，道：“郁康，你怎么了？”郁康仰头看见陆宁将包着冰融雪莲花的披风扎好，他两个脸颊和耳朵已经冻得通红，却笑意盎然，嘴里哼起小曲。他心里一动，仿佛再次意识到面前的这人和他有一半相同的血脉。兄弟？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一个这样的兄弟。
陆宁见他神色哀伤，那一瞬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彷徨无助，手中紧紧地捏着那个药囊，也不知在想什么。陆宁道：“你是不是想到雨皇宫，就想到凝羽了？”郁康沉默良久，默默地点头，陆宁道：“我们拿了冰融雪莲回去，我就和你一起去大烨找她。你放心，凝羽不会有事的。”这几句安慰稀疏平常，却不知郁康此时心中正凄苦空落，正需要的就是这几句安慰。他一时心里也明白过来，点头道：“我们走吧。”
郁康站起身来，狼王又转身回去在那具冰尸旁边趴着，无意跟着他们下山。郁康望着那端坐老人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缓缓朝他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