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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屋 第50章 枪火

    夜已寂静,我跪在鲜花丛中,仰望夜空。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天上寒星点点,南极北斗格外醒目,宝石般烁烁发光,它们静默不语只管冲我眨眼,大大小小的星星错落有致遥相呼应,汇成一条蜿蜒绵长的星河探向宇宙深处。

    “秦征,我想了你了……”我摘下一朵红罂粟,撕扯着一片片花瓣,“秦征,你能想像得到么?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你的小野接拍了一部新片,片名叫做《时光倒流七十年》,制片人是一个亡灵,她的名字叫做鸢尾小野,制作周期二十天,而导演,便是这无常的命运……一整天小野都在拼命地演,演一个傻妞,演一个民国二货,因为演技出色赚了五毛钱片酬,想想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秦老师,得益于秦老师平时教授的声台形表,小野全身心在演,因为如果演砸,结局是……你会死。”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哭了,在这个错乱的时空里,没有任何人聆听我的倾诉,没有任何人在意我的眼泪,我终于变成了一个大人,一个孤独的人。

    “秦征,如果你能亲眼看到,你亲爱的小野如此疲于奔命你一定会心疼不已,你一定会走上前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将我抱回我们的小家,Somewhere,让小野躲在你的羽翼之下,接受你的呵护。知道么秦征,今天我看到赵心香了,没错,秦赵氏,就是你的奶奶,她很漂亮,妖治而狂野,而且,跟你一样脾气很冲,攻击型人格,自负而又自卑,真真是血脉相承如出一辙。我还看到了姥爷姥姥,我现在叫姥爷表哥,这很荒谬是吧?不仅如此,我们还成了一对兄控妹控,姥爷年轻时代跟我想像得一模一样,不,比我想像中的更为精彩纷呈,小时候他经常给我讲老故事,讲他的过去,如今看来他只说了十分之一不到。他跟你一样帅,一样高大,有男人味、气质高贵,而且冲动、大男人,对女人老凶老凶的,人前强撑,人后垂泪……”

    说着说着,地上浮现出一个影子,看上去是一个女人站在我身后,小小的,瘦瘦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影子。

    我蓦然回头,月光下,鸢尾桑站在花丛中,冲我嫣然一笑,“这月光好美,可是,旭不见了……”

    我站起身来,久久凝视她,她美得像个仙女。

    我手里举着一朵残破的罂粟,思前想后,“哥哥应该是在书房。”

    “他不在那里。”

    “那他应该是睡了。”

    “他不给我电话是不会睡的。”

    “那么,他是外出了吧?”

    “这个时间如果他外出,一定是去到我家里……”

    “那你先回去睡吧,对了我叫茉莉。”

    “我知道,可是,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会失眠……”

    “那你去地下室找找他看?”

    “我害怕,我……我听说地下室闹鬼……”

    “怎么会?那里只是一个洗衣房,你绕到屋后就会看到一个向下走的水泥台阶,打开门就是。”

    “我知道,可是,我害怕……”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拼命摇头,看上去可爱极了,无助的样子让人一分钟之内就会喜欢上她。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她冲我摆了摆手,“阿里雅多,哦吖斯蜜纳撒!”说罢转身出了院子,闪身消失在夜色之中。我有些不解,她是来找表哥还是来找我的还是空有一腔幽怨无处倾诉向我表明她对他的爱意有多深?再有,地下室闹鬼?怎么可能闹鬼呢?记忆里姥爷家有两台西门子滚筒洗衣机摆在那里,地上总是汪着水。

    想到这里,我好奇地转到屋后,地下室里亮着灯,不是七十年后的日光灯,很显然,那是一盏灯泡发出的昏黄的光。如果这个地下室能够穿越回原来的时空该有多好,如果真是那样,我要跑回家去看秦征,一晚,哪怕只有一晚;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我走下台阶推开房门,里面十分昏暗,水磨石地面干燥得很,到处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袋,鼓鼓的不知道是装着大米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墙上一排排木架上摆满了洋酒罐头还有军绿色的铁皮油筒。

