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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五十六章 宝瑟玫瑰

    “五十年前,木渎镇的食货商税,一年只有二十五贯。这些年过去,要好一些。”

    沈晦牵驴上桥,水乡小镇的行人稀少,入夜舟头自横。

    谢皎昂首数星星,随口应道:“生意是钱做成的,还是人做成的?钱不过是死金银,没有人,就没有生意。”

    “钱成了精,将人一捆,卖去为奴。”

    谢皎啧一声,数落他:“沈公子,你赖给钱,人就没有贪欲了?”

    “十年种树,百年种德。我等不起,还是在销金窟,设下刀山火海更快。”

    下了永安桥,过了香水溪,一排照夜的黄灯笼。客店三两座,酒招飘摇。沈晦单手牵着嗒嗒的疲驴,去后院交给小二。

    谢皎伸个懒腰,灯下忽然冒出一道斜长的黑影。那少年两脚直打跌,腰间绑着一条松快的红绿绣带,尾巴一般恼人。

    “几钱一晚?”

    花衣浪子对她喷酒气,狗眼上下一扫,夸夸其谈:“想挣快钱吗?”

    谢皎不怒反笑,抱肩道:“我是看起来风尘,还是看起来单纯好骗?”

    “没有我花衣斑鸠,你可住不成客店。”

    “你是钱精?”

    “小娘子有我,可比你腰缠万贯有用!”

    “看着我。”

    那无赖不由自主盯住她的明目,心头一颤,斜长的影子倏然散成十二个。鬼影手拉手,死死围住人跳舞。他嗷的一嗓子,一张脸吓得四分五裂,夹着尾巴逃了。

    沈晦走出暗处,拍掸衣袖说:“后院门上写着‘内有恶犬’,我推开门一看,是一团黄眉小狗。”

    谢皎瞳中抖动的烛心平息,酒帘一团桂花,二人分帘走进客店。茶博士抬眼道:“打烊了。”

    “两间单房。”

    她解下背后的褡裢,茶博士扫一眼,继续擦桌子,“有是有,但不能给你。”

    沈晦道:“上门的客人,不做生意?”

    “这位客官,你有所不知,平江府闹了红狐狸精。凡是孤身女子,没有男丁的陪同,都不给投宿客店。”

    那博士瞄他一眼,立刻变出一副和颜悦色,“我看兄台一身清贵,就给你们开一间大房吧,无非贵一点!”

    “我有九条尾巴,要九间房才放得下。”

    谢皎撂下褡裢,啪的一声拍桌子。茶博士拉下面皮,五官直堕。他正要赶人,厨房的布帘一挑。香理横咬一双筷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素面,走回了大堂。

    “我只见过漏勺捞面,没见过鹰爪勾捞面。”

    灶台热气冲脸,谢皎站在香理的身后,见她捞满了两碗韭菜叶宽的汤饼,心想:“苏面吃细面,她却煮宽面,想必不是平江府人士。从陶朱钱庄到木渎镇,一个人,怎么投宿的客店?”

    香理放下鹰爪勾,码上焖肉浇头,白汤漂浮着葱花和韭菜末儿。她睨道:“双鱼环佩收好,这是小团主的信物,拿到明花团店铺,可以免账。”

    “这么贵重?”

    谢皎一愣,金丝绳三缠两绕,把玉佩藏回胸口。香理将两碗的焖肉宽面放上托盘,瞄一眼帘外,茶博士正跟沈晦相谈甚欢。

    “我来各地审账,后日就离开。你若遇上小团主,请叫她绕开平江府。最近闹的红狐狸案,无一例外,全都指向吴中富户的美貌女儿。应奉局的鹰犬,借机大发横财。”

    “原来如此,强抢民女,再要挟赎金?”

    香理揉眉心,怅然道:“唉,这兴风作浪的花石纲,几时能完啊……”

    “你吃的太素了,我分你一些浇头吧。”

    香理摇头说:“心领了,我吃的没法免账。”

    谢皎撩起布帘,端着托盘走到窗边,放下两份汤饼。香理吃完素面,在柜台后拨动算盘,审查此店的旧账。她支走酒保伙计,七八条门板扣上正门,店内一暗,只有两支烛台在亮。

    竹桌对面,沈晦低头吃汤饼,黄光下的眉目像一尊标致的蜡像。

    “好看吗?”

