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谣 【127】棋局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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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个三月。
春雨将蔚蓝色的天空洗得透亮，绸缎般的云丝儿仿佛伸手就能掐出水来，湛都城外延绵的青草愣愣疯长，细细柳枝抽出黄绿的嫩芽。碧水一片，练练风情，长袖一舞，流向紫阳。
听说陆远霄从冬天起就嚷着要去紫阳看三月的桃花。
郁康回到湛都，听闻陆府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陆远霄和陆夫人大吵了一架，执意搬去了后院小楼。城门接风洗尘，一身傲骨的陆夫人虽在郁康面前装作坚强，却再也掩不住眼底那含了半生的哀戚。
陆宁劝不回陆远霄。这也难怪，他从小见爹就像老鼠见猫，惴惴不安地劝了两句，就被陆远霄吼了出来，好不狼狈。再三碰壁，他只好来北王府找郁康：“你看，能不能帮我劝一劝？”
郁康躲还来不及，立即拒绝。陆宁央求道：“我现在焦头烂额，真是没办法了。我娘现在什么事也不管，我爹火爆脾气，又不肯吃药。浮霜那边我还得夹着尾巴求她配药。全湛都只有你不怕我爹，明日我娘和檀雅去龙涎礼佛祈福，你就替我劝一劝，好不好？”
任陆宁百般劝说，郁康就是无动于衷，陆宁只好去求凝羽。凝羽正在静养，听了陆宁一番哭诉，不免心软，夜里也劝郁康：“不如你去吧，他到底也是你爹。我不希望你像我和师父那样，等到阴阳两隔才后悔。”
他怎会后悔？他从来不关心陆远霄的死活。
其实偌大陆府，他想见的只有善伯。善伯也想见他，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善伯日思夜想，总算把你盼来了！”他浑身不自在，正色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来还飞龙剑的。”善伯趁四下无人，踹了他一脚，笑道：“臭小子，嘴硬！你要真不想来，八匹马也拉不动你！”
他真的是来还剑的，绝对没有别的心思。
他和善伯走过枯败的葡萄藤长廊，小楼萧瑟，没有一点春天的气息，连院中那株梨树也耷拉着叶子，好像今年不愿意开花了。郁康诧异道：“怎么变成了这样？”善伯叹道：“寒冬凛冽，春寒料峭，夫人和老爷成天争吵冷战，哪还有精力顾及这些花花草草？”
几月不见，陆远霄比记忆中更苍老了，头发有些花白，身形、脸盘也变得臃肿，脸色苍苍，蔫蔫的像一棵缺水的树。他正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一本剑谱，见到郁康，登时两眼放光，急不可耐道：“郁康你来得正好，快摆棋盘！我想下棋！”
他皱眉道：“将军卧病在床，这种执掌生杀的游戏应该少碰。”陆远霄登时拉下脸来，甩了剑谱骂道：“下不下？不下就给我滚出去！”
果然还是那个陆远霄。郁康放下飞龙剑，转身就想走。善伯满脸堆笑：“下！当然下！郁康公子就是来陪老爷下棋的！”说罢将郁康往陆远霄榻前一推，马上变戏法似的找来棋盘，将郁康按坐在陆远霄床榻前：“我去备茶。你们慢慢下。”
都说府里少了谁都行，就是不能少了善伯，果真不假。
事已至此，那就下吧。
他心不在焉地下着，让陆远霄轻轻松松地赢了第一把。他正酝酿了一下准备开口，陆远霄突然朝他脑袋重重砸了一个爆栗子：“你小子放什么水！给我好好下！”
他没料到陆远霄突然出手，手中棋子吓得一骨碌滚到了桌子底。陆远霄见他怔怔失神，一时也有些尴尬，指了指桌下，故作平常：“喏，掉啦，快捡起来。”
他摸了摸头，俯身下去捡。还未摸到那枚棋子，忽听陆远霄叹了一口气：“郁康，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啊。”
他惊着起身，头重重地磕在桌底，砰地一声，他不由痛呼，捂着脑袋嘶嘶乱揉。陆远霄被他狼狈的样子逗笑，乐得捧腹大笑，直流出眼泪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还没有缓过神来，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陆远霄。或许是他脸色不好，陆远霄也不好意思笑了，咳嗽了几声：“我说你这小鬼，怎么就不怕我？”郁康反问：“为什么我一定要怕将军？”
