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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屋 第35章 往事

    陈聆利落地收拾好书,装进包里,一把扯过呆若木鸡的我,“走,我们下楼去找姥爷。”

    关好卧室房门,我们俩穿过漆黑的走廊,急冲冲跑下楼去。

    姥爷才打完针,正在书房灯下慢悠悠地喝茶,书桌上摊开一个日记本,上面字迹潦草,貌似他在写着台本。

    我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惊魂未定,“姥爷,您不是夜里从来不喝茶吗?”

    姥爷笑咪咪地合上本子,“呵呵,今天我要开夜车呢。我现在兴奋着呢,又有事做喽!”

    陈聆从书包里掏出那两本书,一个牛皮纸袋,“姥爷,您帮看看,这两本书是说什么的?还有这些信纸,上面都写得是啥?这信纸可讲究了,厚得跟人民币似的,还有水印呢。”

    姥爷赶紧戴上老花镜,挨个仔细看了看,“哼,你们学校现在都教些什么?怎么你们语言功底都这么差,我们年轻时,学日语、俄语、英语,甚至粤语,基本的工具书都能看,再瞧瞧你们,祖师爷的玩意儿都不认得了。这两本书都是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这本是《演员的自我修养》,这本是他本人的传记《我的艺术生活》。啧啧,你们这辈孩子,成睁睛瞎了!”

    我脸一红,“对了,姥爷,你怎么会粤语的啊?”

    “粤语当然要学,我们中国电影是广东人搞起来的,尤其是老上海那批人。跟同行交流,不懂点粤语让人家笑话,我还会两句宁波话呢。”

    我情不自禁拍了拍手,“好厉害!哦,我说嘛,白天我看你跟楼导聊得那么欢。”

    “小野啊,技不压身,多学习是好事。”

    陈聆坐一旁紧着追问,“姥爷,那信呢?那信上说的都是啥?”

    姥爷放下信纸,将花眼摘下压在纸上,正色问道:“这东西你哪来的?”

    “搬家发现的。”陈聆说谎不打草稿,眼都不眨一下。

    姥爷不住点头,“嗯嗯,你家里有这个不奇怪。这个信啊,你猜是写给谁的?”

    我和陈聆一起摇头。

    姥爷一字一顿地说道:“弗朗索瓦·阿鲁埃。”

    我和陈聆一起伸着脖子问,“那是什么人啊?”

    “伏尔泰!”

    “啊?”

    姥爷站起身来,拄着拐兴奋地在地当间走来走去,“也就是说啊,这封信很有可能是叶卡捷琳娜写给伏尔泰的。原本,他们就是一对笔友,素有书信往来,这也是史上一段佳话。而且,法国人呐,不象我们中国人,喜欢称呼张部长李处长的,他们习俗里不喜欢捎上职务,直呼其名才更显亲切,才更能被人接受。”

    陈聆兴奋地两眼放光,“纳粹是不是傻,不懂鉴宝还抄别人家,整个一个白忙。如此说来,《琥珀屋》羊皮卷是真实存在了?”

    姥爷反应很快,回身看他,“聆子,这是你们图书馆的?”

    陈聆自知失言,头摇得象波浪鼓,“不不不,图书馆早被封了,谁都进不去了。危楼,会死人的。”

    我一眼瞄到书桌上的天目茶碗,赶紧叉开话题,“姥爷,我一直很好奇,这套茶具,是不是鸢尾佑太郎送您的啊?”

    一丝伤感划过姥爷的面庞,他半晌无语,蹭到藤椅前颓然坐下,“小野啊,很多事,我是想带到坟墓里去的。那些相知故交,都死在我前面,无人共鸣,多说无益,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我握着他的手轻轻摇着,“别啊,姥爷,我们俩可爱听故事了,我们都是您的知音。”

    姥爷端起那只天目碗,缓缓喝了一口茶,“哎,说起佑太郎老先生,他是一名医生,一个高尚的人,他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恩人。”

    “医生?”

    “是的,当时,他是医大附属医院院长。别看他外表文质彬彬,待人接物和和气气,实质上呢,他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君子。他听了政府的宣传,大老远从日本跑来中国东北救死扶伤,后来,上头一纸调令调他去731部队,他接到通知书倒是去了,悄悄带着一把手术刀去司令部,当着长官的面说,如果让他离开医院,他马上当场自裁。”

    “这样啊?”

    “是啊,鸢尾佑太郎时常说,爱国是一种爱,爱全人类才是大爱。”

    “那他怎么救了您的命呢?”