    谢皎垂下眼睛,慢慢答道:“我在想易容术,光一变化,脸就判若两人。那所谓的英俊和美貌,究竟是人脸,还是旁观者的眼?”

    “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里出东施。”

    “我去香水行洗澡,大家赤条条的都没两样,穿上衣服却有美丑之分。我还见过一个胡姬,她有一面镜子,能把人照得奇形怪状……啊!”

    谢皎一顿,心想:“糟了,雅骨是红发。”

    “快吃,”沈晦叩两下桌面,“冷汤伤胃。”

    她应声点头,举起一帘子的韭菜叶面,认真道:“民心就取决于,我下一顿吃什么。”

    香理合上发黄的账簿,抬头捶肩膀,一盏茶水冷透。

    雨丝丝打窗,大堂一片冷清,竹桌只留下两副洗好的碗筷。她从柜台的后头拿出一团缠线,独上二楼,敲开了谢皎的房门,更漏啵的一声落水。

    “这团铃铛,挂在门窗上。”

    谢皎两眼青黑,接过那条长丝铃铛,单房内烛光摇曳。她把梳子夹在腋下,一手扯开铃铛,夜半犹如瓦釜雷鸣,人霎时清醒。

    “明早有鱼汤喝,用鲫鱼熬汤,煮的黄鱼。”

    香理转身下楼,长廊阒静。谢皎盯住铃铛,忽然福至心灵:自己这间客房紧邻楼梯,上下皆通,是江洋大盗鸠占鹊巢,打劫的绝佳据点。

    谢皎心头一暖,盘算要在南柯面前美言两句。她拴好铃铛,躺上柔软的床榻,头枕黑沉香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骤然听到石榴屏风背后的房门被人一推,铃声格外清脆。

    “叮铃。”

    门又一推,那人烫了手脚。

    沙沙雨声中,隔壁房门吱呀打开,沈晦的声音传过来:“博士,有热茶吗?”

    她想,生迦罗学得真像。

    “你……你不是说,跟她非亲非故么?”

    茶博士慌张辩解,沈公子一声闷响阖上门,置若罔闻:“快去。”

    小腹伤势一疼,谢皎皱眉蜷缩起来,只想赶紧睡去,别被蛊痛追上。她穿过枝头打霜的红石榴,天地刷白。六一馆那夜无脸的赵别盈转过来,慢慢长出泪痣星目。

    “你没死。”

    谢皎掀开衣裳,露出平坦的小腹,“为何救我,你不是心知肚明?”

    她抽出了头发丝,只剩一片软雪。绳镖的伤口依稀发红,她的食指沉默地描摹伤疤,赵别盈说:“一个月才能养好的伤,你一天就无恙如初。”

    “我不会短命吧?”

    她抬头一笑,黑发凋逸,人失力跌在雪地。赵别盈徐徐坐在一旁,一齐望向白色的夜空。

    “终于躺下来了,像个活人一样舒服。”

    谢皎伸出五指,呢喃着去接鹅毛飞花。白雪化在手掌心,她迷惘道:“我如果像这样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这就是你的心愿?”

    赵别盈低头问,她没意义地笑了,“许久不见,你长得顺眼了好多。”

    “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你真是坏得吓人。”

    “我不认。”

    “那你说,君子慎独,是不是怕一个人的时候,仁义演不下去?”

    “我只是一介心魔。”

    “不出所料。”

    谢皎安详地闭上倦目,突然怒睁。

    白刃刺进小腹,赵别盈的指缝流下石榴血浆,她的眼底一片惊心。

    “现在,我出乎你的意料了吗?”

    两人的呼吸很近,雪花往天上飘,她怒目失焦。那双泪痣之眼好奇地观察谢皎。后悔扼住她的喉咙,将同声相应的两颗心,鲜血淋漓地扯开了。

    “你死了,我不会怎样。”

    心魔附耳说。

    风吹满天缭乱的白荻花,天上地下唯一的红,从她炙热的躯体中脉脉流出,刺目得艳丽绝伦。

    “你太见外了。要死,一起死。”

    谢皎嘴唇翕动,他俯首帖耳,听人心跳。

    “轰隆!”

    那一瞬的闪电,照得她乌发全白,面孔漆黑。天地只有黑白,唯独谢皎两眼是赤红的火种。她用怒目点燃可怖的夜空,一支雷霆之矛呼啸着从天而降,霍然贯穿二人交叠的心脏,死死钉牢在雪地。

    赵别盈舌秃言涩。

    火花纷纷坠落,在人魔周围砰然点雪,织成一只世间至大的黄金笼。

    “轰隆!”

