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碧水谣 > 【128】凋若旧事

碧水谣 【128】凋若旧事

    八岁的他因为有一个全天下最丑的娘,总被附近的孩子嘲笑欺负,他年少气盛,确实就像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狼崽,常常鼻青脸肿地回家。他忘记了具体是哪一天,他捂着伤口回家,却见到凋若县尉刘大人慌慌张张地从他娘身上跳起来,恼怒地呵斥他。

    渐渐人人都知道他娘人尽可夫,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总在家中撞见各式各样的男人,有县尉孔武有力的手下,有街尾爱骂脏话的胖屠夫,有干瘦的小商贩……时常也有气势汹汹的女人叉着腰前来,抢回自己的丈夫,痛掴他的母亲,踩着门槛唾骂,进屋来乱砸东西,以示对狐狸精的警告。

    无数个黄昏,他顺着羊肠小路走回蓬草包围的小屋,还未走近屋门,便听见男女压抑又快乐的呻吟声,他伤心欲绝地逃开,发誓永远不再回来。十岁那年,他宁愿睡在幕天席地,宁愿被野狼叼走,或被盗宝贼杀死,就是不愿回家。他觉得羞耻。他娘没日没夜地寻找他,他就在凋若茫茫的草原上和她捉迷藏。他打架斗殴,漂泊流浪,觉得流芳自己就像在变相地伤害他娘,无比快意。我不是她的儿子!他不断向周围的人重申,可是没人相信他。他恶毒地诅咒那个女人快点死,好让他可以永远摆脱这种难堪与耻辱。

    一队盗宝贼无意间捉到他,有个贼认出他是谁的儿子,便要跟着他回家。那年他十三岁,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归家。他被尖刀抵着脖子,亲手把死亡带给了他娘。那群盗宝贼见到一个丑妇,好不扫兴,便转而想抢一些值钱的东西。她抵死不从,激烈反抗,终于惹怒了他们。纠缠间,她抢过刀来刺入胸口,了结了自己的一生。她的激烈与决绝吓到了那群盗宝贼,他们连连说着见血晦气,扬长而去。他呆坐在地上,眼睁睁望着他娘断气。

    邻居一位婆婆好心帮他葬了他娘,抹着眼泪道:“郁康啊,你还小,所以什么都不懂。在这个地方,活着比死了更难。你娘十三年前亲手拿尖刀毁了自己的脸,就是不希望她的美貌为你惹来是非。婆婆一生,就没见过比你娘更美的女人。”

    他总以为自己的娘就像凋若人骂她的那样,生性淫贱,自甘堕落,是个勾人的狐狸精。如果是,她已在凌辱下忍了五年,为什么就不能再忍一忍?如果不是,她为何不在第一次就拒绝?若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她护唯一的儿子,那为什么她宁愿死,都不愿意再保护他了?还是她对他、对人世已经失望透顶,唯有死亡才是解脱?

    他带着刺入他娘胸口的那柄尖刀,夜里从墙角的洞钻入凋若府,杀了县尉刘大人。他或许天生就有杀人的天分,当他疯狂地割开这个色鬼的喉咙,温润的血流过他的掌心,他品尝到了复仇的快感和存在的意义。

    他被凋若的官兵通缉,四处围捕,仓皇逃窜,直到洛卿明救下了他,将他带回卿明山。洛卿明见他天资卓绝,遂传授他武功,想要他在那边翠绿的竹林间将心中仇恨消解。半年后,他偷偷下山,再次潜回凋若。那一夜,他杀光了凋若小镇上所有与他娘有染的男人。

    他最后一次回到从前的家,推开那个简陋小屋的门,地上还留着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他一步一步走进来,浑身都是那些男人的血,一滴一滴地覆在他娘的血上。他在房中枯坐良久,突然注意到血迹一直延伸到案桌底下一个上锁的旧衣箱。他猛然想起,她娘死时似乎就是护着这口箱子。他在箱子最底层找出一件嫣红的羽衣,比凋若的晚霞还要漂亮。衣服里包裹着一对龙凤玉佩,雕琢精细,在暗黑中莹然有光。

    他亲手放了一把火,将家烧得一干二净,唯一带走了那件羽衣和一双玉佩。做了雇侠后,他查出那件羽衣是烟绿蔷的,惟独一双玉佩,始终不知来历。

    洛卿明原谅了他,只告诉他切不能再妄自杀生。郁康心中感恩,也在他面前对天发誓,说大仇已得报,自己终生都不会再去杀害无辜的人。十三年来,他第一次在洛卿明身边得到了心灵的平静,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把过去一切忘得彻彻底底,再重新开始一段人生。可是无数个夜里,他会猛然记起往事,尤其是在他渐通人事以后,他娘当年的痛苦、隐忍与无奈都像是一生难以解脱的梦魇。他记起县尉时常的威胁,记起那些淫荡的话语,记起她娘送走男人以后留下的眼泪,记得她数次想要了断自己、却为了郁康咬牙活下来的决心……

    为何他直到现在才全部想起?

    十五岁那年,有个客商前来拜访洛卿明。那人见到郁康,神色顿时古怪,下意识道:“你不是那……”

    郁康的心顿时堕入寒冰——他怎能忘记这张脸?这是当年那个认出他的盗宝贼!他杀了六十四个和他娘有染的男人,惟独忘记了这个带去死亡的人。

    他不动声色道:“大人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可是心头仇恨如火,再也没法按捺。他追下山杀了那个人,洛卿明座下弟子无意撞见,吓得屁滚尿流地回去,说他杀人不眨眼,是个血修罗,日后留下,必是大患。

    他在大殿上宁死不肯低头,哭着说:“我没有错,他该死,他就是该死!”座上弟子纷纷挑唆,洛卿明一气之下将他赶下了山。

    这些往事遥远得就像上辈子的事,可是他对陆远霄说出“病死的”那三字时,他心上生生裂开一道伤口。他不能心软,不能依恋,不能原谅这个男人!在那些生不如死的年岁里,他躲避官兵的追捕,被洛卿明赶走,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时候,伤口无人安抚,痛楚无人交谈,过往的耻辱与悔恨无法言说,陆远霄在什么地方?他和他的陆夫人与陆宁过得好好的,他早放弃了寻找烟绿蔷的希望,他早就把一切都忘了。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