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谣 【115】鹤轩往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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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她哭着要随大师兄出宫去，师父气得浑身发抖，拿藤条狠抽了她一顿。那是她受过最大的惩罚。事后师父后悔内疚得不得了，半夜偷偷来探望她。她生起气来，揪住师父的白胡子就是一扯，生生扯下了一手。师父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像个小孩子：“我下午那会儿是气糊涂了，你要是扯着解气，再扯一把。”说着主动把下巴凑了过来。凝羽犹豫再三，还是没舍得下手，但是她始终记恨，大半年不肯见师父。她若知道两年后永生再也见不到师父，时光倒流，她……她断然不会这么绝情。
那一瞬间，她有无数话想问问这个站在风中、长身屹立的人。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会武功，为什么会有一柄和玄黄一模一样的剑，这些年都去哪里了，做了什么，可曾受什么苦？
狂风肆虐，吞吐咆哮。地上落雪纷纷被风卷起，缠绕在脚边一圈又一圈。他犹如站在天风海雨中、风口浪尖上，风鼓起猩红的袍子，一片血海。她下意识要逃开，身体却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灵魂战栗、狂躁、悲伤，迫使她机械、宛如木偶一般地开头问：
“师父……是你杀的？”
那声音荡荡出来，便被风声无情吞没。原来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没等鹤轩回答，她又道：“不可能！大师兄四年前离开雨皇宫，师父一年半以前才故去……怎会是大师兄杀了师父？”她心里骤然升起一阵狂喜，自以为聪明地找到了其中的破绽，好戳破诀光对大师兄的中伤，一旦这个诬陷烟消云散，所有皆可原谅。诀光看她的眼神，半是心痛，半是怜悯：“师父临死，叫我对你守住这个秘密，今生永不再提。他被鹤轩的剑气伤及心脉脏腑，姐姐尽力救治，仍然……”
永生不再提——
她电光火石地想起师父逝去的那个天还没亮的清晨，无我伯伯匆匆忙忙地叫醒她，带她去师父的寝宫。她一路哭着扑到门上去，正听到师父虚弱却严厉的一句：“我要你永生不许再提，不许去报！”
明暗烛光燃得整个房间明亮如昼，浮霜、不动、无惧、无忧三位姑姑皆在床边黯然守立。诀光跪在床前，背对着她，见不到表情，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她从未见过师父对诀光这样厉声，吓了一跳。众人皆望向她，枯瘦的师父缓缓道：“你们……你们出去……我要单独和凝羽说些话。”
师父一向最疼她，见她哭得这么惨，微微苦笑：“凝羽，师父这次真的不行啦。”凝羽捧着他的脸，泪眼朦胧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摇头道：“师父半生呆在雨皇宫，岁月无聊，死了也是解脱。想想元荒师父、露守师父、墨染师父和……沧锦师妹……都不在了。”他提及沧锦，眼泪顺着皱纹横流如河：“师父从前总想着，这一生虽单薄，不如元荒师父、墨染师父那样跌宕精彩，却好歹比他们安逸平静。临死的时候才发觉，师父一生，仓促荒谬，白过了许多。”临死之时，他想起沧锦，想起元荒师父，想起了从前雨皇宫里无忧无虑的岁月，想起他曾经如一张白纸、无限可能的青春。
可是为何？为何师父却要她做雨皇宫的掌门，为何要她不要对外人说出身份，为何……为何要她切勿去找大师兄？为何师父明明已对一生画地为牢的苦楚追悔莫及，却仍要亲手替她戴上颈上枷锁，夺去她的自由？凝羽悲痛之时，心里不停地这样问着。