    沈晦莫名心悸,他关上夜窗,雷闪在鱼肚白的高空一刹而过。

    桌上一盏烛,一支笔,摊着一本《吴中水利书》。人嘴里发苦,倒了一杯热茶,窗外很快老雨淋漓。

    浙西六州的雨水注入江河,汇集在太湖,指尖一顿。

    流入松江,再从青龙江归海,指尖又一顿。

    沈晦草草画一幅平江府三十六浦的水网图,思索拔闸设坝的位置,手边摆弄并不存在的沙盘。

    “天下赋税莫重于东南,而东南莫重于水乡。洼处大水一淹,稻麦难有两熟。阳澄湖的积水随风往来,东南风淹常熟,西北风淹昆山……”

    手边半只石榴,咕咚一声,触滚落了地。

    他一怔,谢皎绮丽的脸庞浮在眼前。

    “去年十月,朝廷御笔访闻平江府。户曹赵霖役使水工二十五万人,修三十六浦,死者甚众。”

    谢皎踮脚亲他一口。

    冒雨冲风的竹影在窗上晃,他捞起谢皎的腰,在猫儿眼中照见自己昭然的神色。

    “闭眼。”

    他说。

    叩门声响起,天光大亮,谢皎的剪影叉腰站在门外。沈晦昏昏睁眼,从伏案的书簿中抬起头,石榴还孤零零留在地板上。

    “我一睁开眼,两手冷泪,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像用尽世上所有的纸也写不完,给我难受醒了……”

    她坐在大堂,竹桌摆满朝食。谢皎咬一口桂花白玉糕,正在发愣出神,香理提醒道:“馅。”

    沈晦漱洗下楼,就见谢皎手忙脚乱,擦着桌面。他拿起铜勺,喝一口乳白的鱼汤,随口问道:“今年宣和几年?”

    谢皎抬头说:“一千零二年。”

    大堂不见昨日的茶博士,香理左边守着一位神色爽利的青瓜头小厮。他兴高采烈道:“姐姐,朝廷刚下圣旨,江南不修河湖啦,听说连督役的小吏都投进了平江府大狱!”

    “人死不能复生。”

    香理扫一眼堂内食客,又低声说:“酒臣,账目有异,恐怕有家贼,拿钱去养外人。”

    靠窗的背琴文士风貌和雅,而他对面的少女端起瓷碗里的鱼汤,振振有词道:“不是我想吃玲珑牡丹鲊,是我没吃过,伤口疼了一夜呢。”

    酒臣收回目光,捋一把黝黑的大脸盘,也低声道:“这是南少爷的地盘,他最近结交应奉局,莫非拿去送人情了?”

    “仙人脔,这怎么卖?”

    谢皎扬起头,香理答道:“这个没有,写在牌子上,骗对面酒楼的。”

    “雪婴儿呢?”

    “那得问狐妖吃不吃。”

    “八戒香耳,这菜我知道!”

    酒臣见她和香理一来一回,人情并不生分,好心道:“姑娘没出平江府,路上怕是有一些麻烦。不如女扮男装,应奉局找事的鹰犬,也能少一些。”

    “这我熟。”

    谢皎闷哼一声,怏怏不乐道:“等我吃完饭,调一碗黄槐水洗脸,就能面黄肌瘦,惨绝人寰。”

    小雨廉纤,吹动她的腮发。沈晦拿手帕擦了擦嘴,“珍馐美味,就能把你骗走?”

    “嘘,还要绫罗绸缎。”

    他忍俊不禁,谢皎放下食指抬起头,香理一手落在她肩头,邀请道:“明花团在镇上有一处绸缎庄,如蒙不嫌,可以去妆点行装。”

    酒臣撺掇道:“去吧,风华正茂的年纪,扮丑求活也怪可惜。今天有新酒过来,我就不去了,免得乡差来打秋风。”

    谢皎三两口喝完了鱼汤,豪气干云地抹嘴:“好,我倒要看看,这是一出什么好戏。”

    三人撑伞出门,青石板漉漉淌水,河对过的花衣斑鸠踉跄着跌出玩了一宿的地下赌坊。他骂骂咧咧起身,一眼就盯住谢皎的背影,咋舌道:“这等身段,我能卖了她,何愁没有本金?”

