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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图 第15章 诉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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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回 大老虎妄言戏花魁 小石榴智取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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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构声明:

    在本作品中,秦楼的概念比起古代更加架空。

    古代的秦楼是集合达官贵人、风雅与娱乐的社交聚会场所,那么在本虚构作品中,你可以尽情理解为「舞台」「剧院」「偶像」等非常接近现代的泛娱乐圈模式)

    回到杏倚楼这边儿。

    “石榴红怎么样?”鸨母王兰仙淡淡问龟公道。

    一旁打水洗布的嬷嬷抢过话:“在床上躺着嚷嚷呢,说您前日又打疼了。”

    “哦。给开两剂药,从外面买来好点的,银子都算我账上。”

    待周围人走净,只剩王兰仙和龟公对账面。

    “王掌柜的,我看您也收敛点,毕竟石家……”龟公见四下无人,停下算盘低声道,“如果她自个儿知道了——”

    王兰仙目光移开账簿,一双妖媚的狐狸眼冷瞪了回去,把龟公吓得不敢回嘴。

    王兰仙是踏遍风月场的女人,常人根本不可能了解此人心性,就连她手底下多年的跟班,有时也猜不着。

    杏倚楼上下,从花魁,红牌儿,清倌人,舞女,乐师,画师,嬷嬷,丫鬟小厮,到厨子,采买,护院打手,拐子,乃至三教九流的客人,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对此人的经营手段无比忌惮,以及对那些风月奇闻钦爱有加。

    楼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鸨母王兰仙是更偏爱小石榴还是冬姑娘(夏岩秋的花名)多一点。

    毕竟当年,王兰仙自从离了石家,颇有风生水起之势,连带着王家本身的造神像营生也好了许多,名气不亚于她的同辈——那位神秘溺亡的村花「王剔月」。

    她背后的东家——王家,也十分满意杏倚楼的营生。

    王兰仙对小石榴非常古怪,一会儿亲,一会儿疏,时而百般刁难折磨,时而像亲生母亲般疼爱,让小石榴完全摸不着头脑。

    真是个古怪女人!

    小石榴只能从心里把王兰仙恨得牙痒痒,从面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二人对着彼此,都是笑容满满地,一声声“妈妈”和“乖女儿”,十一分的礼貌客气。

    自然,小石榴此时并不知道,当年,就是石家当家——她的亲生父亲,先离开了这个“妈妈”,同另一个女子成婚,而自己又在出生后,经历被夏家眼线挟持,九死一生,阴差阳错,最终被拐卖到了爸爸的旧相好这儿了!

    王兰仙打盹时,小石榴常是陪在身边守着的人。小石榴看着她,偶尔会感觉到一种狠戾的柔情,宛如看见一只大老虎在山中沉眠。

    她和夏岩秋私下里说:

    “秋姐姐,妈妈是一只大老虎。”

    夏岩秋吓得一只手上去赶着捂住她的嘴,四下张望,颤声道:“你不要命啦。”

    小石榴把桌上的丝帕掸到地上踩了一脚,轻笑道:“我的命,确实不怎么重要。”

    这是她们每天训练时要用的丝帕。

    因为有一些客人们鼻子灵,打茶围时候不爱体味儿重的倌人。因此,女孩儿们需要时常把丝帕夹在腋下,以判断自己是否发出了惹人嫌弃的气息,并及时更换。

    除去杏倚楼,在其他地界,甚至初选女孩儿的时候,嬷嬷们都会以舞完一曲儿后,腋下丝帕残留的气味,来定女孩儿们的上中下等级,身体出汗少、天生自带香气的自然更受喜爱。

    自然,还有丈量头部大小,脖颈儿优雅与否、大臂小臂长短、蜂腰肥臀,足部细节的美丑等各种繁琐事项,此处全略,不再一一赘述。

    夏岩秋已累了一天,没力气和她闹:“我的好妹妹,你消停点儿。”

    她把丝帕捡起来,颤颤地放回原处,转身朝着杏倚楼后堂院子的神像方向拜了拜,念念有词地道歉。

    回身埋怨小石榴道:“天知地知,你可别砸了我们饭碗。”