浮霜依照师父意愿，将师父与沧锦师姑合葬一处。凝羽不堪承受悲痛，病了一场，赌气不要师姐诊治，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三个月。诀光一直守着她，半夜便和衣睡在窗棂下的软榻上。她常常从噩梦中猛然惊醒，失声痛哭，诀光就飞奔过来，抱着她轻声安慰。那一段时间，诀光常常望着窗外默默无言，凝羽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的，如此才说得过去，为何浮霜师姐眉含冰霜，不许她再靠近师父的尸身，为何诀光一旦遇到大师兄的事情，神情便冷。当日大师兄走时，无我师伯与无忧姑姑奋力拉开那两扇大门，露出长得没有尽头的破影峡谷。他长久地伫立在凄然的雨中，仿佛在对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告别。众人心知肚明，只她一人这些年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其实她若留心，何难找到蛛丝马迹？凝羽顿觉心痛，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心脏。她再抬头去看大师兄，眼中已无期盼、怀疑、狂喜。她相信了，纵然不知道原因，也彻彻底底地相信了。
聪明如鹤轩，早已见出凝羽内心的变化，他道：“我知道这件事情瞒不过浮霜，却想不到辰逸也告诉了这么多人。哼，他一生果然心量狭小，守不得任何秘密。”诀光冷然喝道：“是我自己发现的！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叛徒，我原本打算饶了你，如今你却躲在这里兴风作浪！”鹤轩朝凝羽笑道：“饶了我？凝羽你听听，你最知道诀光生性随意，不拘小节，却断断不是个冷漠之人。他看似对师父的死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其实心里一定从未忘记这份仇。师父叫他不提，他尚且会为了保护你而不提，师父叫他不报，他还会真的不报？他离开雨皇宫整整一年……”
诀光眸子一紧：“你怎么知道我离宫一年？”
鹤轩似乎是要与他们二人长谈一场，微微靠着城墙。篝火熊熊在他身后燃烧着，映着他黑色深邃的眸子。他道：“墨染临终之时，我偷听了他的遗言。他对辰逸和萧风照说，自己晚年所收的这徒儿浮霜虽医术学得他七分，高傲冷漠，行事古怪，虽与当年的沧锦有三分相像，也决不可因着这点就将雨皇宫传位于她。辰逸答应了。他不会将掌门之位给我，也不会给一心玩乐的诀光，自然是给他最心爱的徒儿凝羽。浮霜必不甘心，更加针对凝羽。诀光并非心细如毛，难看出这其中间隙。待他有一日偷溜出去玩，浮霜再和凝羽大吵一架，依凝羽的性子，一定负气出走，你们三人便各散天涯。我成为大烨国师后，便派人去破影峡谷偷偷看守，你们一举一动，全在我眼中。”
诀光心里悚然一惊，不由得猛然想道：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与夜鸾厮混的事情？不会，他若派人跟踪我，我早该知道。十剑那群人被杀了七零八落，朝主子鹤轩告密怎么办？
那一瞬他竟然担心起了夜鸾的安全，若鹤轩听信十剑回报，知道夜鸾在寂寂山救了他，说不定会对夜鸾痛下杀手，夜鸾定横遭不测。然而他又想，万一鹤轩活捉了夜鸾，逼问情报，夜鸾万一对鹤轩说出那两月发生的事情，鹤轩如此聪明阴险，一定会告诉凝羽，凝羽若知道，定会恼他，到时候也不愿同他在一起了……
诀光心里陡然生恨，一刹早忘了夜鸾生死安危，一心全在凝羽身上，暗想一定要杀了鹤轩——不论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鹤轩继续朝诀光道：“你离宫一年，却从未向萧风照打听我的消息，不过云游四海，兜兜转转，原因只有一个——你知道我没有做错。辰逸该杀！”诀光道：“住口！不许这么说我师父！”凝羽失控道：“师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能这么说他？”鹤轩道：“他杀光我一家老少，养我多年又有何用？”