    她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又细又嫩,大颗雨水沿毳发而坠。沈晦落目,仿佛撞她一下,就能逸出古灵精怪的光羽。

    谢皎回头,脖颈左右一抖,挑了挑眉梢。与生俱来的绮丽初显,嘴角要笑不笑,是一张自知多情的脸。

    “我好像骗不走你,但你想骗走我。”

    沈晦穿桥过河,对岸有一座浮屠小塔。桥下的竹匠在编篾子,卖糖人挑担穿梭水廊。香理卸下门板,咯噔打开了老绸缎庄的铁锁。谢皎伞柄一转,叫梯步一绊,踉跄跌进了院子。

    “它偷袭我,”她难以置信,“我正风华绝代。”

    “疼吗?”沈晦低头问梯步,“不要哭。”

    香理独自撤开大堂的竹叶屏风,摘下防尘的白布,墙上挂着三件碎金粼粼的成衣。她说:“蚕茧比蚕丝还贵,入不敷出,就关了店。”

    谢皎伸手一摸,苔绿的缎料上绣着金丝梅竹,捧在手里像幽幽的冷水。

    “绸缎贵重,贵在流光溢彩。无人打理,皱得很快,不像粗衣罗布好卖。沈公子,你的身形和南公子相仿,要不要试一试当中的蓝衣?都是新的,没人穿过。”

    沈晦目光一转,那件白里蓝绸是松云纹。天色阴沉,一眼望去如泼墨紫。

    “哦,东京样式。”

    “天下何人,不对京城的新鲜趋之若鹜?”

    谢皎蓦然道:“你只身带两个生人来看绸缎,有点托大。”

    “小团主对我有恩,我信小团主的朋友。”香理走上二楼,回过头说,“谢姑娘,你要换衣,请随我来。”

    楼上一股澄鲜冰凉的气息,香理推开窗棂,乌云映出一片安静老旧。六架人偶撑起各色的衣缎,姿态各异,唬得谢皎一怔。

    “米白软缎,绣着雪浪。穿在人身上,跟一副画儿似的。”

    “这件是我得意之作。”

    谢皎称赞道:“你有绝技,我有眼光。”

    香理打开梳妆台,要她坐下。谢皎慨然而上,淡香的脂粉扑面迎来。她探头照镜,明眼忽闪,露出得意的开心。香理忽然改了心意,手下稍施薄彩,谢皎端正清秀的五官,就浓烈得宛如一尊造像。

    “你的母亲,一定很美。”

    “可惜,亡母多病,我很少见过她的好气色。”

    “怪不得你不施粉黛。”

    六具人偶沉默不语,容貌栩栩如生,像一场无声的牵袖歌舞。谢皎闭眼想:“谁不爱漂亮呢?可我没想过,家门之外如此蛮荒。”

    香理心下惊叹,她从未设想过这么一张脸:即使神色平淡,也是浑然天成的风流骨相。

    “我虽然偏爱小家碧玉,但你上妆后,哪怕不近人情,都叫我挪不开眼。”

    “头一次听人这么说。不过,一白遮百丑,任谁憔悴都不好看。”

    谢皎睁眼,清俊又稚气。她一笑牵动精神,抬眸翘首以盼。香理见她通透纯粹,心中忍不住摇头叹息:“这样的一生。”

    “人间危险,别做凡人。”香理说。

    燕子叽叽咕咕,抖了抖雨水,飞到楼下。沈晦躺坐摇椅,招引着惊慌跳入院中的狸花猫。他惊鸿一瞥,楼上走廊的谢皎翩然一转,像一张镶满白梅螺钿的黑檀琴,通身瑟瑟闪烁。

    “别偷看!”

    她高楼回首。

    沈晦说:“我看见了你的翅膀。”

    “对,我翅膀硬了,要飞。”

    “选中这件?”

    “礼服规矩一大堆,要人做小伏低,那头磕得尾巴都扬起来了。什么时候废了服制规矩,只留下料子和花纹,那就太好啦。”

    谢皎扬起手,黑底白梅的对襟轻飘飘一飞,落回了香理怀中。

    “这么贵?我一件都承受不来!”