    由于她们清倌人还从未接过客,在这段时期,是充满了各种五花八门的训练的,比如坐缸,琴棋书画,舞剑绣花儿,斗酒飞令,唱曲弹词……各人根据各人最擅长的来。

    除去艰辛的技艺训练,嬷嬷们还会教学一些风月场地的言谈举止规矩,以及所谓挽留住金主儿的盘桓伎俩。

    小石榴深知,一开始作为手帕姊妹,大家都会有些彼此照顾的,但越往后,谁一旦红了,或捡了高枝飞走了,便渐行渐远。

    因此,她在日常之外的本身,并不太关心夏岩秋。

    却耐不住夏岩秋人确实不错,总是对自己照料有加,最开始,自己被毒打时,秋姐姐还冒着危险给自己送药。

    遇到有什么事情,她俩也愿意彼此说开来,不怎么闹矛盾。

    小石榴想,“大老虎”王兰仙要是这么死了,也挺好,她就可以逃出去了,顺便带上秋姐姐——但、不行,这样结束得太简单。

    小石榴从心底觉得,王兰仙是偏心夏岩秋的:

    她会细心地教夏岩秋琴棋书画,而不是让嬷嬷们教;对秋姐姐的事百般操劳、事无巨细;和夏岩秋像朋友一般地聊风月花酒,语气也总是带着笑意,偶尔嗔怒,也是很快便住了。

    夏岩秋面前的王兰仙,仿佛一个真正的「妈妈」般温柔。

    甚至,能察觉到,她对别的女孩儿都没像对自己这般冷漠、严酷和无礼。

    在自己面前,王兰仙好像只有挑衅、讥讽与使不完的喜怒无常、肆意羞辱,且时不时就漫不经心地问她一句:

    “石榴红,你是不是想做花魁,是不是想有一天取代我?”

    她感到一阵干呕。

    记得王兰仙第一次问自己想不想做花魁的时候,她的回答很傻。

    那一天,自己跪在地上,正在给王兰仙揉腿。王兰仙半躺在榻上,懒懒打了个哈欠。

    “石榴红,听说你想做头牌?”榻上的那位嗤笑一声。

    小石榴眨巴眼睛,可能是自己在楼里边说的大话,被哪位有心的姑娘听去了,这才传到王兰仙耳朵里。

    她眼珠飞速转了一圈,傻乎乎甜笑道:

    “我想。”

    王兰仙听罢,从榻上坐起来,用手指摩挲着她的的下巴,灯影昏暗,看不分明,竟像是在盘玩一件玉器。

    “你知道,真正的头牌是什么样的吗?”

    小石榴不知道,只能背书一样回答:“……千娇百媚,会伺候男人,琴棋书画样样行?”

    “全错。”

    王兰仙的声音像两根冰锥砸在地上,随即咯咯笑了起来。

    她幽幽道:

    “真正的头牌,男人会为她而死,倾尽一切,并且女人不会恨她。”

    王兰仙向愣在地上的小姑娘凑近了些。

    “当然,有时候,女人也会爱她,用另外的方式为她而死。”

    小石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言语,即便她是个极聪慧的人,此时年龄尚小,心中也是乱糟糟的,对鸨母的话中话没有任何头绪。

    在二人短暂的沉默间,小石榴心里莫名涌出了巨大的绝望和悲戚。

    我真的能从这里离开吗?

    她认真地想。

    目光飞速从王兰仙枯瘦的手指,追随到她的脖颈,看到眼尾那几根浅浅的笑纹——很快,小石榴在这位迟暮美人——仅仅是因为,她在风月场已不算年轻了,在这个迟暮美人眼中,她捕捉到了许多涌动着的情绪,浓厚到使自己陷入了另一种更深邃的悲戚。

    二人各怀心思,沉默良久,直到王兰仙转身躺下。

    “给我揉腿。”

    …………

    王兰仙出房门前,撂下句话:

    “在真正有一个人为你死心塌地以前,你都不可能是头牌。”

    王兰仙一走,小石榴就开始干呕,吐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出来。只能痛苦地掐住嗓子,整个人缩成一团。

    就是这一天开始,当再被任何人问及“想不想做花魁”的时候,小石榴学精了。

    她只会说:“作为女儿,我只想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她太辛苦了。”

    一边朝着那个虚假的「妈妈」撒娇。

    如果真的想,那我便自己想办法,她在心里默默决定。

    忍着,我要忍,我要活下去!

