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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谣 【125】难换真心

    凝羽和王召奉走后,郁康和陆宁好生焦躁,坐卧难安,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晨昏终于回来了,说明情况,大家心里才安稳了一些。又有三个黑衣人从北边摸索着过来,晨昏远远看见,叫二人藏在羊圈里躲过搜捕,免得打草惊蛇。及到黄昏,晨昏去喂羊,陆宁和郁康在帐外炖煮干肉,一面闲聊,相谈甚欢。

    陆宁此刻真想在肋下插上翅膀,飞越蓬山万里,顷刻到家,到时候定能让一直郁郁寡欢的父亲心情舒坦。然而他突然想起家里住了个冷若冰霜的雨皇宫掌门,登时热情被浇灭了一半。郁康哑然失笑:“那个浮霜掌门确实嘴巴厉害,不过心肠应该不坏。”陆宁夸张道:“坏透了!郁康,你仔细想一想,她明明知道山上有雪狼,却不和我们说;明明绣了个香囊,也拐着弯儿不告诉我们用途。我们要是能平安回去,哪里是她帮忙,七分运气,三分靠晨昏罢了!”说着自己就打了个喷嚏,郁康笑道:“谁叫你背后说人坏话,遭报应了吧。”陆宁仰天长叹:“从前只觉得天底下最可怕的是檀雅,现在才发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为什么我净遇上这些个刁蛮的女子,难道天下就再没有柔情似水的姑娘了么?”郁康道:“若是哪天檀雅和浮霜遇上,还不知道谁弱谁强呢,再加上凝羽,恐怕更加头痛。”

    渐渐天色灰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又是一个黑夜。陆宁一面搅动着水里的肉块,一面叹道:“我们这一路也历经艰辛,如今我真想回到湛都去,好好睡上几觉。你呢?你想回去吗?”郁康道:“我护送你回到湛都,可能就要走了。”陆宁吃了一惊:“你要走了?去哪儿?”郁康道:“湛都的事也都安稳下来,我也找到了凝羽,她若想去别的地方,我就带她去。”陆宁急道:“湛都不好吗?你们……你们也可以留在湛都啊。”郁康淡笑道:“凝羽和浮霜水火不容,想必她不愿意留在湛都。再说……我留在湛都,对我、对陆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陆宁突然局促起来:“郁康,从前是我气量太小,做了许多糊涂事。”郁康问:“什么糊涂事?”陆宁道:“我不该处处想对你使绊。”郁康见他突然道歉,不觉好笑道:“你没起杀心,还算良善。此事也不能怪你,谁叫我是‘一剑青冥’?”

    陆宁愕然:“你……你终于承认了?”郁康道:“不论我是否承认,你心里早已认定了,不是吗?不错,去年三月你在紫阳府见到那个潜进赵馆的人就是我,卿明山血案虽非我犯下,但我做雇侠时,手上的人命不止两百多条,多得连我自己也数不清楚。”

    篝火映在郁康淡然无畏的脸上,陆宁不知如何回答。这本是几个月前他最想听到的答案,可现在不知为何,他却不愿深究了。两人一时默默无言,都想起紫阳城初遇时那番剑拔弩张的模样,陆宁不由嗤一声笑道:“想到你在临月楼打了我一顿,气得我三天睡不好觉,恨你恨得牙痒痒。”微微叹气道,“怎么会想到一年之后,我俩在雁北雪山的山脚下煮肉吃,真是世事难料。”

    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郑重地朝郁康道:“郁康,从此刻开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你的身份!若我再提起‘一剑青冥’这四个字,就叫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郁康本在无意识地拨弄着篝火,心里一震,抬头看他。陆宁神情真挚地望着他:“以后谁要说你是一剑青冥,我第一个上去揍他!看他还敢不敢乱说!以后湛都城里谁再说你出身低贱、来路不明,我就杀了他!”

    郁康怔怔地看他,许久才道:“你……你突然说这话做什么?倒叫我有些不习惯了。”陆宁见他的口气温和,也没有冷冰冰地走开,心里更加高兴,连忙道:“最先开始,我确实对你充满敌意,以为你是受人指使,要来湛都兴风作浪。后来见你深受北王和我爹的喜欢,才貌双全,什么都在我之上,老实说,我确实嫉妒!暗地里我还三番四次地叫骆海赶你出城,使些阴招,在我爹面前说了你不少坏话。你被我爹赶出去,我高兴得不得了,结果凝羽闹腾不已,你又回来了,我真是坐立难安。”

    郁康也想起从前初见的时候,陆宁一直威胁要把他的过去公之于众。当年那个纨绔风流的公子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大放厥词地要凝羽赔那些碎片;在暖香坊门口拦住他的去路,不让他走;又或是在校场招招要杀他……而今那个银衣公子仿佛不见了,面前的陆宁大大咧咧地蹲在肉锅前一面准备晚餐,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他白净的脸庞和手脚多处有伤,被冻得通红,胡子茬也冒了出来,眉宇成熟了许多。不过一年,简直判若两人。他不禁想,我当年被赶下卿明山后,或许也是如此慢慢变化的吧?