    谢皎惊呼,沈晦撑膝起身。燕子正在他手边告密,狸猫一扑,顿时飞向青天。他自言自语:“人露齿是一笑,猫露齿却是威胁。”

    她乐在其中,兴致勃勃闪回房内,街头响起一阵闹腾的叫嚷:“狐狸精就在前头!”

    沈晦披上那件松云蓝衣,肩身一振,对镜周整衣冠。燕子叽喳落回窗边,他说:“我给了你机会,是你没走。”

    狸猫逡巡靠近,噗通一声,燕子扑腾翅膀掉了下去。绸缎庄的大门咣当一开,花衣斑鸠探进头,乡差叉腰在后。

    “公狐狸?”

    “狐妖能化成女子,就不能化成男子么?”

    乡差挺了挺肚子,一脸不快,搡开了赔笑的斑鸠。这帮公人一拥而入,喧闹道:“应奉局的老爷可在路上啦,你就拿公狐狸糊弄我?”

    二楼的香理单手扶栏,揉了揉眉心,正盘算怎么打发他们敲银子,却见谢皎不在身边。楼梯咚咚两声,沈晦抬起头,天香下溢。晴光照破了窗纱,绸缎庄的四墙顿时流光溢彩。

    她通身玫瑰衫子,脚扎乌皮短靴,飞跳落了地,活生生一个少女枭神。

    “我本是走马承受,如今像是章台走马。”

    谢皎乌发如藻,眉目光鲜,自顾自烦恼。斑鸠颤指着她,目瞪口呆。她指了回去,双掌立起,朝中间一挤,啪的合掌。

    “你进门也太着急,削尖了脑袋,头都挤成了尖黄瓜。”

    乡差合上了下巴,喜出望外,盘算拿她换一个大赏。谢皎伸手捋出沈晦的黑发,披垂在蓝衣的背后。二人并肩照镜子,好一派皎朗,同似衣缨之族。

    “哎呀,第一次见。”

    “第一次见,玫瑰里长出人来。”

    斑鸠叫道:“狐狸精,就是你了!”

    谢皎霍然转身,佳气周旋。她走近斑鸠闻了闻,又扇风掩鼻,嫌弃道:“好吃的小孩在哪里?”

    “你害我心神不宁,肯定使了妖法,还不认罪?”

    乡差目不转睛,斑鸠很快凑过去,巴结道:“官人,我见到两个妖女,楼上还有一个!”

    香理正下到楼梯口,寒光忽然一闪,少女枭神把她扣在怀里,匕首抵住脖颈。

    “骗子,哪有雪婴儿吃?”

    谢皎吧唧亲人一口,收了匕首,皱鼻子痛骂:“呸,呸呸,你也不好吃。”

    “你原本不顽皮,吃多了淘气小孩,变得没轻没重。别吃小孩了,小谢,对你不好。”

    沈晦有意无意,她一脚踢开绣凳,真像个喜怒无常的妖精。狸猫口衔燕子,咬着肉窜了。香理愕然捂脸,乡差摇头说:“算啦,这个平平无奇,没什么油水。”

    “红衣配金龙,蓝衣配银龙,绿衣配铜龙。还差两只龙脑香包,你一只,我一只。”

    谢皎琢磨得叽叽咕咕,沈晦背对着铜镜,后心的银线绣了一只团龙。

    “我见过献给汉武帝的返魂香。”

    “当真?我才不信,你像弱质公子,十年懒得踏出庭户。”

    “梦里。”

    斑鸠嚷道:“你听听,魔道中人!”

    乡差们蜂拥围上去,谢皎高举双手,嗤笑道:“看来,由不得我说不了?”

    香理情急哎的一声,沈晦冷淡瞥向她,止人脚步。

    “坊场钱,有着落了?”他和善开口,“应奉局捉狐女的赏钱,是能补上今年的坊场钱,还是落入你的口袋?”

    “带走,一并带走!”

    大腹便便的公人气急败坏,斑鸠连忙掣肘,嘘声附耳道:“官爷,使不得啊,世家公子将来要做官,那可不好得罪。”

    “官人,明花团在江南,到底稍有薄面吧?”

    香理正言厉色,孰料那公人颇显不屑,冷笑道:“你明花团的南公子,不过是朱家面前一条狗罢了。再敢纠缠,我砸了你的店!”

    他搡开香理,咣当一声,压倒了竹叶屏风。谢皎微微伸手,又缩成拳头,隐忍道:“你再客气,我就不客气了。”

    这帮鹰犬风卷残云挟人离去,她将出门之前,朝地上的香理苦笑,收回五味陈杂的一眼。谢皎抓紧褡裢,头也不回,扬长出门。

    “哈哈,任你再美,也是红颜祸水!”