    我要亲眼看到王兰仙死!

    当愤怒、无力吞噬她时,小石榴会给自己编造一些好玩儿的故事,这样整个人放松下来,慢慢躺在地上,她就会好受很多。

    鸨母王兰仙好像故意针对她,又似乎并没有完全针对她,可能只是冷漠无情的人,刚好找到了一个最适合逗弄的出气玩具。

    挑衅的语言,挑衅的方式会成就她。

    小石榴真想看到那么一天:她取代她,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看着把她领入虎穴的、她的「妈妈」,会迎来如何凄惨的结局。

    自打来到杏倚楼的第一天起,她就发誓了要逃出去,不论用什么手段。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里同地狱没有二样。

    当然,或许更悲情的部分是不能言明的,有很多女孩子,已经在没有熬到小石榴这一步的时候死去了。

    ……

    王兰仙早已知晓其野心,也免不了随时敲打敲打她。

    比如有一天,小石榴正和往常一样,抓着间隙托人买了新鲜糕点和胭脂水粉偷带进楼里,刚准备分给其他姊妹和下人,被恰好归来的王兰仙逮个正着。

    王兰仙笑眯眯地把人带到里间。

    “跪下。”

    小石榴乖乖跪下。

    “犯了什么错。”

    “私自携带物什进楼,没有和妈妈打招呼。”小石榴眼珠一转,换了一个楚楚可怜的笑容。

    “能随便带进来,是不是还能带东西出去呢?”王兰仙太了解她了,根本没吃撒娇那套,摇着金丝团扇幽幽一笑道。

    “若是以后有了相好的,你什么东西都能‘带出去’了是吧?”

    小石榴谦卑地跪着,一语不发。

    “今天带东西分给人,明天换个发带簪子,后天再交换个玉佩……那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王兰仙依旧语气柔和,却毫不手软,忽然把团扇砸到小石榴脸上,扇子落下,小石榴脸上刹那间留下一道红痕。

    小石榴立刻捡起扇子,双手捧与王兰仙,还是娇娇软软的语气道:

    “妈妈,打我别用这么金贵的东西,仔细扇子落灰。”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不忘保持着最优雅、妩媚的姿势——在杏倚楼待了这么久,这是纯粹的身体记忆。

    王兰仙注意到了,也是暗自深吸一口气——这小丫头行啊。

    她要成为最好的、最美丽的那个,就像一把尖锐的锥子,把曾经那个困住自己而没能逃出去的麻袋刺破。

    所以,每个时刻的清醒都必须深入骨髓。

    石知火,不愧是你的女儿。

    王兰仙在自己失神前赶快接下扇子:

    “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儿,我混了多久?在我之前,不,世世代代的风月场里,早就有姑娘偷偷替恩客藏黄金、藏地契的先例,没有一个最终不是被男人背叛,或是打烂下面曝尸收场的。所以妈妈今儿才提醒你。”

    小石榴耳朵尖,细听王兰仙的语气,居然听出些对自己的惋惜之意。

    “王嬷,带她去那儿吧。”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门口的王嬷,此时推门进来,对王兰仙点点头,领着小石榴走了出去。

    王嬷是当年把王兰仙带出来的那批老嬷嬷之一,早已浸润于风月规矩多年,办事老练利索。

    “记住,再抓到你一次这样不守规矩,就把你送到花门巷弄。”

