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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窈不相思 第308章 不能淋雨的伞

    是雨夜。

    月有微光,还未死,罩一层朦朦胧胧的黄色薄纱,黯淡不详,如妓子的遮羞布。

    车子开不进煤渣胡同,夏一杰别无他法,便只好在路边先行停了下来,于是,那车座便从一震变作一沉,仿佛落水,一下子失重停摆,小金铃毫无防备,便又是一阵措手不及的干呕。

    ——那声音尤其的大。

    她的手帕早在方才便丢在街上了,这会儿,倘若她再吐酸水,便当真是连个捂嘴的东西都没有了。

    一时之间,夏一杰虽然有些看不过眼,可到底还是有些犹豫。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手帕。

    他分明是有的,就揣在心口的襟袋里,是很旧很旧的一条,简直洗得褪色,甚至都被洗薄。

    旁人都说、就连他母亲也说,那手帕早该丢了,那么旧,或人或物,都是相看两厌的模样。

    偏偏,他却根本不听说,无论谁说都不管用,那手帕旧是旧了点儿,却又不是不干净、又不是不好,毕竟那是萧子窈少年时候丢给他的帕子——是随手一丢,他根本说不清。

    原是曾经那日,春日负暄,萧子窈与他共赴马场赌彩,随手捏一条粉绸锦帕,她赌的马跑输了,便负气一般的撒手丢了帕子,他于是偷偷的捡起来、藏好,从此藏到心里去。

    他始终贴身带着那手帕,不忍换新。

    如此,既是他珍重至此的物什,自然也就不会愿意借给小金铃去。

    所以,他宁可脱下军装借她一用。

    “拿去吧,别吐在车上。”

    他说,“如果实在忍不住,你可以吐在我的衣服上,也可以用我的衣服擦嘴。但是,请不要吐在车上。”

    小金铃冷冷盯他一眼。

    “呵,看来比起洗车,军服浆洗起来应当不算太难,你倒是大方。”

    他无动于衷,漠然颔首:“举手之劳。”

    然后,车里便只剩下小金铃痛苦异常的作呕声了,夏一杰没说话,也没看她,只看雨瀑激荡,同雨刷博弈,在玻璃上长出一张又一张的新脸。

    小金铃于是道:“这场雨不是阵雨,会下很久的。你有没有伞,我要回去。”

    她说话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谁知,她方才话毕,夏一杰竟无头无尾的忽然反问她一句:“你屋子里有没有伞?”

    她直觉有些匪夷所思。

    “夏一杰,我看你是真的有病。”

    她眉心紧锁,是真真切切的瞧不起他,“屋子里面当然有伞,但我现在不在屋里,我甚至没法回去,你让我去哪儿给你找伞。”

    说罢,她便搜视一圈四下,车子黑色的内饰十分掩人耳目,无论放了些什么都不容易看清——她独独看清了夏一杰的眼睛,惊慌失措的,仿佛大难临头。

    小金铃一下子就懂了。

    ——夏一杰他,肯定有伞。

    而且,那一定是萧子窈的伞。

    她没由来得觉得可笑,好像当年学琵琶,白蛇传里白娘子与许仙断桥相遇、赠伞定情的那一出——彼时,青蛇施法降雨,许仙不舍白蛇所赠之伞淋了雨,索性便自己一路冒雨跑回了宝芝堂,等回去一看,人是湿透的、雨伞却是一滴雨水也没沾到的。

    多可笑,旁人只道许仙是情深,同情他、可怜他,可他明摆着就是个傻子。

    傻子又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

    她才可怜,却无人同情。

    小金铃于是霍然翻找起前座来。

    四下里仍是黑漆漆的一片,目之所及如起烟的灰烬,像骨灰连绵,她得钻进去、或从中爬出来,她的座位上没有伞,那便去夏一杰的座位上找,看他惨白灰败的脸色,她就知道,她赢定了。

    “我车上没有伞,你别翻了!要么就等雨停,要么就冒雨回去……”

    “——你说你没伞,那这又是什么!?”

    小金铃放声大吼,又自他膝前猛的抢过一把黑布折伞来,“这难道不是伞?还是说,这是你的护身符,要随身带着,还不能淋雨,淋了雨就不管用了!?”

    她一面尖叫,一面撑开伞面跳下车子,夏一杰根本来不及拦她,便瞧见她一下子化进了雨幕里去。

    那雨声尤其的大,仿佛要将伞面砸穿一般。

    他于是立刻追了过去。

    “你把伞还给我!”

    他几近哀求,声嘶力竭夹带哭音,太可怜,是很应当有人来施舍同情的模样。

    偏偏,小金铃却充耳不闻。

    “那是子窈借给我的伞,不能打,今天的雨这么大,把伞打坏了怎么办,万一伞骨锈了怎么办……”

    胡同深深,穿行十二间,到巷尾。

    小金铃快手快脚的摸出钥匙开门。

    “疯子!”

    她撑伞走入天井,并未将门反锁,反是留一道门缝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上流出生的人,都把爱情当成什么了,一餐一饭、一杯水一条命,你们把人命又当什么了!为了你们这些人的伟大爱情,普通人就活该淋雨生病、剥皮抽筋?凭什么你们连爱情都要高人一等!难道你所爱的萧子窈也是这样的人?那你们的确臭味相投!”

    夏一杰眼光一狠,径直撞上她院门,后又闪身而入,仍是要夺伞。

    “——住口!你不配这样说她!”

    是时,漆黑夜色陡的亮起,是一道惊雷,四裂如福尔马林里的死人血管,青紫明白,一瞬劈落,照亮两张凄惶未可知的、失意的人脸。

    小金铃一下子跌坐在地。

    “……我的肚子!”

    她伏在地上,伞落了,也淋湿了,她也淋湿了,便蜷缩起来,说不清是怕雨还是怕疼,夏一杰想也不想,一把扑上前去捡伞,然后才瞥她一眼,那眼神很冷,仿佛是在看一条湿淋淋的脏狗。

    “我的肚子,好痛……”

    小金铃一点点的爬向他,又抻出手来抱住他的军靴,那当真是一副狗的模样,很是绝望。

    “我求你,快送我去公署医院,我的肚子好痛,我的孩子、我要这个孩子,我不要再失去他了……”

    夏一杰狠狠一颤。

    “孩子?”

    他声色沙哑,不可置信,“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孩子……你有孩子了,你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