    “佑太郎啊,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们浪速艺专全体师生的命。大家都以为,日本投降是8月15日发布的,这是公认的,其实呢,早在1945年8月初,我们这边的《大众日报》已经开始报道日本投降的消息了,那时候整座城市一片混乱,日本人争相收拾行囊踏上归国的列车轮船。当然,还有一些脑子有毛病的人,在忙一些脑子有毛病的事。比如当时浪速艺专的校长,一个小日本,最喜沽名钓誉,他就成天琢磨着怎么‘玉碎’!”

    “玉碎?”

    “是啊,他不仅自己找死,盼着名垂千古,还巴望着全校师生跟他一起殉葬。于是呢,那个校长就找了鸢尾佑太郎,从医院拿走一千包氰化钾,打算暗中投毒。结果,佑太郎发现了他的动机,及时告诉了我们。”

    “那后来呢?”

    “很快,那个校长得到了密裁!”

    “死了啊?”

    “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做掉了他。”

    我和陈聆默然扭头对视,心下以为姥爷生病在说胡话。

    姥爷缓缓转过头去,看着陈聆,“没错,若说起这事,还跟你爷爷有关呢。我们俩一起。”

    这令我吃惊不小,“姥爷你真杀过人啊?”

    “哼,这算什么,不杀人怎么干革命啊!你姥爷我,21岁就整到一把马牌撸子,哪象你们现在年轻人,会打个魔兽就了不起了,一堆废物!”

    姥爷说这话时一脸英姿勃发,真心觉着他老人家年轻时一定是炫拽酷大帅哥。

    说话间姥爷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烟来,悠悠点上,自打生病之后,我就很少看到他抽烟,想必是今天开心,索性由他去好了。

    “小野啊,聆子啊,以前的人往往年轻时就能办很大的事,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嘛?因为那时候大家都有规矩,都守规矩,待人接物,处世行事都有一定之规。不象现在的年轻人,成天另辟蹊径出奇冒泡,说什么不走寻常路,到了中年一事无成,兜兜转转还得回过头来找《颜氏家训》《曾国藩家书》看,重回正轨,这又何必?”

    我和陈聆不住点头,眼神里全是崇拜。

    我犹疑着问道:“那姥爷……您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小野……鸢尾小野。”

    姥爷掐灭烟头,目光伤感,他缓缓站起身来,嘴里喃喃说着“那个名字,我又想提起,又怕听到……”他说着说着木然向外走去,消失在书房门口。我和陈聆面面相觑,心下以为自己触雷,莫非这场谈话提前结束了?

    不大一会儿,姥爷手里捏着一个信封转回房间。

    “我给你们看看,我一直收起来,没舍得给任何人看的。”他走到书桌前,从牛皮纸信封里抽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包油纸,他小心翼翼掀开油纸,里面是几张黑白照片。我和陈聆凑过去,那照片有全身的,有近身的,还有学生证上的大头照,一个美丽的少女,穿着水手服,一脸青春气息。

    姥爷拖着沙哑的声音说道:“这就是小野,鸢尾小野。十年动乱时,我烧了家里的字画,差点连这些照片都烧掉,不烧干嘛呢?留着伤心。结果小野她姥姥啊,就把这些照片偷偷缝在棉袄里,所以保存到今天。”

    陈聆举着那些照片冲我使眼色,我冲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陈聆放下照片,“姥爷,这个鸢尾小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姥爷站在书桌前默默盯着墙壁,半晌,他吐出一句,“五月的玫瑰……”

    “五月的玫瑰?”

    “是的,她十分漂亮,而且非常单纯,一片天真浪漫,她喜欢唱歌,喜欢跳舞,看书看电影,每天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不知愁为何物。”

    陈聆追问道:“可是,那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呢?”

    我冲他摇摇头,怕他勾起姥爷的伤心事。

    姥爷一脸落没坐在藤椅上,“哎,1945年8月6日,那之后,我没再见过她。我想,她十有八九是死了。如果她真的在,她怎么舍得不来见我?哪怕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无论是国与国之间,海与海之间,高山,陆地,河流,岛屿,都无法将我们成功阻隔,除了,除了死亡……”

    我巴着藤椅扶手伸着脖子问道:“那您认为,她是死于……”

    姥爷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很不够格,七十年过去了,我居然一无所知。我只记得那天中午晴空丽日,阳光明媚,她在楼下很好看地冲我招手,她说:旭,我去寻找传说中的奇迹去了……”

    说罢姥爷合上双眼,头偏在藤椅上,看样子他是累了。

    我拉了拉陈聆的袖子,两人起身悄手悄脚离开书房。

    合上房门那一瞬间,我听到姥爷在喃喃自语,“My?kid?sister,Oh?Rose?in?M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