    门板幽幽合上,斑鸠紧抱着绸缎成衣。押送狐狸精的马车隆隆驶过身旁,他笑逐颜开,溜之大吉。

    ……

    ……

    一束晴光激得琴徽闪目,谢皎扭头要揉眼,马车急刹。她失手扑到沈晦的身上,两人悄然对视,窗外的运酒车又是咣当一撞。

    他若无所闻,瞧向谢皎的琥珀瞳仁,扶住她的玫瑰衫子,忽然笑道:“没有刺。”

    “你有点奇怪。”

    “我想也是。”

    笑声挠在脖颈,麻酥酥的更怪了。谢皎收手,又正襟危坐,讪讪的烧了脸。人往后挪了挪,躲了躲,免得只有她在那束光下纤毫毕现。

    “你一旦受瞩目,我也难免招摇,索性不再韬光养晦。留难和盘查,来也无妨。”

    他左手放琴,右手开窗一捞,捞进来一小坛的女儿红。谢皎抱走春雷琴,沈晦解开酒封,喝一口说:“恕醉,看得口渴。”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车新酒刚熟,官人也要讲理啊!”

    推酒车的高大伙计,一身粗衣布鞋,拉住了乡差要理论。谢皎从车窗探出头,头枕双臂,看得津津有味:“我给你说啊,江阴城有个骗子,穿了金银彩纸做的锦衣,扮成贵人,才敢骗我的香火钱。人终究会向上师法,但模仿的气度雅态,自己本身就没有吗?”

    沈晦递过酒坛,“朝廷下禁令,禁穿胡服,禁穿贵人紫衣,却屡禁不止。百姓穿上紫衣就狐假虎威,看不起穿胡服的,也很有趣。”

    “我倒以为,穿胡服也不是坏事。服制本身三六九等,只认衣裳不认人。绕道而行,总比置身其中卑躬屈膝,活得更开心吧?”

    “万一服制尊卑,是他们自己甘之如饴呢?”

    “活人不会,死人未必。再说了,究竟是甘之如饴,还是违者问斩?”

    谢皎接过酒坛,蜜色女儿红,在那一束动光下金影若缕。

    “你在想什么?”

    “没有毒。”

    她露齿一笑,喊沈晦看坛底:“太阳。”

    “嗯,有形即相似,因为已经落入形中。”

    “所以不立文字,乃得心传?”

    那颗太阳晃成一尾金鱼,三摇两晃,游出了酒坛。沈晦抱回春雷琴,倚靠马车。车身猛地一晃,成堆的酒坛飞溅碎裂,一时九百九十九只鸡鸭齐鸣。

    “世上强欺弱,人间醉胜醒。”

    她仰头痛饮,他紧眉说:“手脚不干净的爪牙,用起来更便宜,这是剑走偏锋。”

    “你也配讲理?这酒哪家的,是不是私酿,私酿你就大祸临头了!”

    “明花团的酒,怎么会是私酿?”

    “嘿,巧了,冤家路窄!”

    谢皎潦草抹嘴,只听窗外两下鸣鞭,竟然打了起来。一道有点耳熟的声音从天而降:“当街斗殴,成何体统!”

    她抬窗快看,云散天高,韩卢扬鞭走马。

    “你想去应奉局么?”

    谢皎回头,眼里流光溢彩,沈晦说:“你又不想去了?”

    “去早了是寿礼,去晚了才是客人。”她推高车窗,右手运劲,酒坛啪嚓砸中一个乡差的脑袋,“韩教头,救命啊!”

    “徐覆罗,你哥哥不在?”

    韩卢眯眼一瞧,他勒住了马,将信将疑。

    谢皎连人都拱出车窗悬着,一手叉腰,一手抓住车顶,眼前一片人仰马翻。

    她站得真高,玫瑰态度,中气十足吼道:“这回真被绑啦!他们说我是妖女,要捉我沉河。我是不想活得味同嚼蜡,可也没想活成妖怪啊!”

    沈晦伸出手,握住谢皎的脚踝。

    他露出了脸庞,韩卢马前正在打人的六旬老翁不愿撒手,一眼扫过来,意外叫道:“芥舟,怎么你也成了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