    我正在灯下发愣,墙角传来一声“别动!”吓了我一跳,定晴一瞧,表哥正藏在一摞麻袋包后,抬手举枪冲我瞄准。

    “你干嘛?吓死我了。”我捂着胸口嗔怨地说道。

    “哈哈!胆小鬼!茉莉是个胆小鬼!”他笑得十分开心,一脸得意侧身躺在麻袋上。

    那一瞬间我觉着表哥帅极了,他戴着学生帽,制服敞开着,脸埋在雪白的衬衫里,撂着一双大长腿,埋头玩着他心爱的手枪,带着一种年少天真和坚毅果敢的混合气质,咄咄逼人的帅气令人隐忧,这是一个危险的美少年,他的锋利,不是割破自己,就是刺伤他人。

    我走到他身边捡了一个麻袋包坐下,“哥,人家鸢尾桑满世界找你呢。”

    表哥并不看我,也不搭碴,反复摆弄着手里的弹匣,弹出来再推进去,“哎,好男儿志在四方,成天跟个娘们儿起腻有什么意思?”

    “哼,连个娘们儿都哄不好,你算什么男人?”

    “茉莉我啊,根本不想念什么演艺学校,也不想当什么明星,当初我想报考军校,我爸不让,他老人家惦记着让我毕了业去金壁东手下做事。”

    “金壁东是谁啊?”

    “满映理事,川岛芳子她哥。”

    “哦?”

    “我不爱搭理他们,那些个人不叫正经军人,他们没立场,你猜我最崇拜谁?”

    “巴顿?”

    “嗯,算一个吧。其实我最崇拜的人是克拉克·盖博!”

    “克拉克·盖博?好家伙你还知道他呢?”

    “嘁,别忘了你哥读了四年艺专呢。前些年你没下关东你不知道,以前我们这里放《乱世佳人》跟上海同步,1940年那年我十六,第一次看彩色电影,给我兴奋坏了。后来就不怎么放美国片了。”

    “为什么呢?”

    “太平洋战争呗,你看人家克拉克·盖博,文能当影帝武能当空军,那才叫偶像。想当年他才去好莱坞时,亲戚朋友连他父亲都嘲笑他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可是你看看现在,人家有多出息,成天开着B-29盘旋在伦敦上空,谁敢说他不是条汉子?!哎,太有派了!”

    “嗯嗯,还有詹姆斯·史都华,不仅是影帝还是学霸还是空军,克拉克·盖博参军是想给他老婆出气,他老婆死了。”

    “嗯,是的。盖博说,我知道德军悬赏百万买抓我的活口,纳粹甚至为此成立了一个行动小组,他们想抓到我再把我象黑猩猩一样装进笼子里在德国全境巡展,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啧啧啧,多牛,这才叫偶像!”

    “表哥,你咋知道这么多呢?这里的报纸也登这些?”

    “想吧你,这的报纸都是‘励精图治国势猛进’之类的废话,关外的情况两眼一抹黑,一封信都传不进来,有邮检,那什么……诶,不该打听的你少打听。”

    “哦,哥,这枪太漂亮了,给我玩玩。”

    “不给,女孩子舞刀弄枪的不好看,女人要温柔,温顺,要有个女人家样子。话说这枪啊,我正琢磨这枪来头,这把勃朗宁估计是个太平洋战利品。”

    “勃朗宁我知道啊,李云龙也有一把,可帅了。”

    “李云龙是谁啊?”

    “李云龙是……李云龙是……关外抗联的,活动在大别山一带,可出名了。”

    “哦……抗联的人可配不起这枪,也许他拿的是勃朗宁,但肯定不是这款。勃朗宁是个人名,美国人,这把枪确切的说是勃朗宁下属的子产品马牌撸子。”

    “马牌撸子?我知道啊,电影里巴顿用的就是这种。”

    “电影?巴顿出电影了吗?谁演的?”

    “乔治·斯柯特。”

    “我怎么不知道?”表哥摘下帽子挠了挠后脑,一脸茫然。

    “人家还得了奥斯卡奖了呢,还有很多抗战片得过奖呢,《卡萨布兰卡》、《忠勇之家》,当然,你们关外的人是无缘一见的……”我轻蔑地看了一眼表哥,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油然升起,哎,满州国人民真可怜。“哥,今后你会看到的,《巴顿将军》那部电影里有一场戏,德国鬼子轰炸了巴顿的总指挥部,然后巴顿气急眼了,跑到大街上拔出马牌撸子就朝飞机开枪,你看人家多牛,拿着手枪打飞机!”