    这是小石榴被王嬷带到“花门巷弄”之前最后一句话。

    …………

    小石榴走在漆黑的小巷里,奇怪的是,自己身穿富家公子的衣裳。

    路上黑漆漆的,走着走着,她感觉脚边擦到了什么,定睛一看,是一具被草席卷起来的女人尸首,瘦骨嶙峋,长长的头发和小脚露在外边。

    她吓了一跳,赶紧避开目光往前跑开逃去,周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女子尸首。

    前面有亮幽幽的一片红光。

    小石榴只听得到自己喘气小跑的声音。

    忽然,她被谁抓住了脚,惊恐地一看,是一位脏兮兮的女子,胸前雪白,几乎衣不蔽体。

    “贵人……您疼疼我。家里,揭不开锅了。”

    她凄声道。

    女人一边抓住小石榴的手往自己身上揽,小石榴看着那双瘦到脱相的手浑身颤栗,甩开女人,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往前继续奔逃。

    路上的古怪女子越来越多,还有打开门儿好奇来瞧的,她们一看到小石榴的衣裳打扮,都像饿狼一般扑了过来。

    “贵人、贵人!”

    “行行好!公子……旅店的话我家好,保证您住的舒舒服服……”

    “臭男人!看不上我们?!你清高!跑什么跑……又不会吃了你!”

    小石榴几乎是推搡着女人们前进,身上的金银玉佩腰饰都在乱中被摸走,还差点被拽去了衣服。她四处逃窜,最终勉强逃到一个角落里,耳边传来各种惋惜和怒骂声。

    没想到,她靠在背后的那扇门忽然一打开,她被一股大力拉扯了进去。

    “嘻嘻,公子,谢谢公子垂怜咱家……!”迎面是一张疯婆子的脸贴了过来。

    …………

    原来,是从花门巷弄回来的小石榴做了个噩梦。

    自打回来,她浑身发凉,缩着整一天都没有吃饭。

    她一睡过去,马上做了噩梦,当她从这层层的噩梦里惊醒了来,汗涔涔的,惊觉夏岩秋在旁边守着,夏岩秋正在给她擦汗。

    外面雷声大作。

    原来夏岩秋听说了白天的事儿,好心给隔壁的小石榴送了一点热粥小菜过去,见她睡着,也没有打扰,方才雷声滚滚,才不放心地又进来看看。

    小石榴紧紧抱住夏岩秋。

    “秋姐姐……”

    夏岩秋回抱着她,拍拍肩柔声说:“没事,打雷而已。”

    小石榴半天没说话,只是缩在夏岩秋怀里,两腿和胳膊都紧紧缠着对方。

    “我好想出去……好想离开这里。”她几乎是忍着哭腔在说话。

    夏岩秋一怔,就算是之前被那么毒打、那么多次逃不出去的时候,小石榴都没哭过。

    似乎这个小妹妹,一直都会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像个快乐的孩子。只要睡一觉醒来,她就会把姐妹们吆喝过来,给每个人打气,说:

    我们很好,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夏岩秋以为,小石榴是杏倚楼里唯一一个不会绝望的人。

    这也是倌人们和杂役们虽然口上不说,心里都暗暗喜爱她的原因,小石榴为大家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略加思索,她小心轻声道:“妈妈带你去‘那里’看了?”

    小石榴攥紧了夏岩秋的肩膀,闷在她怀里点点头。

    夏岩秋叹了口气。

    “地狱也分很多层,我们这层如果是第一层,‘那里’是第十八层。”

    小石榴明白,王兰仙这是变着法子敲打她呢,若是自己真被送去了花门巷弄,要么无人问津终老,要么活活饿死,怕是永远深陷地狱也出不来了。

    王兰仙想让她听话一点,想让她对自己的这番处境——对身在“还算尊贵的杏倚楼”这件事感恩戴德。

    小石榴把脸抬起来:“我想去地面上,不行么?”

    夏岩秋摇了摇头,薄薄的漂亮嘴唇无声道,不行。

    “我要去地面上。”

    夏岩秋面无表情说,不行,你别做梦,我们是什么人。

    小石榴开始撒泼,嘟囔着我就要去就要去。

    夏岩秋还是说不行。

    无论如何,至少有人安慰,两人毫无结果地闹了一番,小石榴总算好些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从夏岩秋怀里缓缓挣脱,道:

    “我算是有点儿理解你了,难怪寻短见。”

    夏岩秋笑了:“众生皆苦,我们又是顶低贱的那拨人,活一天有一天的折磨,倒不如那样干净些。你说呢?”