陆远霄也不生气，缓缓道：“从前司温跟我说过，你在凋若长大。那地方乱得很，你小时候一定像只小狼崽一样，横冲直撞，摸打滚爬，练就如今胆色，我也不奇怪。”
郁康猛然抬头，意外极了：“将军……去过凋若？”
陆远霄摇头：“我没有去过，不过想也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东贼南寇，南边什么样，东边就是什么样。”
郁康心里一阵凄怆，缓缓道：“难得将军从未踏入凋若，却如此清楚。那里天荒地远，官兵腐败无能，地头蛇勾结作乱，盗宝贼肆虐横扫、为所欲为。人命如草，哀若转蓬。每到夜幕降临，就是人间地狱。”
陆远霄依在床头，长叹一口气道：“可惜朝中那些老臣怕东野三地的刁民造反，安抚安抚，抚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什么成效！要是给我一万兵马，我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哎，不过以我现在的身体，怕是不行了。……你可还有爹娘或是亲人留在那儿？”
郁康心里微微一惊：“将军是在探我的底细？”陆远霄却难得温和：“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一手好棋艺是谁教的。”
郁康犹豫了一会儿：“是我娘教的。”只听陆远霄微笑道：“你娘一定聪慧过人。”他缓缓道：“她？她出身卑贱，不如陆夫人温柔娴雅、端庄贵气。”陆远霄干笑了两声：“唔，温柔娴雅、端庄贵气，郗家的女子也只配这八个字了。”又问：“你娘如今……也在凋若吗？”
他本该随口撒个谎，说她在凋若也罢，说她在大烨也罢，只要把这个话题就此截住，天下太平。可是那一瞬往事涌上心头，他垂下眼，鬼使神差地答道：“她死了很多年了。”
陆远霄“哦”了一声：“她怎么死的？”
他立刻开始后悔自己贸然的回答，清清楚楚感觉到额头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病死的。”
在陆远霄问出下句话之前，他打翻棋盘，夺路而逃。再不逃，他怕自己会在陆远霄面前落泪痛哭——他实在不想示弱。
洛卿明曾说他孤傲决然，喜欢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哪怕心里在滴血，两败俱伤，也绝不肯臣服示弱。他这种致命的缺点让他失去过很多人，有洛卿明，也有他娘。
春雨将蔚蓝色的天空洗得透亮，绸缎般的云丝儿仿佛伸手就能掐出水来，湛都城外延绵的青草愣愣疯长，细细柳枝抽出黄绿的嫩芽。碧水一片，练练风情，长袖一舞，流向紫阳。
听说陆远霄从冬天起就嚷着要去紫阳看三月的桃花。
郁康回到湛都，听闻陆府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陆远霄和陆夫人大吵了一架，执意搬去了后院小楼。城门接风洗尘，一身傲骨的陆夫人虽在郁康面前装作坚强，却再也掩不住眼底那含了半生的哀戚。
陆宁劝不回陆远霄。这也难怪，他从小见爹就像老鼠见猫，惴惴不安地劝了两句，就被陆远霄吼了出来，好不狼狈。再三碰壁，他只好来北王府找郁康：“你看，能不能帮我劝一劝？”
郁康躲还来不及，立即拒绝。陆宁央求道：“我现在焦头烂额，真是没办法了。我娘现在什么事也不管，我爹火爆脾气，又不肯吃药。浮霜那边我还得夹着尾巴求她配药。全湛都只有你不怕我爹，明日我娘和檀雅去龙涎礼佛祈福，你就替我劝一劝，好不好？”
任陆宁百般劝说，郁康就是无动于衷，陆宁只好去求凝羽。凝羽正在静养，听了陆宁一番哭诉，不免心软，夜里也劝郁康：“不如你去吧，他到底也是你爹。我不希望你像我和师父那样，等到阴阳两隔才后悔。”
他怎会后悔？他从来不关心陆远霄的死活。
其实偌大陆府，他想见的只有善伯。善伯也想见他，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善伯日思夜想，总算把你盼来了！”他浑身不自在，正色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来还飞龙剑的。”善伯趁四下无人，踹了他一脚，笑道：“臭小子，嘴硬！你要真不想来，八匹马也拉不动你！”
他真的是来还剑的，绝对没有别的心思。
他和善伯走过枯败的葡萄藤长廊，小楼萧瑟，没有一点春天的气息，连院中那株梨树也耷拉着叶子，好像今年不愿意开花了。郁康诧异道：“怎么变成了这样？”善伯叹道：“寒冬凛冽，春寒料峭，夫人和老爷成天争吵冷战，哪还有精力顾及这些花花草草？”