    “哦!厉害!这电影我将来一定要看!话说,这马牌撸子啊最早是俄国人警式制枪,后来国舅爷宋子文在美国柯尔特公司采购了一批,配给上海租界警察用,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你看我们租界治安妥妥地你们洋大人们尽管来投资好了。最近几年马牌撸子改版了,改良后枪身见短,不象原来有小学生格尺那么长傻大傻大的,短小精悍才叫撸子。改版后马牌撸子是美国将官级手枪,一般人不给使。象我手里这把银色枪身象牙手托的更是少见,这枪来历肯定不一般,大清早那小日本一亮出来,我立马就喜欢上了,喜欢到非常。他死了活该,我叫他显摆!”

    “哥,你就那么恨人家北白川宫啊?”

    “那倒不是,如果换作和平年代,我可以跟另一个男人作君子之争,小日本另当别论。”

    “我觉着那个北白川宫,好象是真的很爱鸢尾桑。”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都是皇族,在日本的住宅都是紧挨着的,就象现在我们家的小青楼和她家的小红楼。他们两家都特别有钱,有一次,小野妈妈花了好多钱买了一幅巨大的油画,搬运到家里时,才发现画框太大进不了门,就索性拆了屋子的一面墙,就这么有钱。”

    “哦……哥,那你是怎么遇到鸢尾桑的呢?你们俩好几年了?”

    “哎……”表哥长叹一声,回身趴在一只麻袋上,好象这场回忆需要花费他好多体力似的。“我们俩好三年了,认识了五年……五年前,我拎着书包路过街口花店,刚好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买花,那年她才15岁,漂亮的怎么说呢,象是五月的玫瑰。她咬着手指站在花店前纠结,问店主,她说她要买白色的玫瑰,店主看她是个外国人,汉语不熟,就指着一束白月季对她说,这就是。她愣在那里自言自语——‘这个不是玫瑰,玫瑰有刺’。那个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终生难忘。我就走过去对她说,这个就是玫瑰,这是中国的玫瑰,中国玫瑰没有刺的,中国玫瑰,就象中国人一样温柔。她居然全信了,还用力地点了点头。太可爱了,单纯无知一片天真……”

    “哦,好浪漫,好罗曼蒂克,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你怎么可以对她那么凶?”

    “哎,其实我就是有点气那个北白川宫,自从那家伙来了满州,就象个黑蝙蝠一样挡在我们中间,特别讨厌。人家小野又不爱他,他老蹬鼻子上脸的缠着她。我生他气,也可能因为他是个飞行员,我不是。他把我的理想给占了。”

    “哥,你们俩发展到哪步了?”

    “去去去,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啥都打听?”

    “你就跟我讲讲呗。”

    “不说,你上楼睡觉去!”

    “那我是你亲妹妹不?我们是不是一个组织的?我们还是不是T恤救国会成员?”

    “哎,说也无妨……Kiss……”说到这里表哥红了脸,象个大苹果。

    “哥,你今天早上不该凶人家鸢尾桑,你没同理心。”

    “什么是同理心?”

    “嗯……怎么说呢……哎……跟你们满州人说话真费事,同理心就是拿针扎别人疼,扎你也疼。你在枪口下只能乖乖就犯,人这辈子总要做一些情非得已的事,你再换个角度,想想你自己是鸢尾桑,你也要做一些情非得已的事是吧,凡事将心比心。”

    “嗯,我妹子说话有三分理儿!”

    “怎么是三分呢,是十分有理,回头你给人道歉去。”

    “那多难为情啊?你哥没干过这事儿,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我不去。”

    “诶,对了,哥,今天赵心香拿枪比划鸢尾桑来着。”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表哥从麻袋上麻溜坐起。

    “赵心香拿着三八大盖瞄准鸢尾桑,口里说着‘瞧我一枪干死这个小婊子!’”

    “什么?”表哥两眼圆瞪一脸怒气,“我一枪干死她!”