    小石榴皱了皱眉头,完了,又来了,她最受不了秋姐姐这样时不时神叨叨祈求上苍的举动。

    小石榴摆摆手:“别啊,我不像你。”

    见夏岩秋忽然不答话,小石榴赶快改口:

    “不像你……还能做花魁!这——金秋大选就要到了!你精神点儿嘛~我们杏倚楼最美的花魁娘子。”

    夏岩秋见小石榴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舒了口气,面上仍佯装板着张脸:

    “妹妹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和姐姐抢么?”

    “妹妹不敢。”

    小石榴跳下床,扮着鬼脸对夏岩秋做了个请安的动作。

    “还有……谢谢你,秋姐姐。大半夜还来看我。”

    小石榴摸摸自己的头,有些害羞。

    夏岩秋起身笑道:

    “料是我不管你,也饿不死!”

    “还好我不是男人,天可怜见的,刚刚那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看得连我都心软,真骇人,将来怕是谁都得栽在你手上。”

    说着她还刮了一下小石榴的鼻尖。

    小石榴傻呵呵地只是笑。

    “来,我去帮你热一热,喝粥。”夏岩秋提着粥篮走了出去。

    小石榴收敛笑容,走到房间最里面,取下层层叠叠的箱子,从衣箱的最底下掏出了一样物什——是一条精美崭新的蓝发带。

    那是春天,一位青衣的小郎中给自己疗伤的时候,小郎中包扎在她腿上的,她还拿秋姐姐的簪子回给了小郎中。

    小石榴后来把蓝发带洗干净了,一直收着。

    她还在暗自紧张王兰仙白天说的话,是不是妈妈发觉了什么?别让她知道这条发带的事儿才好。

    过了今天,小石榴已经彻底明白,在杏倚楼,几乎是一粒金锭或一片苍蝇的翅膀,都不可能在王兰仙眼皮底下真正瞒天过海。

    小石榴轻抚着发带,她很犹豫,是托人搜集小郎中的情报好物归原主,还是干脆不还了呢?

    小郎中还挺有意思的,居然女扮男装,恐怕这意思是不希望被认出来吧?

    这个发带材质极好,一看就是上等衣料铺子里裁出来的,还带着微微发苦的几乎消弭的药香。

    算了,先不还,当个念想吧。

    当她很难过的时候,就会拿出来仔细端详,这是地面上的人留下的匆匆一瞥,这条发带并不属于这里。

    小石榴越来越想去地面上了。

    …………

    杏历丁酉年(1597年),金秋,正是乡试时期,学子众多。

    这时候,也迎来了整条秦淮河的新花魁大选。

    这一批倌人都正值豆蔻,美人儿们站在船上,灯船熠熠,水面波光粼粼,引得游人无数,岸上喝彩连连。

    小石榴因为与王兰仙不和,自然等同于被杏倚楼雪藏了起来,纵使认识的大人贵客们,亦不敢为她出头说话,因此今年暂未出场。

    夏岩秋果然毫无争议地当选成功。

    贵人、墨客们争相为她缠头,犒赏了时新花朵与美丽的数条画船,以及数不清的绫罗绸缎与金银首饰。

    作为夏岩秋背后的家族,以及杏倚楼东家之一的「夏氏布庄」——夏家掌柜的——夏岩秋的父亲,夏春并无所动,只是与王兰仙觥筹交错,二人相谈甚欢,共同研究生意。

    自然,有人喜就有人忧,同辈的年轻姑娘均隐隐不服,特别是河畔各家楼里的头牌们。

    但,确实比起女红和琵琶,或是公认的外貌,她们都比不过夏岩秋,只得暗中说些风言风语,偶尔给夏岩秋使些无伤大雅的小绊子。

    这些阴阳怪气的人,都被小石榴巧妙地挡了回去。

    这不,这天,杏倚楼旁边不远绣春楼的头牌饼儿奔来了。

    王兰仙出门不在,饼儿素日又骄横,仗着背后的财主身份大,常去河畔各家楼里串门,也没人敢惹,都是避开她几分,被打着交谊的幌子欺侮了,也只是忍气吞声。

    小石榴正在楼下雅间与客人打茶围,她刚刚连输好几把,正轮到自己手头摸到好牌,开心得紧,正要撒开手翻盘,忽然听得珠帘外边夏岩秋一声惊叫。

    “哟哟哟,这不是我们河畔的新花魁么?”