凝羽心中一震。鹤轩缓缓道：“从前龙涎小镇有一尊大佛，做双目瞳仁的黑宝石是镇寺之宝。光翼二十三年，盗宝贼闯入佛寺盗走了佛像之眼，越过赤水之后，为躲避风声，就托镖给了嘉凉泉的安运镖局。谁料囊萤谷的云迹得知消息，派出她徒儿音去劫镖，阴差阳错，右眼辗转落入了萧风照手中，再由他亲手送回囊萤谷。后来这右眼流入了大烨朝廷，我请求皇上将佛之右眼赐给我，带回龙涎，叫漱华婆婆替我铸了一柄和玄黄一模一样的剑。”
凝羽不知他为何一直说着佛像之眼。她只知道当年沧锦师姑是为了去找佛像之眼，才遭囊萤谷的人下毒杀害，师父当年是追杀盗宝者，才无意找到了佛像左眼，莫非那群盗宝者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
那一瞬间，她有无数话想问问这个站在风中、长身屹立的人。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会武功，为什么会有一柄和玄黄一模一样的剑，这些年都去哪里了，做了什么，可曾受什么苦？
狂风肆虐，吞吐咆哮。地上落雪纷纷被风卷起，缠绕在脚边一圈又一圈。他犹如站在天风海雨中、风口浪尖上，风鼓起猩红的袍子，一片血海。她下意识要逃开，身体却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灵魂战栗、狂躁、悲伤，迫使她机械、宛如木偶一般地开头问：
“师父……是你杀的？”
那声音荡荡出来，便被风声无情吞没。原来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没等鹤轩回答，她又道：“不可能！大师兄四年前离开雨皇宫，师父一年半以前才故去……怎会是大师兄杀了师父？”她心里骤然升起一阵狂喜，自以为聪明地找到了其中的破绽，好戳破诀光对大师兄的中伤，一旦这个诬陷烟消云散，所有皆可原谅。诀光看她的眼神，半是心痛，半是怜悯：“师父临死，叫我对你守住这个秘密，今生永不再提。他被鹤轩的剑气伤及心脉脏腑，姐姐尽力救治，仍然……”
永生不再提——
她电光火石地想起师父逝去的那个天还没亮的清晨，无我伯伯匆匆忙忙地叫醒她，带她去师父的寝宫。她一路哭着扑到门上去，正听到师父虚弱却严厉的一句：“我要你永生不许再提，不许去报！”
明暗烛光燃得整个房间明亮如昼，浮霜、不动、无惧、无忧三位姑姑皆在床边黯然守立。诀光跪在床前，背对着她，见不到表情，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她从未见过师父对诀光这样厉声，吓了一跳。众人皆望向她，枯瘦的师父缓缓道：“你们……你们出去……我要单独和凝羽说些话。”
师父一向最疼她，见她哭得这么惨，微微苦笑：“凝羽，师父这次真的不行啦。”凝羽捧着他的脸，泪眼朦胧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摇头道：“师父半生呆在雨皇宫，岁月无聊，死了也是解脱。想想元荒师父、露守师父、墨染师父和……沧锦师妹……都不在了。”他提及沧锦，眼泪顺着皱纹横流如河：“师父从前总想着，这一生虽单薄，不如元荒师父、墨染师父那样跌宕精彩，却好歹比他们安逸平静。临死的时候才发觉，师父一生，仓促荒谬，白过了许多。”临死之时，他想起沧锦，想起元荒师父，想起了从前雨皇宫里无忧无虑的岁月，想起他曾经如一张白纸、无限可能的青春。
可是为何？为何师父却要她做雨皇宫的掌门，为何要她不要对外人说出身份，为何……为何要她切勿去找大师兄？为何师父明明已对一生画地为牢的苦楚追悔莫及，却仍要亲手替她戴上颈上枷锁，夺去她的自由？凝羽悲痛之时，心里不停地这样问着。
浮霜依照师父意愿，将师父与沧锦师姑合葬一处。凝羽不堪承受悲痛，病了一场，赌气不要师姐诊治，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三个月。诀光一直守着她，半夜便和衣睡在窗棂下的软榻上。她常常从噩梦中猛然惊醒，失声痛哭，诀光就飞奔过来，抱着她轻声安慰。那一段时间，诀光常常望着窗外默默无言，凝羽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的，如此才说得过去，为何浮霜师姐眉含冰霜，不许她再靠近师父的尸身，为何诀光一旦遇到大师兄的事情，神情便冷。当日大师兄走时，无我师伯与无忧姑姑奋力拉开那两扇大门，露出长得没有尽头的破影峡谷。