    陆家公子神情坦率,说完以后脸上有种不吐不快的愉悦之感:“可是自从我在校场给你的额头留下那道伤痕,我……我心里愧疚,也不得不承认,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早就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之所以嫉妒你,不正是因为你比我厉害吗?我这个人个性别扭,又拉不下面子,总自以为自己出身高贵,其实……其实我就是个没用的草包!”

    说到这儿,郁康想起陆宁在冰泉宫的怂样,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一向冷峻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笑意:“也不必这么自贬吧?”陆宁见他笑了,连忙道:“真的,你看,若是没有你,我连冰泉宫都不敢进去,更不会找到什么暗室,碰到黑衣人的埋伏,恐怕也就头疼脑热地扑上去玩命了,也不会想出那些个法子去通知骆海……”郁康提醒道:“这些都是王召奉做的事情。”陆宁皱眉道:“明明就是你做的!别跟我提王召奉这个人!”郁康暗暗一笑,也就不做声了。陆宁开始掰着手指数郁康的好处,一直说到晨昏喂完羊回来了,见肉都炖成了肉泥,急道:“哎呀,就不该让你们两个炖肉!”

    陆宁没有管他,急急地问郁康:“我们摒弃前嫌,以后好好相处,好不好?”

    他认真地看着陆宁,想从他的神色中分辨真假。为什么一定要郑重其事地问他?难道他们现在不算好好相处吗?他纵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些迷惑和慌张,仿佛如此郑重的问必须得有一个同样郑重的答,而这一问一答有些像某些密不可宣的誓言,叫他无端恐慌,仿佛发出这个誓言以后,他和陆宁之间就会多一重新的联系。可是他一面有些恐慌,嘴却比心更快,无比顺溜地回答道:

    “好!”

    他看到陆宁咧嘴一笑,灿烂若六月的太阳:“真的?那以后我们都别提过去的事了!”陆宁浑身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来,这才转而关注锅里的肉,和晨昏嘻嘻笑着打捞晚饭。

    郁康难以分辨心头的情绪,陆宁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既想远离陆家的纷争,躲避陆远霄的关心,就应该彻彻底底地保持冷漠,和陆宁继续剑拔弩张,维持着这种恶意直到永远。可是他的心底却有一点欣喜愉快的小火苗簇簇燃烧着,仿佛要将他沉重的往事燃烧殆尽,让它们烧成灰烬,随风而去。

    晨昏和陆宁扛下大锅,叫他:“郁康,快来吃啊!”他悚然惊觉,黑夜中的茫茫群山像是一个个温柔的见证者,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在遥远的北边,湛都的一切可以先放下不管,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三人吃着肉渣、喝着美酒,说说笑笑,直到肚皮滚圆才停下,没人愿意去收拾残羹冷炙了。晨昏喝醉了,倒在一旁呼呼大睡。陆宁亦喝得满脸通红,醉意颇深,突然小心翼翼地问:

    “郁康,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藏在我心里很久了,今天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告诉我!”

    郁康依旧神志清醒,见他憨态十足,难得打趣道:“我真的不喜欢檀雅。”陆宁连忙摆手道:“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我是想问你……你究竟是不是烟绿蔷的儿子?”

    郁康眼神骤然一冷:“为何这么问?”

    陆宁真的喝醉了,连舌头都在打结:“善伯……我才不相信善伯会勾结外人,信口胡说。之前我娘说你和善伯勾结,伪装成烟绿蔷的儿子想来府中作乱,善伯承认了,你也承认了,我爹当着校场那么多人……的面把你打了一顿,你还是没有松口。我娘那么讨厌你,那么在意你,让我……让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你究竟是不是烟绿蔷的儿子?”

    郁康眼神淡淡:“你认为呢?”

    陆宁道:“我?我不希望你是……”瞬间郁康的冷漠与绝望像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心头那点火苗霎时熄灭了。他冷冷地弯起嘴角,冷笑道:“为什么?因为我天生低贱,不配吗?”

    然而陆宁醉醺醺地摇了摇头,慢慢道:“因为……因为烟绿蔷是个歌妓,她是最坏、最有心机的女人!我娘……我娘说她人尽可夫,心肠歹毒,还想杀我……我宁愿你是一个普通农家的孩子,也不愿你是她的儿子……”

    郁康蓦然叱道:“够了!给我住口!”

    帐内的火烛猛然跳动了一下,晨昏仿佛被惊动,翻了个身。陆宁见他突然发怒,一时吓傻了,昏头昏脑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郁康沉下脸来,努力克制着自己,以免他激动起来,忍不住会拔出飞龙剑杀了陆宁。他冷冷道:“我真的不是烟绿蔷的儿子,你多虑了。”说罢急着起身离开,好去呼吸一下外面新鲜的空气,陆宁连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希望你是我兄弟!我只是不喜欢你是那个女人的……你生气了?”

    郁康掀帘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淡淡道:“我没有生气,只是你们都醉了,总要有个人守着这儿。”说罢便出去了。

    冷冽的空气灌入肺中,像是最凉的酒。没有下雪的夜显得如此空旷寂寞。

    他喃喃道:“我是烟绿蔷的儿子,我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