    小石榴皱眉,掀开珠帘探头去望。

    正是绣春楼的头牌饼儿。

    饼儿一副大呼小叫的样子,用丝帕轻遮着双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的画面。引得众宾客都探头探脑来凑热闹。

    夏岩秋站在饼儿正对面,不知所措,她只想小事化了。

    她看到小石榴从不远处帘子后面走过来,仿佛知道她的性格会把事情闹大似的,赶快朝小石榴使眼色。

    小石榴假装没看到,只是漫不经心走过来。

    对面的饼儿余光瞟到人群都围过来了,赶忙一边娇呼,一边指着夏岩秋后面道:“哎呀,姐姐,你的衣服……”

    夏岩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以为是方才自己出来衣冠不整,还未理好,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动作变得十分僵硬,太丢人了!

    然而,小石榴看得一清二楚,夏岩秋今日穿着的是接近白色的藕荷色裙子。

    在自己摸牌前衣裳还是好好儿的,不知什么时候,衣裳后边多了些醒目的红色污渍,带着古怪的腥味。

    这腥味好熟悉……是鸡血?

    小石榴借着幼年在后厨和猫狗抢菜吃的回忆,一闻便知。

    “真不检点……来了葵水竟然不收拾好。”

    “这样的还能做花魁。”

    “丢死人了!”

    夏岩秋已经听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王孙贵族们都拿扇子捂着眼睛偷笑,夏岩秋的财主脸上开始挂不住了。

    “哎呀,这不是饼儿姐姐嘛~”

    饼儿看见小石榴走过来,鼻子哼一声,众人也并不在意这位无名的小姑娘。

    宾客中有认出石榴红的,只是当好戏看。

    “姐姐,说起衣服,这好像是你的吧——酸得都能酿醋了!”

    小石榴忽然用比饼儿更夸张娇媚的表情捂住了鼻子。

    同时拿自己的烟杆,提溜起一件十分显眼的雪色滚白豹毛边披风,丢在饼儿手里。

    因为物件稀罕,客人们马上被吸引了注意力,而且衣服醋味儿太重,又把刚聚拢来看夏岩秋的大家逼散了开来。

    “你——你!”

    饼儿双手捏着披风,气得要昏晕过去。

    这是饼儿的财主赏她的,十分矜贵难得,三年多才能织就产出来一件,是皇宫贵族们都爱不释手的玩意儿,全然不能见雨沾水,更别说泼醋了。

    小石榴见先前各家楼姊妹串门聚会时候,饼儿穿过它一次,还对姊妹们大肆炫耀过,打眼便记住了这披风的模样。

    方才就顺手从椅背上捞过来,偷偷拿上了桌上的老陈醋,趁大家都在看夏岩秋和饼儿,没注意自己,便悄悄把醋全泼到她的披风上了。

    有小石榴解围,夏岩秋的财主眼神中多了一分奇异的感激。

    饼儿手抖了起来,气急败坏,朝着小石榴扑过来:

    “野崽子,你赔我披风——”

    小石榴早就站在了空地上,还是个铺着地毯的位置,怕她冲过来撞到家具受伤,这样对杏倚楼不利。

    她只在被撞到时悄悄伸出一只脚,趁乱把饼儿绊倒了,饼儿摔了个大马趴,云鬓上的金钗都摔了出去。

    小石榴无辜看着饼儿,赶紧把对方扶起来:

    “姐姐真不小心,还好咱家毯子软。”

    楼里其他被饼儿欺负过的姐妹和下人憋笑憋得内伤,简直想立刻拍手叫好,但都忍住了。

    二楼三楼的宾客听到动静,也忍不住从房里出来,趴在栏杆上看热闹。

    饼儿使劲了两下都没爬起来,还是借着小石榴的胳膊站起来的,她脸色很不好看,对小石榴破口大骂。

    “石榴红!你都被自家妈妈雪藏了,今年连选花魁都来不了吧。”

    “丢人现眼的东西!搁这儿装什么清纯,浑身上下便宜货的贱种——”

    “臭狐狸精!你浑身上下都是烂的!”