几月不见，陆远霄比记忆中更苍老了，头发有些花白，身形、脸盘也变得臃肿，脸色苍苍，蔫蔫的像一棵缺水的树。他正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一本剑谱，见到郁康，登时两眼放光，急不可耐道：“郁康你来得正好，快摆棋盘！我想下棋！”
他皱眉道：“将军卧病在床，这种执掌生杀的游戏应该少碰。”陆远霄登时拉下脸来，甩了剑谱骂道：“下不下？不下就给我滚出去！”
果然还是那个陆远霄。郁康放下飞龙剑，转身就想走。善伯满脸堆笑：“下！当然下！郁康公子就是来陪老爷下棋的！”说罢将郁康往陆远霄榻前一推，马上变戏法似的找来棋盘，将郁康按坐在陆远霄床榻前：“我去备茶。你们慢慢下。”
都说府里少了谁都行，就是不能少了善伯，果真不假。
事已至此，那就下吧。
他心不在焉地下着，让陆远霄轻轻松松地赢了第一把。他正酝酿了一下准备开口，陆远霄突然朝他脑袋重重砸了一个爆栗子：“你小子放什么水！给我好好下！”
他没料到陆远霄突然出手，手中棋子吓得一骨碌滚到了桌子底。陆远霄见他怔怔失神，一时也有些尴尬，指了指桌下，故作平常：“喏，掉啦，快捡起来。”
他摸了摸头，俯身下去捡。还未摸到那枚棋子，忽听陆远霄叹了一口气：“郁康，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啊。”
他惊着起身，头重重地磕在桌底，砰地一声，他不由痛呼，捂着脑袋嘶嘶乱揉。陆远霄被他狼狈的样子逗笑，乐得捧腹大笑，直流出眼泪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还没有缓过神来，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陆远霄。或许是他脸色不好，陆远霄也不好意思笑了，咳嗽了几声：“我说你这小鬼，怎么就不怕我？”郁康反问：“为什么我一定要怕将军？”
陆远霄也不生气，缓缓道：“从前司温跟我说过，你在凋若长大。那地方乱得很，你小时候一定像只小狼崽一样，横冲直撞，摸打滚爬，练就如今胆色，我也不奇怪。”
郁康猛然抬头，意外极了：“将军……去过凋若？”
陆远霄摇头：“我没有去过，不过想也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东贼南寇，南边什么样，东边就是什么样。”
郁康心里一阵凄怆，缓缓道：“难得将军从未踏入凋若，却如此清楚。那里天荒地远，官兵腐败无能，地头蛇勾结作乱，盗宝贼肆虐横扫、为所欲为。人命如草，哀若转蓬。每到夜幕降临，就是人间地狱。”
陆远霄依在床头，长叹一口气道：“可惜朝中那些老臣怕东野三地的刁民造反，安抚安抚，抚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什么成效！要是给我一万兵马，我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哎，不过以我现在的身体，怕是不行了。……你可还有爹娘或是亲人留在那儿？”
郁康心里微微一惊：“将军是在探我的底细？”陆远霄却难得温和：“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一手好棋艺是谁教的。”
郁康犹豫了一会儿：“是我娘教的。”只听陆远霄微笑道：“你娘一定聪慧过人。”他缓缓道：“她？她出身卑贱，不如陆夫人温柔娴雅、端庄贵气。”陆远霄干笑了两声：“唔，温柔娴雅、端庄贵气，郗家的女子也只配这八个字了。”又问：“你娘如今……也在凋若吗？”
他本该随口撒个谎，说她在凋若也罢，说她在大烨也罢，只要把这个话题就此截住，天下太平。可是那一瞬往事涌上心头，他垂下眼，鬼使神差地答道：“她死了很多年了。”
陆远霄“哦”了一声：“她怎么死的？”
他立刻开始后悔自己贸然的回答，清清楚楚感觉到额头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病死的。”
在陆远霄问出下句话之前，他打翻棋盘，夺路而逃。再不逃，他怕自己会在陆远霄面前落泪痛哭——他实在不想示弱。
洛卿明曾说他孤傲决然，喜欢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哪怕心里在滴血，两败俱伤，也绝不肯臣服示弱。他这种致命的缺点让他失去过很多人，有洛卿明，也有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