他长久地伫立在凄然的雨中，仿佛在对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告别。众人心知肚明，只她一人这些年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其实她若留心，何难找到蛛丝马迹？凝羽顿觉心痛，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心脏。她再抬头去看大师兄，眼中已无期盼、怀疑、狂喜。她相信了，纵然不知道原因，也彻彻底底地相信了。
聪明如鹤轩，早已见出凝羽内心的变化，他道：“我知道这件事情瞒不过浮霜，却想不到辰逸也告诉了这么多人。哼，他一生果然心量狭小，守不得任何秘密。”诀光冷然喝道：“是我自己发现的！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叛徒，我原本打算饶了你，如今你却躲在这里兴风作浪！”鹤轩朝凝羽笑道：“饶了我？凝羽你听听，你最知道诀光生性随意，不拘小节，却断断不是个冷漠之人。他看似对师父的死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其实心里一定从未忘记这份仇。师父叫他不提，他尚且会为了保护你而不提，师父叫他不报，他还会真的不报？他离开雨皇宫整整一年……”
诀光眸子一紧：“你怎么知道我离宫一年？”
鹤轩似乎是要与他们二人长谈一场，微微靠着城墙。篝火熊熊在他身后燃烧着，映着他黑色深邃的眸子。他道：“墨染临终之时，我偷听了他的遗言。他对辰逸和萧风照说，自己晚年所收的这徒儿浮霜虽医术学得他七分，高傲冷漠，行事古怪，虽与当年的沧锦有三分相像，也决不可因着这点就将雨皇宫传位于她。辰逸答应了。他不会将掌门之位给我，也不会给一心玩乐的诀光，自然是给他最心爱的徒儿凝羽。浮霜必不甘心，更加针对凝羽。诀光并非心细如毛，难看出这其中间隙。待他有一日偷溜出去玩，浮霜再和凝羽大吵一架，依凝羽的性子，一定负气出走，你们三人便各散天涯。我成为大烨国师后，便派人去破影峡谷偷偷看守，你们一举一动，全在我眼中。”
诀光心里悚然一惊，不由得猛然想道：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与夜鸾厮混的事情？不会，他若派人跟踪我，我早该知道。十剑那群人被杀了七零八落，朝主子鹤轩告密怎么办？
那一瞬他竟然担心起了夜鸾的安全，若鹤轩听信十剑回报，知道夜鸾在寂寂山救了他，说不定会对夜鸾痛下杀手，夜鸾定横遭不测。然而他又想，万一鹤轩活捉了夜鸾，逼问情报，夜鸾万一对鹤轩说出那两月发生的事情，鹤轩如此聪明阴险，一定会告诉凝羽，凝羽若知道，定会恼他，到时候也不愿同他在一起了……
诀光心里陡然生恨，一刹早忘了夜鸾生死安危，一心全在凝羽身上，暗想一定要杀了鹤轩——不论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鹤轩继续朝诀光道：“你离宫一年，却从未向萧风照打听我的消息，不过云游四海，兜兜转转，原因只有一个——你知道我没有做错。辰逸该杀！”诀光道：“住口！不许这么说我师父！”凝羽失控道：“师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能这么说他？”鹤轩道：“他杀光我一家老少，养我多年又有何用？”
凝羽心中一震。鹤轩缓缓道：“从前龙涎小镇有一尊大佛，做双目瞳仁的黑宝石是镇寺之宝。光翼二十三年，盗宝贼闯入佛寺盗走了佛像之眼，越过赤水之后，为躲避风声，就托镖给了嘉凉泉的安运镖局。谁料囊萤谷的云迹得知消息，派出她徒儿音去劫镖，阴差阳错，右眼辗转落入了萧风照手中，再由他亲手送回囊萤谷。后来这右眼流入了大烨朝廷，我请求皇上将佛之右眼赐给我，带回龙涎，叫漱华婆婆替我铸了一柄和玄黄一模一样的剑。”
凝羽不知他为何一直说着佛像之眼。她只知道当年沧锦师姑是为了去找佛像之眼，才遭囊萤谷的人下毒杀害，师父当年是追杀盗宝者，才无意找到了佛像左眼，莫非那群盗宝者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