    难听的话都从饼儿嘴里像倒豆子一般蹦出来了。

    小石榴只是微笑,默默不语,咬着唇瓣儿点头,假装无辜地看着饼儿,偶尔礼貌地附和“姐姐训得对”。

    夏岩秋和财主顺利避开了风暴中心。

    直到饼儿被小石榴的温驯刺激得愈发变本加厉,直接拿出一壶酒泼在了小石榴身上。

    “疯女人!”有人见状惊呼。

    王兰仙此时已经回来了。

    门口的轿夫像看到了救星,差点就要朝里面大喊“王掌柜回来了”,但中途被王兰仙叫住,不得不噤声,她微笑着倚靠上门,干脆叼上了烟管,在一旁事不关己似的看起了好戏。

    宾客们见饼儿泼了小石榴一身的酒,皱起了眉头,开始有人上前劝说,去拦饼儿,连楼上的宾客已经坐不下去了,要下来帮小石榴说话。

    小石榴肩头湿淋淋的,紧抱着身体,眼里啪嗒啪嗒掉出几滴眼泪。

    她红着眼儿看了一圈儿宾客,道:

    “大人们不必帮我言语,原本就是饼儿姐姐说得对。”

    “我不听话才被雪藏,妈妈也不垂怜我,这苦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头,今儿闹成这样,我随时便要被请出门,离了你们去。我石榴红命薄,只感恩今生能遇着大人们一面,恳请大家今夜多喝上几杯,一醉方休。”

    她声色悲切,拿过愣神的饼儿手中的酒壶,将残酒一饮而尽。

    宾客们大为所动。

    大家随即对饼儿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都忍不住开始责骂她,为什么好端端来别家闹事。

    还是杏倚楼的姑娘讲礼数,谈道理!

    财主们还念叨起来,说这饼儿太过蛮横,不过是一件衣裳,以前好像也发生过不少类似的争执……

    这时候,一位胖财主从门口掠过王兰仙,匆匆打过招呼,便直奔进来,黑着脸拉住饼儿就要走。

    “李……李大人。”

    饼儿一颤。

    “您怎么来了?”

    “闹得鸡飞狗跳,半条河恨不得都知道了!快跟我回去。”李大人小压低嗓音愤愤道。

    “我、我的披风被那个女人毁了!”

    饼儿不服,回头瞪着小石榴。

    李大人转身瞟了眼,看到小石榴,整个人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小石榴朝李大人飞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媚眼,然后又蓦地低头,换回楚楚可怜的表情,抱住被打湿的显露姣好曲线的身体。

    李大人支支吾吾:“……不就是件衣服,回头再给你买。那位姑娘不也被你泼酒了,行了!都算了!还不赔礼。”

    饼儿气得心慌:“你——”

    “拿鸡血装什么装。”

    王兰仙这时候才慢悠悠拿着烟管进来了,众人都不做声了。

    “你是什么玩意儿,敢在我们杏倚楼闹事,滚。”

    …………

    饼儿脸薄,这遭被小石榴气得着实不轻。

    她被压着赔礼道歉,又哭唧唧地跺脚,最终被自家寻来的财主黑着脸拖出去了。

    而宾客们只当看了场好戏,领头的几个公子哥儿哈哈大笑,给小石榴撂下了几个大银锭,还有人当场送了小石榴两三件披风。

    “王大掌柜,您还真是,把宝贝都藏着哪!”

    他们走之前笑着调侃王兰仙。

    “可不是。既然大家提前看到了,过俩年可不得不让宝贝出来见见世面了。”

    “您们慢走。”

    这场闹剧以饼儿赔礼道歉结束,杏倚楼和小石榴都狠狠风光了一回。

    后头,还不知道被坊间添油加醋传播成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